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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一大早。
沉寂了将近三年的李秀才家终于又响起了鞭炮声,听声,得有一万响。万响炮,可很少有人家会放,除非有天大的喜事。
在农村,无论谁家有大凡小事,村里的人都会到场,看看是否有需要帮衬的。然而,这天,听到鞭炮声,谁都没有去李秀才家,就连邻居都紧闭门窗。
这实在是反常。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
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
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
春天里那个百花鲜
我和那妹妹啊把手牵
又到那山顶我走一遍啊
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
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
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
妹妹她不说话只看着我来笑啊
我知道她等我的大花轿
……
三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山里凉风习习。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李松提着一桶水,在茅房边的小棚里冲了个凉,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还哼起了歌。
等月亮上来后,李松又要去和付悦约会了。
李松是马鞍山李秀才的小儿子,生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李秀才从小教育子女们读书识礼,小儿子最得其真传,写得一手好字,诵得四书五经,为人谦恭有礼,里外一把好手。
付悦是岩脚寨付木匠的二女儿,长得貌美如花,端庄秀丽。付悦从小随母亲习得一手好绣工,村里人有事,都喜欢请她帮忙绣个枕头,或者钩双鞋,和她一般大小的姐妹们也常来向她请教针工。作为女儿家,付悦厨房手艺也不错。
“将来无论谁家女儿嫁给李松,都有享之不尽的福气。”
“木匠家二女儿和马鞍山李秀才家小儿子郎才女貌,最是般配。”
村里的人就不能有农闲的时候。每当这时,那些婆娘就是喜欢聊东家长,说西家短,哪家有个尚未婚配的儿女,谁与谁最登对,是她们最喜欢聊的。这些婆娘聊这些事,就像男人们农忙时聊丰乳肥臀以解乏一样得劲。
听多了村里娘们儿的闲言碎语中,两个年轻人心里也默默认可了人们口头为自己指定的佳偶。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提倡的“自由恋爱”经过几十年的传播,已经吹到了新中国的每一个犄角旮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西部山村虽然落后,但不少年轻人已受到了这股春风的轻抚,从而变得更遵从本心,敢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爱,哪怕是偷偷摸摸地。
李松和付悦对彼此的神交,慢慢演变成了思念。这种脑海里虚构的思念慢慢成了病。
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意外相逢,在一个认识两人的媒婆的介绍下,两个神恋已久的年轻人一见钟情。
马鞍山和岩脚寨相隔并不远,也就五公里左右的脚程。两颗异性相吸的心从赶集后便再也止不住思念。
在马鞍山和岩脚寨之间,有一个地方叫野猫洞。野猫洞,是一个山坡,山坡上长满了灌木。李松经常到这边来放牛。野猫洞下面,有一片土地是付木匠家的。付悦经常来地里打猪草。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从集市上回来后,李松每每到野猫洞放牛,都会唱这首歌。最初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也不知道李松是从哪儿听来的歪理:说男人脸皮要厚,不厚找不到婆娘;又说女人的脸皮都很薄,常常口是心非,只有让她的脸皮也厚起来,才行。
唱了半个月的《纤夫的爱》,李松都没有得到付悦的回应。李松觉得自己还不够大胆直白,于是他干出了一件轰动了岩脚寨和马鞍山的大事——唱《李松的爱》:
悦妹你在岩脚
松哥在山顶头
恩恩爱爱哥要牵你手
悦妹你打夜草
松哥我喂马牛
恩恩爱爱携手到白头
每次李松唱歌,付悦都坐在田埂上听。付悦知道李松是唱给自己听的,也知道李松想要得到自己的回应,可是她就是开不了口,也不好意思跑上山去。“如果他只是随口一唱呢?”付悦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直到听到李松唱出这么肉麻的曲子,臊得慌的付悦冲到了野猫洞。
“李松,你要死了!”付悦指着李松的鼻子就骂。
李松抓住付悦的手指,说:“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想得我都快发疯了。付悦,如果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
听到李松的表白,付悦羞红了脸,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然后又回到肚子里,又跳起来,又落回去……这是害羞,这是激动,这是甜蜜。
“我也想你想得睡不着。”付悦差点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唉呀妈呀,我们的小悦悦这是怎么了?女孩子家家的,你的矜持呢?”付悦的脑海里有一个小人儿跳出来,对付悦说道。
“你赶紧松开我的手,被人看见了怎么办?”付悦脸色一板,严肃地说。
可付悦也就嘴上说说,手上一点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任李松抓住她的手指,进而握住她的整只手。
“小悦,我爱死你了。”李松拉住付悦的手,认真地说道。
“好了,我要回去了。”付悦甩开李松的手,低着头跑开了。
“付悦,我爱死你了——”
李松真情而诚挚的呐喊从野猫洞传到了岩脚寨,也传回了马鞍山。
付木匠怒气冲冲地来到马鞍山时,李秀才正在堂屋里对着跪在香火面前的李松破口大骂:“你从小读的四书五经都读到狗屁眼里了?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了?你这么做是在败坏一个黄花大闺女的名节,你知道吗?你今晚就在这里跪到天亮吧。”
“从今往后,不许再和李家那个小王八蛋往来。我老付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从马鞍山回来的付木匠对付悦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尤其是热恋中的人,为了爱情是可以抛弃所有的,也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付悦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她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当《李松的爱》再一次从野猫洞传下来的时候,坐在田埂边上的付悦第一次大胆对唱:
悦妹妹我坐田头
松哥你在野猫洞
我俩的情我俩的爱
在情歌里荡悠悠荡悠悠
十五的月儿圆啊
正是幽会好时候
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哇
让你亲个够
男欢女爱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区都是人性的本能。李松和付悦经常偷摸着夜里幽会,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李松冲完凉,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便出了门。李松带着付悦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片小山坡,两人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月亮,说情话。
深蓝的夜空中飘着一团云。云和月,是李松和付悦的情话的倾听者,也是两人偷食禁果的护道者。
有风吹过,夜空中的云将月亮遮住了……
一个多月后,付悦病了,厌食、胃不舒服,还老犯恶心,干呕。
付悦的大姐付琴去年才结婚,孩子现在已经七八个月了。看到妹妹的症状和自己刚怀孕时一样,又想到村里关于付悦和李松恋爱的流言,付琴怀疑付悦和李松之间发生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
木匠的妻子听了付琴的话,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在妈妈和姐姐的再三追问下,付悦如实交代了月圆夜的山坡之事。
轰——
木匠的妻子,一个观念很传统的女人,听了付悦的话,如五雷轰顶,气血上涌的她狠狠地甩了付悦一巴掌。
女子未经媒妁之言而与男子谈恋爱,在村里都是不守妇道的,要被人嚼舌根子的。付悦还未婚先孕,如果被村里的人知道了,光是口水都会淹死木匠一家。
“你说什么?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李秀才听到付木匠的话,怎么也不相信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熟知礼义廉耻的李松会做出这种败坏人妇德的事。
“付悦与李松谈恋爱,这事大家都知道。现在付悦都怀孕了,秀才,你家李松可不能不负责呀。那会要了小悦的命的。”
“木匠,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放心,等李松回来,我问清楚后,立即请媒人上门提亲,明媒正娶付悦进门。”李秀才的承诺道。
付木匠回家等了半个月,仍不见李秀才所说的媒人上门提亲。于是他厚着老脸,又一次上了马鞍山。
“秀才,从来只有男方上女方求亲的,现在出了这档事,我脸都不要了,只求你尽快请媒人,让两个孩子早日完婚呀!这要是再拖下去,可就再也瞒不住悠悠众口了。到时候,我老付家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木匠,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李松去省城打工了,我请人去找,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你放心,这事是那浑小子做的,我们老李家断不会不负责。你再等等。”
转眼又过了一个半月,付悦的身子已经有明显的变化,村里已经流言四起。
“付悦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就是就是,当初和李秀才家二儿子对歌,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听着身上都掉糠,也只有她那种不检点的人才唱得出来。”
“现在好了,肚子都搞大了。李家二儿子到现在都没来提亲,说是去省城打工了,还没找回来,我看怕是不想负这个责任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付悦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呀,那骚蹄子的肚子里的孩子还指不定是哪个野男人的呢。”
“嗯,也有可能。谁愿意戴绿帽子当便宜爹呢?李秀才家一直没有动静,可能不是没有找到李松,而是这孩子呀,根本就不李松的。”
村里的长舌妇们的口水流到付悦的耳朵里时,她彻底慌了神,也彻底绝望。
“难道李松真的不要自己和孩子吗?”付悦默默地流着眼泪,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说。
“啊——”
天刚蒙蒙亮时,一声充满惊恐而悲痛的喊叫声响遍岩脚寨,惊醒了木匠,也惊醒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付木匠闻声,连忙冲向付悦的房间,看到妻子瘫坐在门口,已经失声,手指着房间上方,身子不断地颤抖着。
顺着手,付木匠看到了悬挂在房梁上的付悦。
“小悦,你怎么这么傻呀?”木匠一边哭喊着,一边把付悦放下来。
当村里的人赶到木匠家时,看到的是门板上躺着的冰冷的尸体——一尸两命。
“滚——都是你们这些烂舌根子,是你们逼死了小悦,现在,你们满意了?”木匠妻子指着众人破口大骂。
当天,丧女的付木匠就到派出所将李松给告了,罪名是强奸。
当公安来到李秀才家抓人时,李秀才还是咬定没有找到李松。因此对于强奸一事,李秀才说:“找到李松后,如果属实,该判就判。”
一个月后,李松被公安带回。得知心爱之人在等了自己几个月之后,因不堪忍受流言而带着孩子上吊的李松万念俱灰,对强奸一事供认不讳,公安也从李松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条李松保存好的缀着红花的内裤。
最终李松被以强奸罪之名判有期徒刑三年。
李秀才因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会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强奸犯,精神失常,离家出走。
李松回来的当天,李松到村里说明了情况,并拿出了证明材料,村长通过广播向村民说明了李松无罪释放的事实。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付琴将付悦的日记本送到公安局,上面记录着付悦与李松的点点滴滴,也包括两个人偷食禁果之事。日记证明了李松并未犯强奸罪。
正月十五,晚上,月亮悬挂夜空。付悦的坟前,李松烧了一大堆纸钱,纸钱中间夹杂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悦儿,我对不起你!还有孩子……
等纸钱烧尽,李松又坐了很久。
李松正要离开时,却见一群女人结伴而来,她们正是当初辱骂付悦的那群人。她们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付悦的坟前还有人,而且是李松。
“小松,是我们乱嚼舌根子,害死了小悦,对不起!”年纪最长的妇女上前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的道歉,没有意义。但是,各位,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以后,还请多积口德。”李松说。
李松走后,众人祭拜了付悦便回去了。
月光下,付悦的坟头站着两道虚幻的影子,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
女子让孩子朝着马鞍山的方向跪拜,然后带着孩子转身离去。
在两道影子的前方,一条通道出现,通道上方有三个字: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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