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的玉兰花开时分,那么春天就真的来了。
每当玉兰花开的季节,赶在清明前,我都会带上一捧鲜花,去福泽墓园,探望一位老朋友,一位真正的红颜知己。
每每驻足在墓碑前,都会伤感岁月匆匆,带走很多人,带走很多往事。更会禁不住回忆起那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时光。
1998年。香港回归以后的第一个春天。在维多利亚港岸边散步。那时的我不过是个14岁的孩子,以前总觉得自己太年轻可能不太懂得感情这种东西,那天是因为和妈妈吵架,一个人跑到陌生的港湾,面对变幻的霓虹灯,感觉人生如此的不真实与无奈。人生无趣到想跳进海里结束短暂的一生。
没有什么行人,风带着潮湿的海腥味。她出现了,踌躇不前,盯着我。后来她说她也很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提出她的要求。她局促不安地说:“你能帮我系一下鞋带吗?”
这对于我来说是好奇怪的一个要求。亭亭玉立的一个姑娘,有胳膊有腿。我很想拒绝,但扫视了一下,周围真的没有其他人了,我有一百个理由拒绝。
可能我太过悲伤了吧!不然我不会蹲下身,去给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大姐姐系鞋带。
当我蹲下身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的苦衷,鞋子是鞋子,却没有脚。空空的裤管下,只有两根坚硬如骨的金属棒。后来我知道那是钛钢的假肢,我也曾经把它拆卸下来,拿在手里,很轻,是一种坚固又轻便的金属。三十万港币的义肢。
她羞红着脸,连连的感谢。我的眼泪却下来了,原来这个世界总是那么不公平。
系好了鞋带,我站起身,直面大姐姐。淡施粉妆看上去没有23岁那么大,她伸出手和我握手:“谢谢你!我叫乔小娜。你叫我小娜姐姐就行。注意你很久了,为什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在海边吹风。有心事吧?”
我们并肩扶着栏杆,吹着风,看着霓虹变幻不定,红了又绿。几艘花船也是来来回回,那时的我满心只有沮丧。大颗的眼泪不争气地流淌,以至于在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颠三倒四,混杂不清。
乔小娜就那样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发表评论。只是微微昂起头,看着风景。我停下来,想要寻求一点儿反馈,却看到她两行热泪不停地流淌。
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又伸过来给我抹眼泪。我虽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但我俨然是个男生了。从她身上传来的幽幽清香,和着她那欲语还羞的姿态,我着实是醉了。特别是她把我轻轻地相拥入怀,女人身上特有的香甜,让人意乱情迷。
“我们走吧!”
乔小娜开始一边走路,一边给我讲述她的悲惨经历。相比她那跌宕起伏的人生,我的这些家庭琐事,真的根本不算事儿。她走得很慢,因为当时她刚刚安装义肢,还在练习阶段,只能慢慢地走路,还不敢下蹲,没有人照顾她不能自主站立起来。
一年前她的未婚夫去了英国。为了事业,也害怕香港回归以后,会很乱。很多跨国公司都离开香港,她未婚夫也不例外。本来两个人还互相通信,她也准备好读完了港大的硕士,就跟去利物浦。结果三个月后,她收到了未婚夫的结婚请柬。我当时还不太了解这个请柬带有多大的侮辱成分。
她就在那个失魂落魄的黄昏,倒在红灯的路中间。一辆警车从她腿上碾压而过。乔小娜一度希望自己快点死去,这样所有人就都解脱了。然而家人决不允许她再有意外,每天轮流看守她,心理医生也换了好几个。
直到她重新站起来。虽然很困难,她发现坚强地活着,胜过苟且。就在忽然有一天,她的内敛、隐忍和颓废完全消失了,她开朗、活泼并情绪化起来,随时发泄自己的情绪,然后再道歉,她讨好每个身边人,包括她自己。心理医生对于这种突然的转变也很意外。家人很开心,至少这没什么坏处。
那天的晚风,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她说她好久没有落泪了。
她就那样挽着我的臂弯,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我看到她的痛苦表情,她说:“连接处很痛,你背我吧!嘻嘻嘻!”我把她背到停车场,她的车子就在那里,乳白色的甲壳虫。
她执意要送我去宾馆。我推说不用了,走路很近的。她还是把我送去了宾馆。
“我能上去坐坐吗?”
这个问题要是放到三年或者五年后,都成了问题,但那时却不是问题,虽然我只有十四岁,有些国家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结婚,但在中国,我还是个孩子。
我看到了那个断肢,触目惊心,她熟练地更换药物和包裹带。她要留下来过夜。我就在她的臂弯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你不知道我妈妈早上看到床上的女人时,那惊掉下巴的表情。
但妈妈了解到乔小娜的情况后,满满地同情,并邀请她一起吃广式早茶。我们更加熟络起来,分手时留下了联络方式。
在香港我们只有这一次见面,全部也只有这一次。她来过北京找我,但碰巧我去吉林滑雪了,本来的惊喜落空了,她请邻居代为转交她的礼物,电话里满满的祝福,听起来她很开心,像是要去旅行。
然而。
我听到的消息是,乔小娜在利物浦的医院,开枪打死自己的前男友后,开枪自尽。她放过了他的妻子和刚刚满月的孩子。但她仍然打破了那个家庭的宁静,又塑造了一个悲剧。或许她从来都没有走出来,只是给了自己一个计划,并去实施它。
乔小娜把自己葬在了北京,她说北京离我很近。
我不知道该谢谢她,还是该埋怨她。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在她的墓碑这里,数落她几句:“如果你还在,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那时我和初恋分手,在分手复合,再分手再复合很多次以后,终于再也不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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