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面子

图片来自老邓摄影

刘卫东从部队退伍回家的第二天，妈就带他到县城逛街，置办新衣服，为了相亲。

妈说，现在农村里的女孩子越来越少，要么读书考大学留城，要么到大城市打工找机会留城，要么嫁进县城。村里年轻人都是先相亲把婚事定下来，成家后再一起找事做。

村里进县城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趟。路上的小轿车比两年前刘卫东去当兵的时候多，没有红绿灯，也没有斑马线的打扰，车都肆意前行。爹一看见车过处卷起的尘烟就会说，你看，人富了，抖起来了。

爹懒得进城，街上热闹喧腾，他眼晕。妈笑爹是老古董，带着刘卫东走进县城里最大的服装店，给他参考了一套休闲服，一套西服。

休闲夹克的袖子和后背都纹绣着老鹰的图案，他有些不习惯，更不能接受的是，下面搭的牛仔裤是紧腿的。妈说，别的男娃子都这样，就这样穿着吧，穿穿就习惯了。

发型也得改，他的发型是部队里的标准男军人平头，这段时间没理，成了加长版。

妈远远给他指了一家年轻人常去的理发店，就先搭车回家做午饭了。

他独自找过去，站在理发店的旋转灯箱旁，看促销广告牌的价格，一个头顶黄毛，穿黑色紧身裤的洗发小弟，划着船一样的尖头皮鞋出来，帮忙拉着玻璃门，招呼他进去。

洗发小弟引他躺倒在洗头椅上，黑色人造皮革的椅子触感有点凉，他适应了一会儿，躺好。水温调得不冷不热，随着小弟轻柔地挠洗头皮，刘卫东放松下来。

“有指定的发型师吗？”

“没有，你帮忙推荐一个。”

“那就总监吧，找他的顾客最多。”

洗完头，刘卫东被引到总监的工作台前。总监的发型，头顶中间一路竖起，像鸡冠一样，颜色是深灰色，夹杂着两缕蓝紫。总监说刘卫东的头发又黑又硬，他建议染成流行的黄棕色。

两个小时后，刘卫东身上的罩衣式围裙被取下，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妈说的对，衣服再时髦，配上平头也还是像个二愣子，不太协调。现在的发型好多了，和身上的新夹克一样洋气。

他站立起身，习惯性地正正肩膀，腰板挺直，双腿绷紧，右手“刷”举上去，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装作轻抚过蓬松的发顶，迈着标准的步伐走向收银台。

收银员是个圆脸的小姑娘，额前的两绺发丝挑染成酒红色，血红色的嘴唇嘟着。什么亮晶晶的在刘卫东眼前一闪一闪，他定睛一看，是小姑娘指甲上贴着东西。

“有没有卡？”

“没有。”

“我们现在有活动，办卡存1000送300，可以打6.5折。”

“我先付今天的吧。”

“366元。”

“牌子上不是写着烫或染都是198元，还送洗剪吹吗？”

“你挑的这个药水是298元的，总监剪发要单独收费68元。”小姑娘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把想说的“其实总监嫌我头发太短，没剪两刀，”吞下去。

他心里有些慌，口袋里粉红色的大钞是有3张的，66元就不知道够不够了。刚才跟妈分开的时候，妈问带的钱够不，他记得当兵前每次理发也就10元，就说够。

掏出所有的钱，一张张数在收银台上，小姑娘不说话，只是盯着，他感觉到后背冒汗，368元，还多两元，他松了一口气。

回村的公汽一票制，三元一张。刘卫东想也没想，迈开腿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刚才跟妈一起来的时候，被妈妈领着穿小巷去的商场。这时候，他走的大路，街道上店铺招牌林立，花红柳绿的，就像爹说的满眼热闹喧腾，跟自己当兵前的记忆是两样了。

看得出来，家乡正大力发展旅游，巨型广告牌上写着“古色古香古生态，好山好水好风光。”配的画面是一艘漂流橡皮艇,从清凉的水花中一跃而起,两岸绿树茵茵,艇上的欢声和水花一起扑面而来。

他一路走一路看，当楼房越来越稀的时候，可以看到农田， 路窄了，小轿车风一般驶过，卷起一溜儿草茎落叶。他低头看看脚，从部队穿回来的大头皮鞋蒙了一层灰。早上出门前，他拿抹布擦鞋，妈还笑他“长大了，知道讲究了。”

大头皮鞋不太适合走长路，他一小时后才到家，妈看着他一头汗，嗔怪道：“坐车又不是急行军，新发型都被汗弄塌了。”

“我真是急行军回来的！”他笑说一元钱难倒英雄汉。

妈心疼坏了：“傻儿子，跟司机多说些好话，差一元也可以坐上的。”

他憨笑：“不好意思说。没想到染发那么贵！”

“你不知道，出门打工挣钱的人多起来，我们这小县城物价早都赶上大城市了。不过这头发洋气，值了！过两天见面，人家肯定一眼看中你！”

小姨给刘卫东介绍的相亲对象叫晓丽，是她家的邻居，小姨嫁在和邻县交界的一个村子里。

见面的地点约在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咖啡馆。早早起床，刘卫东还穿着那新夹克，细腿牛仔裤穿了两天，没有之前别扭了。他后来在镇上超市给自己配了一双板鞋，烫发那天他就发现了，牛仔裤得配运动鞋。妈把他从头看到脚，说了句电视上的台词，帅呆了。

刘卫东先到的咖啡馆，晓丽和妹妹晓芳一起来的。姐妹俩都是细条身材，姐姐穿的白色外套，背粉色小挎包，妹妹穿粉色外套，背蓝色小挎包。

晓芳活泼些，双方介绍完，她问刘卫东准备怎么发展，刘卫东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有点扭捏：“我们接触看看吧。”说完偷偷去瞄晓丽，晓丽正端起白色的咖啡杯，手指甲粉粉的。

“唉呀，是问你打算做啥工作，反正，我姐以后不想出去打工，她想在这县里开个店子做生意。”

刘卫东脸红红地问晓丽：“你想开什么店？”

晓丽一直让妹妹说话，这时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还没想好。”

“要不开精品店卖衣服，要不就开个鲜花店。”晓芳快人快语。刘卫东说好，晓丽笑了，他看着晓丽的杯沿留下一个小小的口红印，淡淡的，晓丽大约发现了他的目光落点，害羞地把口红印转到自己这面。

回家，妈问刘卫东相得怎么样，刘卫东边笑边摸他的新发型。

接下来的半个月，妈常看见刘卫东对着手机傻乐，县城他又跑了好几趟，说是在考察店子。

刘卫东把县城的街道梳了一遍，服装店和花店对比之后，他排除了服装店。

服装店里试衣服的人多，但几乎都是空手出来。刘卫东站在店门口，听里面出来的两位顾客聊天：“搜到没？”

“搜到了，好黑，比淘宝贵三十几块钱！我再看看唯品会有没有。”

“就在网上买，除去运费还是便宜些。”

“嗯，你看，唯品会更便宜！”

这样的对话听得多了，刘卫东明白顾客多是来服装店试穿，然后在网上下单。

他又去县城的花店蹲点，总共有11家花店，花店的业务除了扎花车，开业花篮，就是零售。

开花店得瞄准买花的人群。他发现了个绝佳的地方，在实验中学附近，那周围的居民买花的可能性大些，而且旁边的中学生也是礼品花消费人群。

在他当兵的地方，他曾见过一家花店既卖鲜花也卖多肉植物，多肉植物小小的，挺招人喜欢，县城里还没见有人卖。

退伍的时候，他买了两棵，用卫生纸包着，带回家拿河沙拌土种上，放在楼顶平台，长得挺好。

当时卖家说那植物掰一片叶子就可以繁殖出一棵新植株。路上碰掉的一片叶子，他放在土上，过了几天，叶片的跟部膨出淡色的小点点，小点点一天一个样，慢慢看出形状了，是两片叶子。

早上的阳光，斜斜照在小叶片上，多娇嫩的小可爱！刘卫东心里升腾起柔软的梦，他拍下小多肉的照片，传给晓丽。

他跟晓丽说他看中的花店地址，准备做县城第一家既卖鲜花也卖多肉植物的店子。晓丽说：“你还蛮用心的。”他想象着手机那头晓丽的笑脸。

刘卫东又给晓丽说了他的打算，多肉植物进货方便，网上下单，脱土包好路上走几天都没事。他已经买了一批，用煤渣、河沙拌土种着，放在家里楼房的顶上。“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看吧。”他发出这句话，等着晓丽的回复。

“好。”晓丽回答。

刘卫东站在楼顶边缘，对着远远的田野，“嗷嗷嗷”叫，妈上来嗔怪道：“看你轻狂的，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他问：“妈，什么时候跟晓丽爹妈提亲？”

妈笑他：“等不及啦？我马上跟你小姨说。”

小姨张罗着刘卫东和晓丽双方父母在餐馆见面，晓丽的爹妈提出了“八万”的彩礼。

不是六万么？妈着急地解释，我们这边去年彩礼都是四万，风气是一年比一年涨，他姨说你们村里刚结婚的是五万，我们主动给涨到六万。

晓丽爹妈说，先是定的六万，可我们家住在邻县交界的地方，听说那边的彩礼已经涨到十万了。

妈说，不怕你们笑话，八万我们真的拿不出来，六万里面都有两万多是借的，家里去年才盖了新房。

晓丽爹说，钱不够，就不慌着接媳妇。

包间里的气氛一下闷起来，会餐草草收场，妈放下筷子去结账，交了钱喊刘卫东跟爹走。

路上，妈说，咱不惯他们，坐地起价。你三婶说她娘家弟媳妇的妹妹还没找到人家，回去，我就跟她说。

刘卫东不语，他有自己的想法，琢磨了一晚上，他约晓丽见面再谈谈。

晓丽还是和晓芳一起到的，还是上次的咖啡馆，还是他主动买单请她们。刘卫东问晓丽：“能不能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少要点彩礼。你看啊，家里少些外债，我们两个慢慢打拼，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周围小姐妹们都要那么多，我姐又不比她们少个鼻子少只眼睛！凭什么少要彩礼？”晓芳还是快言快语。

“要不，两万先欠着，对外就说收了，以后慢慢给？”这话刘卫东犹豫着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真新鲜，彩礼你还准备分期付款？谁知道以后还认不认帐？我姐同学彩礼都是收十万，八万已经是让步了。”

刘卫东急得脸红，他看看晓丽：“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挺谈得来，看在我们两个的面子上，能不能……”

“你的面子能值多少钱？再说，彩礼收少了，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呢？”晓丽说，脸上还是带着笑。

刘卫东被这话噎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话是从晓丽嘴里说出来的，刚刚发红的脸腾一下着火了一样，他：“我，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带了乞求，晓丽并不看他，低头搅着咖啡：“你这么没有诚意，我们的事再说吧。”说完，她站起来，晓芳也站起来，准备离开。

心里有一股劲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他转身，赶在她们前面，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

走了好远，回村里的公汽从他身边开过去，他才想起忘记搭车了。

索性还是走回家。

他走着，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没有信息。他站住，给晓丽发微信：“刚才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手机显示：“你们不是好友，需要对方验证。”

他突然记起染头发那天，跟妈抱怨理发店宰人，妈开玩笑说，你这面子还值不少钱呢。

他苦笑，自己的面子并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