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聊到了美学家孙绍振,索性继续把他老先生扯进来聊。话题呢,干脆集中说目前最受欢迎的文体:散文。
本文想说的是散文要接地气。众所周知,文学是人学,所有的文学体裁都应该接地气,何必拿散文来说事?我想说的是,在写作者这个庞大的群体中,接地气者实在是太少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人们纷纷喜欢高雅,喜欢小资,喜欢岁月静好,喜欢显得风轻云淡,甚至喜欢假装不食人间烟火,好像一个比一个精致。正如我们看电视剧,目之所及,无非豪宅美食,香车美女;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卿卿我我。不可否认,高雅和小资,是我们梦想的生活,喜欢那样的日子没错。然而,为什么不可以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困窘、喊一声自己的痛?为什么不多一点真情,写出你的真实人生?
散文不会去眺望远方。
散文不是诗歌。
引一段孙绍振的文字:
阅读李白的全部作品,会发现有两个李白:一个是在诗里,是颇为纯洁而且清高的;一个是在散文里,是非常世俗的。
在舒婷的散文和诗歌中也可以见到同样的分化:在诗歌中,她是形而上的,好像在精神的象牙塔里,为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而感到哀伤、失落,为美好的人情和爱情而欢欣,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而在散文中,她又作为妻子、母亲,为婆婆妈妈的家务事操劳,发出“做女人真难,但又乐在其中”的感叹。
两种文学形式的微妙而重大的区别,归纳起来说,诗是形而上的,而散文是形而下的。
“形而下”就要接地气。
李白的清高,表现为诗歌里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的世俗,表现为散文里的“但愿一识韩荆州”。前者清高,故而有传说中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还有高力士为之脱靴;后者世俗,那是因为李白想当官,想走门路,只好去巴结韩荆州,而且显得脸皮相当厚。至于朦胧诗的代表人物舒婷,幸好写了散文,你才知道她也是一个为人妻、为人母、需要操持家务,成天柴米油盐的女人。
散文,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抒情、美化、诗化,一直是流行的潮流,成了普及的套路,达到可以批量生产的程度,抒情就滥了,为文而造情,变成矫情、虚情假意了。
在某平台上,我读到一位某省作协会员的散文,被认为非常接地气。文章写的是他生活在乡下的母亲,一个曾经的农民,在田间拾稻穗。来看这位母亲:
母亲满眼都是对土地的深情和对庄稼的珍惜。站在苍莽的土地上,目光在稻茬之间流连,缓缓地挪动步子。她的神情专注而执著,垂头盯着田地,腰弓成九十度,拇指和食指合拢,把遗落在田间的稻穗拈起。
短短的一段文字,抒情、美化、诗化,全套都有了。不就是拾个稻穗吗,专注可以有,执著什么呢?莫非是在跟稻田较劲?腰弓成九十度,显得极有礼貌的样子,问题是这个角度能够得着稻穗?这是开篇的第一段文字,非常神圣,非常有仪式感。然而这位母亲不仅完整地保留了“放眼世界”的情怀,还紧跟时代,患上了小资综合症。
就这样已经很令人不适了,作者还嫌不够唯美,第二段继续抒情:
飒飒秋风扬起她头上的红格子围巾,斑斓的斜阳在她的肩膀上逗留,伸平指尖摩挲一枚稻穗,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空气里落进一声叹息,啧啧品咂着岁月,带着无尽的怅惘,无限的依恋,仿佛结满老茧的手心里握住了一个沉甸甸的秋天。一绺灰白的发丝垂到眉梢,眼角的褶痕里藏着金秋的光华,浑黄的瞳仁里澄溢出幸福的憧憬,如获至宝一般,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稻穗投进麻袋里。
母亲开始把玩稻穗,而且预备作诗了。一枚稻穗便是一个沉甸甸的秋天,一枚稻穗唤醒的是对幸福的憧憬,把幸福“投”进麻袋时,是得小心翼翼才行。我想,一个农村妇女便如此多愁善感,那城里的白领们好歹上过大学,岂不是从早到晚都在哼哼叽叽。跟她们一起干活,婶可忍,叔不可忍!
对乡村生活的美化,居然可以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最可怕的不是这篇文章,而是“广大”作者——而非读者——的审美水平。在群里,人们纷纷点赞,纷纷认为这是一篇非常接地气的美文,是难得一见的抒情散文。
我没哭,笑了。
且跺了跺脚。
跺出来的是地气。
生气的“气”,生气的是大地。
2022年12月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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