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我生命轨道上最关键分岔点的那个冬天,并不是很冷。家父陪我坐上了从桂林开往上海的列车。
时代的变革,终于将我推入出国留学、异域寻梦的大潮。来送别的亲朋好友几十号人,挤满了我车窗前的站台。一个接一个和我握别,只说今后万事要自己当心,都不敢说“再见”,因为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去究竟几时能再见,甚至于,还能不能“再见”。
从当时正在扩建的虹桥机场起飞,我离开了我的骨肉家园,飞向更远更远,远到地球另一端的“远方”。那时候的飞机要在阿拉斯加停留加油,才能飞过辽阔无比的太平洋,整个旅途要二十几个小时。
到了番邦,四处两眼一抹黑,少不得见风使舵、逢桥落蓬,一切从头学起。学说话、学开车、学端盘子打工学自己做饭,等到遇见犹太裔的汉肯老太太,又跟着她学做生意——从国内进口羊绒毛衣。
刚开始真的不容易。从美国打电话回去费用很高,从国内打过来更贵,联系最重要的工具是传真机。传真机“唰唰唰”地打印,一叠叠纸,要联通的不仅是时差,更有许多细节,许多障碍。为了出口创汇,国内的厂家非常坚韧,非常耐心,全力配合。样衣一次不行再做一次,染整、织造的工艺一再调整,为了赶船期全厂上下连夜加班——那种工作态度和效率,时常让汉肯老太太惊叹。
这个富商家庭出身的老太太一直以为,“中国”是一大片的偏远蛮荒,她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在此地举目无亲的我,不再回到那里去被冻饿而死。当她把柔软、轻薄,做工精良细致的羊绒毛衣成品拿到手上,惊叹之余,她才明白那片土地不仅并非她想象的那样荒凉,更充满了莺飞草长的活力,布满了无限商机。于是,她决定送我回国。
1995年春天,我从纽约直飞香港,再转往广州,参加第77届春季“广交会”。
这一年,深化改革、加快开放的政策由南向北推进。“广交会”正式结束了专业总公司组团的历史,与外国人做生意的主角从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逐步到了企业,中国外贸进入腾飞时代。“中国制造”的崛起创造了巨大财富,广交会场馆数天内人潮汹涌,川流不息,成交额以上百亿美元计。虽然还有不能正式参展的民营企业家守在大门口花钱买代表证,出价300-500人民币不等,但农民企业家邱继宝迫不及待地翻墙进入广交会找外商,被又罚款又罚站的故事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一大批“邱继宝” 从这个平台起步,民营企业直接参与国际市场竞争,汇入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的洪流。
与此同时,当全球的商家朝着低端廉价的“中国制造”纷至沓来,很多中国企业却已不再满足于世界低端产业链上加工车间的地位。这一届广交会一楼辟出了重点展区,两百多个展位,从纺织服装、电子仪器到自行车、摩托车,全是高附加值的国内名、优、新品牌商品。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后来声名鹊起的“鄂尔多斯”牌羊绒毛衣,从款式设计到编织工艺都可圈可点。 ——“中国制造”从此不再单纯依靠廉价抢滩,国际市场上的“中国智造”和“中国创造”崭露头角。
那时的广交会堪称花城最盛大的节日。展馆门外,卖小吃的摊贩和倒卖摊位的“黄牛”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学生们排长队寻求当翻译的机会,星级大酒店也摆开了阵势卖盒饭。出租车司机嘴上抱怨:都怪你们这些人,每年广交会这几天都害我们缺水、停电、堵车!可脸上是喜悦的,生意好得做不过来,日子如芝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怎么能不喜悦!
广交会结束之后我重新去美国总领事馆办理签证,然后飞回桂林。哥哥手里提着板砖大小的“大哥大”,借了单位的车,叔叔姑姑、堂表弟妹们浩浩荡荡来接机。
我这个人是稀罕的,老祖母老外婆拉着左看右看:胖些了,在美国没生病啊?姑父和叔叔舅舅们只一个劲儿地追问:今天要吃什么?我带回去的拉杆箱也是稀罕的,姐妹们翻开我的行李箱逐件检视:整片斜裁、两层交错的真丝连衣裙、方格毛呢的大斗篷、印花缀水晶珠的大围巾、香水和化妆品、项链和各种小饰品……被她们瓜分一空。
还有更稀罕的事儿:当医生的婆母在这几天里确认我已怀有身孕。我是我祖父母、外祖父母的第一个第三代,我腹中的婴儿就是第一个第四代。这个消息可把家里炸开了锅了,每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从上到下比过年还热闹。
寥寥数日的相聚之后我再飞走,那天桂林下大雨。这一次送我,不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了,改到机场的候机厅,还是乌鸦鸦几十号人。我在雨中走向飞机,哭得抬不起头,因为还是不知道下一次能回来是什么时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