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在人群中偶遇着他,在目光中,在等待中。
不可能是通过呼唤,她曾尝试过,即便深知尝试的失败,却依旧要品味它的苦涩。她呼唤她的朋友,以最大气力、向百货市场上喧闹的麻点们大叫。她极微弱的嗓音,比夜间虫响更低、比无处不在的空气更广泛,和他的、她的、它的都截然不同,他们在照明下积极交易,付着汗湿的纸币零钱,一只狗舔着石头解热。
但也有可能是现在?一张纸条、一封信,潮汽上涌,有着江水和女人的味道,她看见长江支流淹没城市的围墙,如侵入国境。她的楼房和别人的楼房,和谢顶教师的二层阳台,她看望他,以陌生身份,以一袭蓝衣。或者更为朴素,她穿着连衣裙留有短发,忍着呕吐从男性病房跑出来——在电梯不断向上的趋势中奔跑,并逐渐变得危险。逆流。她最终辨认出他,一个普通人正在吃香蕉、苹果,慢慢地拆线、慢慢地把果肉放进嘴里。一个普通人假装翻阅课本、却在偷拍她。
他发现了,却未曾制止。她转移至他面前,并声言饶恕。
现在并非逃跑良机,现在并非离开的通道,现在,和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风洞一起。“我们”这个词被轻描淡写地掠过,留下一个空白,这空白给人以猜测的空间,用来留住秘密。
封存。封存是为了遗忘,但又可以找回。如同友情、爱情、亲情,暂时分离,但不会是永远;有机会取用,可是扔掉钥匙。她希望在她希望的时刻忆起它们,如同失主变为窃犯,她对着保险箱请求回音。
她在十几年前的失败和现在的失败中徘徊不定,如一个幽灵,闪烁着暗沉的灵魂。她的无意识成为生活的主要构成,她的悲哀如此说道。以绝对直觉前进吧。她命令孤舟——
而它渴望着沉没.....
占卜师、评论家、未完成的写作者、城市居民、无产阶级、富有的精神病。她拥有以上这些,使她和他人截然不同,她像纯色板上一块含混的颜料,令人难以忽视,但又说不上欣赏。虽然,和多数人一样,她成为了她所不想成为。她过去曾经向往着温和的决裂,在峡谷与深山的交接地,她对河流说:就此我们道别吧。她过去曾经向往着决裂,与她的情人们,有男有女。
她感到自己仍然颇具魅力——作为处女而言,作为妖后而言。
她已经三十多岁,常说起这里的单调。
但是,这些她有可能是她吗?这些她数量众多、个个夺目,形成了某种叫人迷惑的她们,当她们想用同一声音说话之声,她的嗓音,那低低的、微弱的声音就被彻底盖住。她意识到在她们中她无法让人家听见,于是她走出她们,并指责她们怎样愚蠢。因此,她们拒绝了回音,并关闭保险箱的大门。
但是,这个她有可能是她吗?她为什么不能是个与她无关的女人,她穿着冬天才穿的大衣、戴着厚厚近视镜,她有着一头长而卷的棕发,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她每天早起照镜子,她每天夜间看书、过四十分钟将它们丢下——各式各样的书、像乱葬岗似堆在她身后。与昨天的她不同,她禁止歌唱。
确定她的方法是确定这个房间。确定她看你的表情,确定厌恶、有方向的厌恶,确定她的牙齿,她在雨伞下等待沙尘暴从北方气势汹汹地来。但肯定等不到那一天,就像她等待不到另外一人,她独自撑着伞,从渺小城市的街道、从雨水里走过。她等待着,等待她的移动终止,等待寿命如释重负。
确定房间的方法是确定路线,确定导航,确定黑夜中的行走,确定那种渐渐弥漫的、名为恐惧的情绪。但又不真正确定,而是将它作为口头禅,她越是谈起恐惧,恐惧就躲得更深。她并不是孤身一人,这点十分重要,在现代,几乎没有人能够顺畅地说出自己的孤独,当他们说起这两个字时,会有多少人盯着他们呢?盯着他们的脸,咒骂忘恩负义,或者委屈地低下头、痛苦于对方的抛弃。
然而,这儿却没有抛弃。她真想说,从刚开始我们就没在一起啊?她否认亲吻,而是将它们归为虚情假意的口水交换,她说,我也不想要被生下来。因此这里并没有抛弃的座位,这儿只有成群结队、互不相识的游民。但她没有说这些话,没有说,为稳定的日常,为假装的纯洁,为了继续她所痛恨、但不得不热爱的生活。她没有说,也没有拒绝,没有做出任何出人意表的行为,因此人们只把她当作她所表演出的形象——一个巫婆,一个疯子,一个会魔法的女人。
她在十几年前和现在中选择了文字所在的时间。这时间意味着人们所看不到的短瞬,屡屡发生在过去、却从未有过证明。她的所在、她的生命只在这些短瞬里,但当她出现,人们却只能认识到永恒。
(2)
这是她的介绍,她的索引,她的冗长的自传。不由她自身书写,而是由纯粹的工具,它输入、输出,机械地将词语赋予她,它无法做到恰如其分,而是进行错位衔接。她就是那些榫卯中留下的缝隙、那些不和谐音,那些自我厌恶但又不愿自杀的古怪线条,穿插预言家的呓语,反抗着数学、视力。她和从前的那些人物不相同,他们或者是雕像,或者是杯子,或者是不可描述的灰团,但他们各自占有自己的方寸之地,他们是私有制的公民,拥有各自的性格、财产、家世。她没法写作自传,她没有手脚、头脑、心灵。她是一具单调的空,用来盛纳无穷想象。
她是如此特别,以至于就快要像个新人了。她和她并不相同、甚至越来越远。人并不存在于人之中,而是存在于小说和戏剧,存在于音乐终了时的哭声,存在于。人并不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而是一座桥梁、一段无伤内容的过渡,若要执拗于她则不可能得到她,若要强求她的近似,便会被顺手退格。他拒绝他人对她的干涉,拒绝她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地方,也拒绝她的占有。
多幼稚,她说。
她嘲笑他的幼稚,嘲笑他的创造,就如她嘲笑自己的肌肤、头脸,她不想总像照片中那样瘦瘦小小,但也不盼望长胖、变黑。当她那种嘲笑变为有形的声响,在黑夜中漂泊不定、穿梭得像卷刃的刀,她知道自己几乎给不了任何人以伤害,但仍然想成为屠杀的机器。她看着她的相貌,看着尖尖的牙齿、像动画片里夸张过的,肉食类鱼、电锯、刀片,她吃掉了自己的双目,并以空空的黑凝望着她的诞生——从无产生有,从不见前后的盲中看到那渐渐燃亮的白光,她抽出彩色的芽、将它变成发夹。她嘲笑这发夹的土气,它和其他衣物、和发型的不搭配,此刻她是坐在教室里看电影的女学生。她将发夹扔掉,把光揉成个纸团、扔过高不可攀的矮墙。她嘲笑着她,并赞叹她如此聪颖,很快领会了愚蠢。
有一天她突然跑过来,对他说。
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所以就对着管道说、对着天空说,当然,换在如今是要对网络说,对一堆文字说。她说起她在火车站的奇遇,她说起和她长得无比相像的女人,从眉毛到鬓角,她们简直像成套批发的制服。她是大号的她,比她肥胖、比她强壮,也比她高大,她的鼻眼都要大上一号,连眼睫毛都是粗粗的、像用记号笔画出。
她累了,她等待火车,静坐着想要入睡。她久久不能睡眠,而是在那滚热的座椅上摇来摇去。她回过神来,想到睡眠需要一个守护者,于是她创造了一个母亲。她想象她在她宽大柔软的身体上,她是那么小,一个完整的婴儿,一个健康的布偶娃娃,睡在名为母亲的软床上,她想象她在冬天的火中,在平静湖面的一只船上,渔夫从棚子里走出来、用影子捕鱼。
这里是梦。她强调说,并要人们记住。她在梦中对梦中的行人们郑重其事。
她接着说,梦是单调的。梦有着单纯的颜色,遗忘的颜色,半透明的、雾一样,在画布上出生,在街道上死去,她就出生在这些几不可见的颜色中,她白嫩的双手、数条粉红的掌纹,她蜷缩着、并邂逅几个世纪来最大的悲剧,她出生,以成熟的觉知和完全记忆,以高出常人的聪明和难以卓越的生命,她出生于常态之中,而常态正对应悲惨。
还有什么比单调更加可悲吗?即便是梦,连梦也如此单调。是的,既然白日里就如此无聊、重复,环绕着走过数万遍的街道、穿着试穿过多次的衣服,她顶着同样一张脸,走过相同的路。她几乎分辨不出十几年前的自己和现在了,她出生,并很快死去。有一天,她兴冲冲地回来。她说她在路上见过满地的灯蛾,在风中无法飞起,它们密密麻麻,像活着的死尸。他纠正他说,那是蜉蝣。
(3)
尽管形容如此之多,她的面貌却依然难以形成。她是否盼望变为形象,变成插图,画在书的封面、扉页,她是否盼望自己忍受他人的邪念,她是否愿意同他们见面?她想要什么样的形象?照她本人的来?照坐在椅子上那个忠诚的女性,那个已经饱尝其他女人滋味的女人?
她抬手拒绝了。这很自然,这年龄的女性总是沉稳地拒绝留下影像,影像即证据,证据即危险,最安全的自然是窥视,自然是那灰色的透明、穿过人群之中却不在他们的观测里,绝对的隐私。但她的丝袜仍然在那,引起证件照拍摄者的注意。
她想。这是个女摄影师。她想,这是件证物。证明她曾来过,证明她曾活过,丝袜的保质期有多久?她放进她的裙子里。女摄影师用这只丝袜拍摄一张猥亵的照片、贴在工作室外的墙上。来这儿拍照的都是些怪人,他们定会喜欢。
他曾经很爱说话,和她一样,但并不用同种语言。人虽可能生于同一文化、同一民族,或寄居于同一地域、同一社区,这房间里的两位言语者(造物者)恰好是两个中心,吸附着星体、尘埃,发光物像女人脖间的首饰,言语者用言语制造吸引、制造力,并像古典时代的诗人那般使日常物品飘扬飞起。众物均在飞行、均在漂浮,不论它们在言语者的哪个位置,它们都在寂静无声中缓慢却快速地转动。
他的脑后受过伤,关键而隐蔽,医学上并不重要,却给性情带来巨大的负荷,因此他无法在重要时刻保持冷静,无法,在那些需要运用理性做出抉择的时刻他会紧张地巴望着彼岸,那因过深而显得空无一物,那坚硬、无情的峭壁像极铁板,映照出从河流中升起的、如干冰蒸发的太阳,它的日光使得每株草叶腐烂、化作带毒的露珠,她喝下这些露珠,如女巫喝下魔药......她对他的头脑念着往事。往事,像围绕地球旋转的月亮,像太空旅行留下的金属残骸,像死去的、却能被唤醒的吸光板,将她的身影隐入光的消泯,就如她消泯于人们心中。
是的,在寂静无声中转动。在训练场转动,风扇也转动,发电的风车也转动,连那些夜行蛾也在转动,转动,像抗拒直行的本能,转动,向永远前进的线性时间发起几无希望的挑战,转动,以逆反的方向、以你的策略。
她声称她占据了文学的位置。如你的女身占据了你的魂魄,你和她,他仔细辨识着两人发丝的差别,仔细地,从变幻莫测的发色,从发廊门前那不断转动的灯柱,从不稳定中寻找船锚,从紧闭的城门上寻找到黎明时分出逃的契机,守门人安睡着、等待你窃走他的钥匙。
他等待着你。在足音中,在你衣摆划过他面庞的触感中。
她声称她占据了文学的位置。一个困难的位置,一个被世界不停鞭策、不停驱赶,犹如失去主人的羊群,团团地、盲目地向痛楚反向逃跑,她的魂魄到处奔逃,以星辰转动的速度。
她声称她占据了文学的位置。一个早已被废弃的残墟,一个用新生儿的血与生命用作房屋奠基的宫殿,一些门房从他们看守的资料处探出头来,遥望能够拯救他们的。
她声称,她到处插上旗帜,到处命令自己的公猫盘踞各个屋顶。她声称,那些失去脸庞的士兵手持钢枪、列队于前,等待她的复活、她的检阅,她在冥迷昏暗处偶尔咆哮出的愤怒,那是令他们振作的号令。她声称,声称得越多,便越显得她一无所有。她居无定所,她流浪,自称潇洒的行吟诗人,她不忍面对生命线条里那看似不可动摇的孤寂,不忍面对命运,犹如一位丧失血统的贵族纨绔,她捧起那些奢侈的时光——河水漫过太阳。
不管你怎么检索、怎么重读,不管你从字体缝隙中怎样深入,你始终难以得到她。但她当然也非自由,在这片幽暗的大地上、尚未苏醒的大地上,尚且无人得到过自由。大地是法律的显性表达,大地是束缚者赖以生存的根基,因此,生活在大地上的她,和你相同,你们被插根在土壤中,烦恼、失眠,羞于承认你们的痛苦。
(4)
她有许多时间,值得思考。这些时间运用了神秘方法从日常物的囹圄中逃逸出来,仿佛穿戴了一件梦想的斗篷,仿佛隐身之衣,她的裙摆滑过水淋淋的地砖,使得消失的术语重现、书写,这是些玄虚的判断、是悬在空中吊死人的舞鞋。她会跳舞吗?不会,但她可以转动。
她有两位批评者,两位,一位我很熟悉、熟悉到我几乎能够说出他的历史来源,他来自那裸身的无知词语,来自荒蛮地带的原始激情,不会停下他的劳作,日复一日地在田间耕作,他在意志中播种,他的锄头光亮、锋利,刀锋带血、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我的尸体在他的耕种中变为对社会有用的肥料,逐步向那些沟渠渗漏,最终变为成熟的作物。茁壮成长吧。稻谷因其成长而向死亡靠近,如我们进食是为了以更完全的面貌去面对死亡。他有许多时间,值得思考,值得用于思考,也值得思考时间其本身。
在两个批评者中,思考被降低了权重。被挤尽水分、干瘪的口袋。第二位批评者用原文经典来拱卫他的王国,一个王国拥有一个首都,一个首都即是一个宫殿。我们所处的这个王国,每个供电系统的中枢,每个上缴资源费用的地点,都是宫殿。他因感动而被征服,却因义务而累债,因此她生活于金融业发达的社会中,日日等待着欺骗。
两个批评者凑成了她的形象,如同分裂凑成统一的假象,如同隔海相望、拒绝理解却又渴望着融合,而这种融合无非是为了对抗更多且更为强大的不可理解者,人们将它们抛过墙后,好让自己心中的壁垒成为防御外敌的工事。两个批评者,同为建筑师的两人为修建战壕做出贡献,因此,这片大地将永远迎来未来的战争,以冷漠的对峙、以猜疑和商业。
两个批评者。一个成功、俊秀,像神话里的贵公子,阴柔而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拥有强力的意志以统御那些不愿成为儿子的臣民。另外一个丑陋如蛤蟆、肮脏似污泥,他常常在石油注满的泳池中翩翩起舞,日日夜夜提防她热切的念头——火苗。燃料。
两个批评者的共同批评组成了她给人们的印象,精确地概括,但他们中无一人真正贴近她的心灵。她孤单、孤高的心灵,常年寓居于寒冷的高山,为这种悬而未决的排斥而心生得意。她是自恋者、自渎者,是新时代下沉迷手淫的性瘾女人,这是现在的她。她是风骚女人、征服者的女王,举起那书页裁剪成的长矛,自命为妇好或其他英雄,她被普遍数学的精准所规定着时间。时间——她的去处,她的回归。像一公分里的宿命,她是在糖水甜蜜和毒素里频频回首的蚁虫。
她有时憎恶她的批评者们。如文学家憎恶他们的批评家,憎恶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憎恶他们从未在自己的威力面前稍稍低下虚荣的脑袋,憎恶他们不曾理解也不愿理解、从复多变幻中永远只能读到他们自己,他们憎恶他们,如他们憎恶速朽而过时的文学,正是如此,当作品出生,它就变成了他们所深感恶心的过去。她虽然未曾真正成为所谓的作者,然她仍然是她自我的作者,她是人生之书的主人,却从未在书中亲临现场,她是制片人却非导演,是上演荒诞的伶人,却非领取薪水的演员,她为那令人着迷的混沌而服务,却憎恶着世事的混沌。
她用一种语言、将自己的语言料理得井井有条。她引用秩序。
两个批评者赞许地批评着她的自省。两个批评者,如同一本小书的封面,中间是她的正脸,左右则是他们的半面,他们以阴影与剪影出现在她的生命,占据不大不小却无法驱除的平面,她知道她无法驱除他们,不会有女巫能驱除邪物。她们自己不就是正义的敌人吗?
女巫们惧怕着光明吗?还是说,女巫不过是正义世界里一件灰色的中立,在历史上,女巫从未成为一把匕首,女巫更像是缝衣针,女巫是女人的武器吗?因她常常出现在皇帝的后宫里,成为女人互害的工具,为了那绝对的男子、唯一的男子,不惜以巫术迫害自己的同类。女巫是女人的武器吗?我们无从得知,同样,也不知道两个批评者的观点,批评者的用词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这个主题,也许因他们的双目是男性的双目,也许因他们的知识是以一个男性的人称运行......我们无从得知,连唯一的男子如何接受其他人亦是男子的事实也无法知道。我们无从得知,我们无从得知是因为男子无法变成其他的男子,就如他们无法变成女性一般。既然无法变成其他男人,那么,男人无法变成女人,和男人无法变成男人的区别又在何处?我们无从得知。我们所知的仅仅只是可以凭依的傲慢,如她借助傲慢自认为了解了女性。不,她不会承认。她不会承认。她不承认她了解女性,是因为她的品德,还是因为她害怕这知识世界沉重的压迫?他们会拒绝一切非权威的所知,或者换上另外一词。她否定着自己,连她女性的身份、连她女性的面容,她渴望变成其他女人,就如两位批评者也渴望变成其他男性。完美的男性?不,更好的,比我更好的。更好的女巫?不,可以赚取钱财的女巫。
她有许多时间,值得思考。值得思考如何用这些时间去拯救被贬损的思考。
(5)
一位批评者说,他已经受够了她的哀怨。
另一位批评者却总是沉默,他是他的影子,是劣化的她,是他们所不愿见自身堕入的泥潭。其实,那位受够哀怨的批评者也常常哀怨,他想不起来罢了。他以那亢奋的遗忘对抗他人,对抗他人为对抗自己,对抗自己对性爱的焦虑,对那无法得到的唾手可得,对抗名利与虚荣的距离,他对抗着这一小段距离,并号召大家和他一样努力、向上,他用如此精深的语词讲
述如此的庸俗,如他所为的这精致工程,只为了给内里的肤浅辩护。他受够了辩护,受够了孩童们学习智慧,拥抱智慧以将它们认作母亲、好用来保护自己,好为失败作解。他受够了他们,就像他受够了自己。
也许我们不应将注意力过分放在这位批评者身上。我们既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去批评这样一位批评者,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兴趣,虽然他比一般人要更加有趣,但他从不曾是他所以为的那样,他的确比鸡群高那么一些,但是,没有多少人关心鸡群中谁是高个。惊人的,他拥有我们所需要的知识,却没有在此提供帮助。惊人的,他本应该做到更多的功绩,他也意识到自身的责任、并摆出迎战的姿势,却不曾真正做出。他不曾出剑。不曾。
一位批评者是另一位批评者的倒影,也是他们批评的倒影,两种倒影在反复回照中终会形成叠影。叠影隔绝了来自外部的讥讽之声,将他们斥为群氓。我们为叠影所深深吸引,却是以画家的角度去看待它,以画家的角度,以原始画家的角度,以那个在洞穴墙壁上第一次逢迎生命冲动的、衣不蔽体的野蛮人的角度,我们不进行分析、阐释,仅仅为它所吸引。我爱你!不因我的了解。
批评者难道不该感谢他吗?因为对他的批评,他得以从他的困境走出来,尽管他的出走只不过是投奔另外一种困境,钻石般重重组合的镜屋不会留给任何人躲藏之所,这儿只有透明、只有透视,只有从钻石外部端详钻石的顾客。我们每个人都是商品。
她想和商品对话。和品牌标志,和A或Z,和汉字和英文,和每个字母拼写对话,她对这些词语恶狠狠上交自己的供奉,期待能跟它们产生不多不少的交流。她的脚链,卷发贵妇倚在床前,挑逗着她用钱包买来饮食。一个名牌皮包就是一座现代神庙。
我爱你。她说。那渐渐退潮的激情推选出她想选择的浪漫感,那是昂贵的、随处可见的,躲在街边每间手工商店里。我爱你。她对大街说。好像她天生就该说这些话似的。她还那么年轻,这时,她还那么年轻,她的皮肤、她光滑端挺的仪态,她现在是二十五岁、她的鼻子正在嗅着大街上每一间金钱的气味,隐藏于她的手枪枪管里。她拿出付款设备的样子就像拿枪对准你我的喉咙,吞下去,吞下去。有种本能叫我们把枪管吞进肠子,叫我们的胃酸喷出来、喷到理发店的旋转椅上、转动吧,在转动中她骗取了安全的信任,毫无防备地走入这个销毁罪证的犯罪窝点。她踌躇满怀,她志在必得,她穿着短短的热裤,引来她厌恶的男人的目光,这件衣服不就是为此而造的吗?她朗诵,以一个想象的款式,以一条被激活的声轨,从标价一直念到它应当出现在什么样的场合里。她穿上这件西装,黑色的,犹如一位犯罪首脑。大厅里正在放着的老流行歌。她的弹匣不停跳出空虚的弹壳,在饥饿中等待装弹,她到了厕所,到了镜子。她在这张曾经拍过无数张被人点过赞的照片里继续着自我审核,她的眉毛、她逐渐为汗热侵蚀的妆面,她用毒粉重塑金身。她回头。因而你也回头,窥测者、批评者,对女人身体评头论足的宵小之辈,你在大屏幕上投射下自己被摄录的监视画面,你在反复激扬的鼓点中认罪认罚。因而你被排除,你被保安夹着脖子赶出了这间商场,你被赶出商场犹如一位玩忽职守的忠臣被押下庙堂,虽卑劣而自认廉洁。
消费是为了大脑。
而大脑是为了胃部。至少于她是这样的,大脑是为了饱腹感,为了那冲上额头的神圣眩晕而暂挂在人体之上,它不比他物更加高等,也不代表她个人的生存。无论她思考任何事物,催动她思考的命题却永由胃部提供。动力来自酸液,来自那浓烈的、昨日的酒味,她在暴食中日日消瘦。她的重量,她的脂肪,她像一件棉被、被盖在她形销骨立的灵魂。直至她的颧骨暴露无遗,她依然在不停地、不停地和她错过,他们在不同商店里穿行,像游击士兵。她们将牛角包、奶油泡芙、涂满黄油的烤吐司,满盘子的日本料理,她们拿起来,犹如一位女皇拿起她的宝钻那样端庄、那样贪婪,然后吃下更多,吃下牛肉、猪五花肉,吃下油腻的汤汁,饕餮般吞没了骨头的海。她们仍然在吃,仍然,用零食、用膨化的炸物与亮盈盈的软糖,她们进食,没完没了。
这时候,她的体内不知怎么,竟然沁入了另外一个她,或者用较为建筑性的词语。嵌入。她是露珠,她可以沁入,可以通过她的皮肤、可以通过她的眼珠,她们用水分作为戒指、进行女性与女性的婚礼。她们终将融合,那众多不同的多,终被轻慢地丢入单调的一。如同白昼间纷乱异趣的事件被梦蛮不讲理地统一。她悲哀地望着您,梦中的月亮。
她高悬的棺椁散发着消化液的怪味,在蛛网的编造里、藏身于月背那惨淡的脏洞,她的尸体,暗白色,如我脚步踏过的大理石板,如我们凝结的诗句。我们的诗句,篆刻在绢状棺木上的诅咒和祝福,以永恒的轮回投入下一段恒明的生命,熔化后落入她年轻的消化,重新变为燃烧度日的尸油。
(6)
在昨夜,她在作业本上悄然死去,她的死去发生于某种出生之前,即是说她的死远先于她的生成。远远地,仿佛是隔世传递的旅途,仿佛要递给艄公金币、才得央求远渡。她在作业本上悄然死去,如一个学童的死去,如同一个稚子被知识话语杀死。几乎没有血腥、没有动过刀子。
在昨夜,她昨夜的死在我们关照下变成今日的作业。像玩耍游戏的人,像贪图享乐的学童,我们在放大后过分怪异的巨型脸膛前跳着格子,她粉色的皮肤,逐步递进直至星尘的蓝光,她凸起的宝石般的眼睛、板硬的旧大陆惶惑地盯着我们,她的嘴唇、她的头发、她的耳廓,她的五官变成我们时代的女神像,以粗俗的刀斧胡乱雕刻。
在昨夜。她的作业本上写满意义不明的自杀宣告,虽她的疯狂将字体排列堆砌、以发泡墨汁涂写霉菌的又一纯洁,她却始终保持着对秩序的敬畏,对运燃油车和宫门前停靠的御马心怀畏惧。她拒斥了这一区域,远远地逃开,仿佛为逃避今生苦难而急急投向下一世界。因此,在昨夜,昨夜的冥河上处处漂浮着她的尸体、她的幽魂,她口吐白沫、请求救援,周围的夜海却沉浮着她唯剩的同伴——溺水的她。当她们看向彼此,看向那在河水中扑腾不止却只不过是在绞绳中越挣扎越紧的死刑时,她放弃了昨夜的死,以寻觅那真正的死亡。
那花的死亡。那绽放的死。
她所以迟迟等不到死。她的死,死是寂然的,不声不响,不向任何人昭告它的到来。死亡正是一种相遇,一种偶遇。她在生命之前就追寻死亡,她在母亲的子宫里、她在粉色肉胚胎里试着自杀,她由血液和蛋白质构成,由医生桌面上的病例单构成。她的死是不被允许的死,她偶遇着死亡,如她偶遇着他。
奔赴死亡是勇敢的。至少于他而言如此,于他而言这是可贵的勇气,更不要提递交一份和现世诀别的遗书,毫不留情地、铁着脸把信件递给人们,那些得不到死亡的可怜人们,那些只顾着怜悯他人、只顾着扮演富同情心的慈善家,从未正视过她一眼,却因为她的死亡、久久不能将目光挪开。奔赴死亡本身并不存在,死亡是一场偶遇,不因你我的意志所改变它出游的轨迹。死亡是这样一个逸客——既去皇宫的金椅,也在穷人家的壁橱游玩,那长满脏油的、满是灰尘蛛网的木头。死亡是如此疯狂而放荡,常常半夜牵走你的坐骑,将它幻化成银青色的骷髅,四足踏着肉酱而去。死亡脸戴面纱、身着长裙,如五十岁的她那般,要用仅剩的光阴投注一份荒唐。死亡就是赌博,死亡就是你将存款全部推翻、推入滚滚而去的洪水之中,好让血红的纸钞漂浮在数据的海上——就像你漂浮在冥海那样。
但死亡仍是一种相遇。因而你的勇敢不过是一个悲哀的代价,一个必须被支付的金币。若没有这场相遇,你将承受多大的苦难啊。但若不是这苦难的危机,若不是它的阴霾盖住生活的每个角落,若不是如此,你又怎么会陷入如此窘境,你怎会跟那骑马者相遇呢?你毕竟不是诗人啊、你不渴望也不自残。
在昨夜。你通过死亡而诞生,你从她的头骨上擦拭出光亮,并戴到你的脸上,你的脖子、你的脊椎,被大象踩烂、随意丢在深山红叶之中。你的尾骨、你的鱼眼般的乳头,恶魔做你的机械检修师、将你组装成他胡作非为的战车。
在昨夜,你变成你。你变成我们接下来将要着手书写之物,你成为你所梦想所是,却不被保证它的命运是否依照你计划行事。如一个复仇的王女,如一个忽然泛起怒火、被魔鬼附身的小乞丐,你将是这传染病遍布的大地上第一位女巫,你将和毒疫的传闻一同被带到人类文明慌不择路的中心,那绝对的、正义的中心,号称不可结构也不可解构的地点。或者只是一点吃完饭后闲谈的资历......仅仅如此,你可以谋杀我们的时代,也能从座位上站起、只捅死一个我。
任你选择。我将给你爱情,在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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