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重返天帝山
深冬已过,初春将临,可这北方的天气仍是刺骨的寒凉。
敖绍知道她畏寒,早早便准备了暖手的银丝炭炉和狐裘大氅,马车也是以楸木专门定制,上面铺着厚厚的毡毛软垫。一切准备妥当后,他才小心地把伶瑶迎上马车。
他提出是否可以共乘一车,伶瑶虽有抗拒,但在他的坚持下,也不得不妥协。这让敖绍小心地喜悦起来,觉得她心中始终是有他的,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不愉快,但她始终是那个心软善良的女孩。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伶瑶不是心软,而是根本没有精力去应付他。
自启程起,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昏睡,而这三分之二中又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做噩梦。
每次醒来,蚩尤都会给她灌下一大碗冉遗鱼汤,说是可以治疗梦魇,但收效甚微,她依然会在梦里抽搐、流泪、梦呓,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
好几次,敖绍都以为她会死在梦中,然而,每每问她做了什么噩梦时,她总是缄口不言,虚弱地笑着说“没事”。
伶瑶不愿说,葛胡也找不出原因,试遍了所有安神的方子都没用。葛胡气得自虐,发誓要是找不出治疗伶瑶梦魇的法子就绝食,饿死自己。
说来也怪,自他发了这个毒誓后,伶瑶梦魇的症状竟突然好转,清醒的时间也比原来多了许多。正当葛胡为此高兴不已时,敖绍却发现了真相。
这夜,敖绍忽然从梦中惊醒,他习惯性地去看睡在马车里的伶瑶,却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
敖绍连忙四处寻找,找了半晌,才在河边一棵大树下见到她。
伶瑶靠在树干上,半阖着眼,手抚着小腹,轻声哼吟着。他侧耳细听,发现那是红南国很流行的一首安眠曲,几乎每个母亲都会用来哄幼小的孩子睡觉。
原本是温柔婉约的曲子,如今被她哼来却是透心的寒凉。
看着她已经变得平坦的小腹,敖绍只觉鼻头一股酸楚,胸中绞痛。
他一直没问她关于孩子的事,他知道那是她心中最痛的伤。
他不敢问,怕无法承受自己曾犯下的错。只能不断地强调,待她养好身子,他们还会有孩子的,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不被人诟病的孩子。届时,他一定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再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
伶瑶的歌声忽然断了,只见她头重重一点,差点将整个身子都拽倒。
她睁开眼,使劲摇了摇头,顺手拿起一片碎陶片,在手臂上割出一道血痕,然后将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驱散困意。
敖绍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怒呵:“你在做什么?”
伶瑶没想到会被发现,本能地想挣脱他的钳制。可敖绍死死抓着她,好像若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是捏断了这只手,也不会放开。
无奈,伶瑶只好嗫喏地解释道:“师傅年纪大了,不吃饭身体会扛不住的。”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让他以为治好了你?”
伶瑶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想再睡了,不想入梦,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去经历那些痛苦了。”
“什么痛苦?”
“就是一一”伶瑶习惯性地想解释,却突然意识到,他已不再是能与她交心之人,顿时改口道:“没什么……”
伶瑶的疏离让敖绍无名火起,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道:“靠着我睡!”
伶瑶挣扎着推开他,颤抖着保持距离道:“男女授受不亲,红龙王大人是有家室之人,这般行径被看见就不好了。况且……”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倔强地扯起一抹微笑,“龙王妃知道了定会伤心的。我一个人没有关系,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就不劳红龙王大人费心了。”
见不得她这般瑟缩疏远的模样,敖绍火冒三丈地骂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们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你是我的妻子!妻子靠着丈夫睡觉天经地义!”
“妻子……”伶瑶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恍惚,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忽的,她像被强行灌输了正确答案的孩子般,扯起牵强的笑容,对敖绍道:“你又逗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妻子……你曾说过,你的妻子一定是你最爱的人,你爱的是云宓王姬,不是我……我……我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我不是妻子,是棋子……”
她踩着虚浮的步子,擦过敖绍的身侧,向着河边退去,准备继续用冰冷的河水驱散困意。
敖绍恼羞成怒,厉呵一声:“站住!”他追上伶瑶,质问:“我知道你恨我!那你尽可以说出来,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这般故作可怜,自残自虐是什么意思?是要我自责内疚吗?这样讽刺我、报复我,你就满意了吗?”
对于他的突然发难,伶瑶被吓得一愣,脸色苍白,颤抖着双唇道:“我、我没有……”
敖绍扯过她的手臂,让她看着臂上伤痕,斥责道:“你没有?那这算什么?”
“我只是不想师傅为难罢了……”伶瑶强行解释,声音却越说越小,颤抖由唇扩张到全身。
终于,在他怒意勃发的金眸的瞪视下,她再也忍受不了似的,尖叫一声,奋力挣脱,向后躲去,谁知用力过猛,脚下一空,整个人跌进水中。
“小心!”敖绍连忙去拉她。她却猛的挥开他的手,尖叫道:“不要碰我!”
敖绍愣了一瞬,仍执意要去拉她。
谁知她竟抓起落在河里的陶片,狠狠抵在脖颈上,威胁着尖叫道:“不要过来!”
鲜血顺着陶片滴落在河中,敖绍再不敢往前一步,只能放柔了声音,好声劝慰道:“好,我不过来,你把陶片放下!”
伶瑶抖若筛糠,泪水滑落脸颊,她却又哭又笑:“够了!你不用再假惺惺地对我好了!你放心,就算你不这样哄着我,我也会跟你回天帝山的!我答应过你,会帮你知道你母亲的真相,就一定会做到!所以,请您不要再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了,就算我只是您的一枚棋子,但念在我救了您那么多次的份上,就放过我吧!我不想再痛了,我真的不想再痛了!求求您,求求您!”话到最后,她竟不顾一切地跪在水中向他磕头,水花四溅的哗哗声中夹着额头撞到河底礁石的砰砰声,混杂着她一遍又一遍凄楚的“求求您,求求您”,宛如一条粗绳,勒的敖绍喘不上气来。
她在害怕他!
她是真的怕他!不是假装的,不是故作姿态的,而是真真切切地怕他!
此刻的伶瑶像极了他在废墟堆里发现的长琴,为了不再经历那生不如死的痛苦,宁可舍弃自尊,毫无尊严地乞求施虐者的慈悲。
他曾唏嘘地同情过长琴的遭遇,鄙睨明阳的残忍,却不料,有一天,伶瑶也会变成这样,而施虐者就是他。
伶瑶跪在湍流的河水中歇斯底里地乞求他。
她说,她不会再与云宓争了,不要龙王妃之位了,待从天帝那里换回真相后,她就会永远地消失,再也不会打扰他和云宓的生活,甚至,只要他需要,她可以用她的命去换云宓王姬的命,让他们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只要,他不再对她好。
只要,他不再伤害她。
她舍弃了一切,舍弃了自己一直以来奋不顾身追求的一切,只为了能不再痛了。
敖绍死死地瞪着她,额间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卡在喉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
“求求您,求求您……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伶瑶的额头破了,鲜血在她面前的河水中晕染出一小片浅红,可她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直袭敖绍的心房,碎心裂肺。他无法离开,却也不能上前,他给她的伤害是伤害,而他的温柔也成了伤害。
直到这一刹,他才明白蚩尤口中的“她不行了”是什么意思,才明白了那夜在流樱水榭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是心碎掉的声音。
因为受伤和受寒,伶瑶不仅再一次陷入昏迷,还发起了高烧。
之前,她最多睡两天便会醒来,可这一次,她一睡就是三四天,她宁可睡着了去承受噩梦的痛苦,也不愿醒来面对他。
敖绍的心如万蚁啃噬般痛痒难挡。
原来,在这场关系中,当他始终在以自以为是的方式与她纠缠时,她早已无力应对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那么脆弱,像薄胎瓷般,一旦有了裂痕,再怎么修复,也无法完好如初。
知道那夜的事后,葛胡暴跳如雷,狠狠把敖绍训斥了一番,禁止他再靠近她,唯一能制住他的蚩尤成了伶瑶唯一的守卫。
蚩尤对这个差事十分满意,大咧咧地霸占了伶瑶,寸步不离地守着。
敖绍真的佩服蚩尤厚颜无耻的性格,完全像个没事人般,整天拉着伶瑶唠嗑,千方百计地逗她。即便伶瑶根本不理他,他也毫不气馁,一会儿采花、一会儿摘果、一会儿熬汤、一会儿唱曲,花样百出。
可对于他的殷勤,伶瑶始终保持着警惕与戒备,像一只从残暴的猎人手下死里逃生的小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好几次,在转身离开的瞬间,蚩尤察觉到她微不可闻的放松声。
原来,他们的守护和靠近,对她来说都已成了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唯有离开,才能让她真正放松下来。
葛胡也发现了这个现象,于是改由自己陪着伶瑶,打发两个男人去做苦力。实在抽不开身时,才让两人远远地守着她。
伶瑶仍很害怕,每当两人来守她时,要么假寐,要么真睡,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他们面对。
这让蚩尤和敖绍都很挫败,尤其是敖绍,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去修复一颗受伤破碎的心,才能让她不再惧他怕他。放不下,拿不起,离不开,近不了,他简直快被这感觉逼疯了。
直到有一次,他无意间救了伶瑶,方才找回一点成就感。
伶瑶在梦魇之中发生了严重的抽搐,无论他们怎么唤她都唤不醒。葛胡恰好去山中采药,蚩尤连忙去寻,让敖绍守着她。
看着她瞪着一双毫无焦点的眼睛,手脚僵硬地不停抽动,咬地死死的牙关中不断渗出血沫,敖绍心急如焚,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像当年在红南国哄她不再害怕雷声与黑暗时,一边轻抚,一边耐心地在她耳边柔声唤她。
渐渐的,抽搐停止,她的身子也恢复了柔软,安静地靠在敖绍怀中沉沉睡去。
这是蚩尤和葛胡都做不到的。
敖绍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接近她,让她不再害怕的方式,于是,此后每当她有困意时,敖绍就会拥她入怀,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挡去梦中的苦痛。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伶瑶对此坚决抗议、宁死不从。她将自己仅剩的力量全部用来反抗他,拒绝他,阻止他再一次地靠近她,甚至不惜自残自戕来保持清醒,严防死守。
敖绍无计可施,对她的倔强又是怨恨又是愤怒又是心疼,却也只能尊重她的意志,远远地守着,无奈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与梦魇搏斗,偷偷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偶施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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