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经历的人生中,过了无数的沟沟坎坎,走过了无数的密林山岗,见识了太多,也忘却了太多,唯有七岭岗,总让我魂牵梦萦,不能忘怀。
我的家在大别山中段南麓的麻城,我们村那儿属于丘陵地带,典型的农村面貌,许许多多的山包矮岗,七岭岗就属于其中一个。
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每年都要从七岭岗经过无数次,我的青春,我的梦想,都能在七岭岗找到痕迹。
小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马路,七岭岗是我们村通往镇上最平坦的马路边上的一个山包。每次小学放假,我就邀伙伴们一起到七岭岗那儿摘草莓,采蘑菇,放牛,捉迷藏,那时的七岭岗,洒遍了我儿时的欢乐。
更让我们期望的日子就是到镇上去卖小麦,父亲赶着牛车,拉着几百上千斤的小麦,我跟在后面。上坡时,我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一推,下坡时我就坐牛车上,牛车一路伊伊呀呀,缓缓前行。
走到七岭岗,父亲就会停下歇歇,擦两把汗,拿出母亲烙好的火烧饼,让我先吃,看着我狼吞虎咽,父亲总是一脸慈爱,再又拿出灌在瓶子里糖水,看我咕咕噜噜噜仰脖长饮。之后,他再吃点喝点,一声吆喝,老牛迈开蹄子,继续向前。
卖好麦后,父亲会给母亲买些小礼物,也会给我买一大包糖果。回来时,我的小伙伴总会巴巴地等在七岭岗,等着我那精美的糖果与他们分享,那种美妙的甜味一直留存到现在,沁在心里。
小学升初中时,我在村里考了第一名,被镇重点中学录取,父母脸上整日洋溢着欢笑,逢人就夸我争气。
那时我个头很矮,身体单薄,到镇中读书,每个星期必须自己带米带菜,备足一个礼拜的伙食。
每次要上学,父母早早为我忙开了。母亲忙着为我炒青菜,煎河鱼,烟薰火燎的,睁不开眼,内心却畅快无比。每每我想往灶膛里添把火,免得她跑上跑下,母亲总是让我去堂屋呆着,怕我弄脏了衣服,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父亲则忙着替我装米,找网兜,也是一点都不让我插手。
临走时,母亲总会嘱咐父亲,一定要送到过七岭岗。
父亲一声不吭,挑起米菜就走。父亲不善言辞,一路上与我很少交谈,但我知道,他挑着那副担子该是多么自豪。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周围不时有鸟雀飞起,偶尔也会有农人与父亲打招呼,父亲总会大声应答,透着一股兴奋。
父亲五十岁还不到,挑着三四十斤的米菜,背似乎有点驼了,我赶紧把目光调向远处,远处有母牛深情地舔着小牛犊,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有时,我想换换,父亲总说,还没到七岭岗呢。
到七岭岗后,离学校不远了,父亲就会停下来,歇一会,喝口水,还要继续送,我就再也不肯了。父亲拗不过我,就会憨厚地一笑,可不许跟你母亲说哈,我自然满口答应。
我挑着行李往前走,父亲站在七岭岗一直眺望。我翻过了两道岗,往回望时,依然看到父亲的身影,一动不动,朝着我走的方向。我知道,哪怕我已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也依然会倔强地张望,如同我的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曾掉落。
后来,父亲在七岭岗开了一块自留地,种些小麦,花生。每当我星期五放假回家,父亲总正好在自留地里劳作,看到我来了,就替我拿好行李,一起回家。
其实,七岭岗石块太多,土地贫瘠,开荒根本不值,可父亲就为了早看我一眼,看看一个星期不曾见到的儿子是否瘦了,是否还有什么不习惯的,竟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挥汗如雨,开垦出这么一小块自留地,将它整葺得那般丰盈肥沃。
就这样,初中三年,母亲忙上忙下,为我弄好吃的,父亲迎来送往,怕我累着,被雨淋着,被雪冻着,我也从一个青葱少年变成一个健壮青年了。
高中时,我在百里之外的二中。那时要到镇上坐公交车,一个月才能回一次。父亲依然送我,母亲依然叮嘱。回家时,父亲依然总正好在七岭岗耕作,我们依然一起回家。
等到高三时,父亲因长期劳作,风里来雨里去,积劳成疾。父亲身体垮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糟糕透了。高考时,我也发挥失常,落榜了,我在家里睡了三天,不吃不喝。
父亲病倒在床,也是几天不吃不喝,一味地长嘘短叹,说他连累了我。母亲只能偷偷地抹眼泪,要照顾父亲,又要想办法安慰我,一下子苍老许多。
我决定不再复读,尽管很多人感到惋惜,我也义无反顾,这个家太需要我出一份力了。
我外出打工,父亲因卧病在床,不能送我。母亲将我送到七岭岗,反复叮嘱,在外面要注意身体,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太节约,家里不用我担心。望着母亲花白凌乱的头发,我倔强的眼泪不再倔强,扑簌簌往下掉落。
在我身后,母亲佝偻的身子要注视我多久,在我身后,父亲孱弱的身体要为我牵挂多久,在我身后,该是凝聚了多么热切的想我回头的渴求。
我出去没多久,父亲病重,他还强撑着身子,去七岭岗自留地转转,他以为能象先前一样,在他劳作间隙一抬头,能看到他的儿子从远方向他走来,他还能接过儿子手中的行李,与他并肩往回走。
可是,他的儿子已远走,当他站在七岭岗往远处眺望时,再也找不到儿子频频回首的身影。他的自留地已逐渐荒芜,他已无力再耕作。
没多久,父亲走了,带着无限的怅惘走了。父亲嘱咐母亲,不要让我知道,我出去时间不长,免得来回奔波。
父亲死后,按他的要求,就埋在七岭岗,面朝举水,向着南方,他儿子打工的地方,他要看着儿子成长,一步一步坚强。
等我春节回来时,再到七岭岗,再也找不到原来温馨的场景,只剩下无限凄凉,父亲的坟茔上已经长出槁草,迎着冬日惨烈的北风摇摆,飒飒作响。
那块自留地早已全被枯草覆盖,找不到原来的轮廓,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上曾经生长出父亲丰勤劳作的硕果。
春节过后,我继续外出打工,叫母亲不要送我,我已老大不小了,自己知道照顾自已。母亲比父亲还固执,父亲不在了,她更要送送。她送我到七岭岗,顺便看看父亲,让父亲放心,我已成大人了,没什么能难到我,吓到我的。
看着母亲那专注的神情,我没有惊动她,悄无声息地走了,带着太多的牵挂与不舍。母亲老了,母亲更孤单了,母亲也需要我来陪,母亲其实太舍不得我走。
只是,这一次,我一走几年,没有回家。
等我99年春节回家,经过七岭岗时,豁然发现父亲的坟茔边添了一座新坟,我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家赶,一进家门,就呆住了,堂屋上挂着母亲的放大的黑白照片。我还不死心,一边叫着母亲,一边往她房里钻。
一切已说明了问题,她的床已撤走了,房间空荡荡的,母亲走了。
我的父亲早已走了,我的母亲也走了,我的父母都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
原来,在我走后第二年,母亲因思念父亲挂念我,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中风,由于长期辛劳,体质太差,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叮嘱每一个人,不要跟我说,好让我在外安心安意工作。母亲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因我在广东,已无法及时撵回,也就没有通知我。
她与父亲葬在一块,面朝举水,向着南方,静静地看着有我的方向。
七岭岗,我来了,这里有我的父母,我最亲最爱的父母,有我父母的田园,有父母对我殷切的期望,他们一直都在,不曾走远。
现在已经修了很多宽广的水泥路,到七岭岗这条路已经很少人走了。山上的土地全然荒芜,再也看不到农人的身影,再也没有孩子在这儿玩耍,但是,七岭岗却是我心中最热切的向往,是我恒久不变的渴望。
不管我在南方还是东方,在所有的任何地方,我的心始终逗留在七岭岗,因为那里有我的爹娘。有他们对我最深的护祐,也有我对他们的思念如野草一般疯长,如举水一般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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