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周良

周良四十来岁时，有个一年半载，真个吃香的喝辣的，红火得很。

他是个村书记，年富力强，很想干一番大事业，而这好时光正让他赶上了。

那时，市里正要树立典型，作实验区，周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将这个指标弄了来，准备栽桑养蚕。

我们那儿属丘陵地带，但村前两河交叉的河滩上也冲积成上千亩的小小平原。这儿土地肥沃，便于灌溉，一直属于一类型土地。村民们秋种小麦，夏种花生或棉花，不管种什么，只要丢下了种子，就会开花结果，有个好收成。

周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在村里大肆宣传栽桑养蚕的好处，如何好管理，蚕茧如何好销售，如何可以卖出高价钱。还说这是市里的战略发展重点，会有肥料补贴，种得好养得多还会树立劳动模范，给予奖励。

于是一夜之间，村里广袤无边的土地上全部栽起了桑树。也有一两家钉子户，执意不肯换品种，可是第二天醒来，播下小麦的畈地，像被野猪拱了一样，翻得乱七八糟。最后，在周良亲自上门关怀下，看清了形势，瞄准了目标，决定抓住致富的机遇，往幸福的大道上跑。

家家户户挎起竹篮采桑叶了，蚕儿上架了，结茧了，周良志得意满，感觉总算能放开手脚，一展抱负了。

周良陪着市领导在翠绿的桑树间转悠，点头哈腰，描绘着人们如何响应号召，积极生产，如何信心百倍，前途一片光明。在层层叠叠的茧床前与领导一起细心询问农户的困难，鼓舞人们要大力支持改革，展望美好的前景，要懂得感恩，感谢政府的关怀。

周良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报纸上，眺望远方，成为农民致富的领头雁，鞠躬尽瘁，不计个人得失。在市里到处作报告，口若悬河，传授经验，他成为敢为人先的创业者，他的事迹到处传扬。

人人都知道周书记，他成了大红人，他经常背着手走在畈地里，走到哪家地头，哪家受宠若惊，感觉到了浓厚的温暖。

当他百忙之中走在村庄里时，人们争着打招呼，殷勤地递香烟。他总是在饭点时候走访民情，每到这时，人们就会赶紧去买点肉打点酒。当别人问起是不是来了客人时，主人一脸傲色，可不，是大贵人呀，周书记上我家吃饭啦。

饭菜下到桌子上时，他老婆也会适时地来找他。主人如同双喜临门，慌忙添双碗筷，让她在这儿将就一下。

他老婆坐下来百般推辞，说她也不大爱吃肉，更不喝酒，老周在就行啦。

哎，我忙前忙后，家里烧了一大锅饭，等着这死鬼回去，我喊破了喉咙，才寻到过儿来，他却在这儿赖着不走。

他太忙了，两脚不沾地，也不顾那个家了。

他老婆大声嚷嚷，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嗯嗯，弟妹手艺就是好，比我烧得强多了，有味道。

主人赶忙堆上笑脸，唉，嫂子，献丑了，合你胃口，你就多吃点。

于是，女人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埋怨，他总在外面也不吱个声，晚上又要炒冷饭了，我最不爱吃冷饭。

那几个月，人们都没看到过书记家的烟窗冒出烟来。

也不知道乡民太笨还是蚕的品种不行，养出的蚕经常会死掉，结的茧也小，也不很白，蚕茧并没卖出好价钱。

人们一合计，与种花生小麦棉花相比，收入其实还减少了。

周书记依然很忙，在市里，在报纸里，在饭桌上。

人们问他如何卖出好价钱，提高收入时，也许是他又长胖了，厚厚的嘴唇上油光水滑，说话却不利索了，吞吞吐吐，听不出个真实意思。

人们没有致富，人们奔不上小康，人们没有见到肥料补贴，也没有得到奖励，政府也不温暖了，人们开始有了怨言。

整个畈地成了一片森林，一根根笔直的桑树枝直指苍天，炫耀着周书记的功绩。

这里没有高山，人们一直用花生禾，麦秸杆，棉花枝作为柴禾，生火烧饭。如今，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人们不得不跑到山包，地岸处割茅草烧。这种软柴，一点就着，极不耐烧，一两百斤一担的茅草，几天就烧得精光。

有的人脑子灵光，发现桑树是再生树，砍了很快又会长出来，虽然皮厚点，有浓烟，但耐烧，且这东西在畈地里，平坦坦的没有荆棘，砍起来极顺手，捆扎好后挑起就走，几步就到了家。

于是，就有人砍起来，开始人们很单纯，心平气和地砍，慢慢地，人多了，像竞赛似的，成片成片地砍，人们带着恼怒，像秋风扫落叶般，使尽大力砍。

等到周书记从市里披着红花拿着表彰证书，兜里塞得鼓鼓囊囊，与市领导回来在镇上饱餐一顿，再到畈地一瞧，傻眼了，整个畈地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畈地里大坑小洼，破败不堪，看不到那成片成片喜死人的桑树了，甚至树根都没留一枝，一切仿佛一眨眼间就消失了。

村庄里，家家围墙边，场院里都码的是桑树，堆得小山一般高。小孩在里面跑来跑去捉迷藏，老人们一边磕着烟窝一边感叹着，两年都不用上山砍柴了。

整个村庄热热闹闹的，人们很忙，都在准备平整土地，赶紧洒下麦粒，种出麦子来，周书记站在村口，好像外市的人，没人认识他。

过不了多久，人们不再叫他周书记，又直接叫他周良了，也有的人干脆不叫，只鼻孔里哼一声。

他家米缸的米都长了虫子，据说是上面的人发觉的，里面搜出好几叠钞票，上面还有虫眼。

他又去市里了，不是作报告，好像是听什么报告，他也出现在报纸里，蔫头耷脑地站着，身体前倾。

他家的烟窗开始冒出浓黑的烟来。

第二年，整个畈地一片金黄，人们紧张而快乐地收割麦子，到处是欢声笑语。周良静悄悄地回来了，胡子拉碴的，很没有形像，一下子像有五十多岁，不再年富力强。

而人们差不多快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