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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蟋蟀叫声听起来很是清脆!
丽凤阿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廊边那把靠背竹椅子上,浑浊的眼睛直直望着门外,跟屋外的石雕一个模样。
最近她老这样!
今天她手里还握着刚刚送隔壁瑞阿婆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用的毛巾,虽然只是走了一小段路,可是觉得有点累。最后一个能和自己说说心里话的人也走了,丽凤阿婆的心有点空,也比之前更沉了!
按风俗算,过了年之后,凤阿婆已经八十岁了。
近来秋高气爽,不冷不热,地里的地瓜已经收好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可以暂时歇一歇了,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明天就是凤阿婆的生日。
一大早,凤阿婆吃过早饭,就提着一袋她留下的最好的地瓜,走走停停的到了公交车站。
每个月她都必须坐一次公交车到市区,到王医生家里给自己的儿子拿药。
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了,王医生新房子都搬了两次了。
王医生是个好人,他知道她家生活艰难,儿子的药又不能停,别人拿药需要两百块钱,他只收她一百块钱。偶尔有来乡下出诊,还会顺道来看看她儿子。
老两口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好,每次收完地瓜后都要挑几斤最好的送给他。
王医生夸他家的地瓜好吃,但是不忍心让她提那么重的东西走远路,说了她很多次,但是阿凤婆觉得不送心里过不去,更何况她家也只有这几斤地瓜拿得出手。
从公交站到王医生家并不远,凤阿婆歇了三次,以前一大袋地瓜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慢慢地只能用蚂蚁搬家的方式,一次拿个几斤,现在几斤都有点吃不消了。
王医生知道她这两天会来,早就将她儿子的药准备好了,见到了凤阿婆提着地瓜进门,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跟你说了下不为例,年纪大了还提这么重的东西,走那么远,万一有个好歹,我心里会不安的。现在小区门口就有卖的,很方便的。”
“那不一样,要是不拿过来,我的心也会一直不安的!”凤阿婆微笑地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下次我也真的提不动了!”
王医生连忙让坐、倒水,然后返回房间里把准备好的药拿了出来,递给了凤阿婆。
阿凤婆竟然没有接过来,陪笑着说道:“王医生,我知道不该开这个口,但还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有事你就说,你说!”
“最近啊,我的腿脚越来越不行了,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这次能不能多开点药,拿两个月的量给我行不行?”
王医生面露难色。
“我知道,你之前跟我说过这种药吃多了会出事,即便是我儿子那个块头,一个月的量是足以让他没命的。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只能一个月一个月地拿!”
“是的,这药按量吃没事,但吃多了是会要人命的。别人都是半个月拿一次……”
“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感激你的好心。你放心,这么多年我知道利害,都小心保管,没有错过一次……实在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要不你这次……你先让我拿两个月试试,让我少跑一趟!”阿凤婆乞求的眼光看着王医生,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着说着把头低了下来。
王医生的年纪跟凤阿婆相当,以前到处出诊,近几年也是觉得越来越懒怠了,腿脚也时常有不灵光的时候,也已经许久没有出过诊了,他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凤阿婆脸上的褶子象开了花一样,低着头不住的哈腰感谢,王医生转身进房时,她直起身悄悄地拭了拭眼睛的泪。
拿过药付钱的时候,她一直没有看王医生的眼睛,只是一味的低腰感谢,马不停蹄的又往家里赶。
天气凉爽,工作日公共汽车的人也不多,凤阿婆一上车就有年轻人给她让座,她坐定之后,摸了摸放着药的包,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发起了呆。
快四十年了,这城里一年一年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要不是每个月都要进城一次,自己肯定认不出来。
快四十年了,除了老头子走了,更冷清了,自己家却一点也没有改变,门还是那扇门,窗还是那个窗!不禁心中有点唏嘘!
车子到了一站,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坐到了她的旁边。那小孩看着凤阿婆,不时张着小嘴,露出那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牙齿,对着她呵呵呵地笑,阿婆被逗得好开心啊!
阿凤婆的眼前看到了自己一手抱着小孙子,一手牵着大孙子的画面,感受到周围都投来羡慕的眼光,脸上褶子全都舒展开了!如果儿子没有疯病,如果儿子如正常人一样,这时她一定也已经儿孙满堂,有可能都做了太奶奶了。
儿子刚开始发病的时候,老两口都坚信他的病一定能够治好,一边尽力对外人隐瞒病情,一边带着儿子北上南下,到处求医,可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看过的医生都表示只能控制不能痊愈。除了夜深人静时,夫妻偶尔抱头痛哭外,老两口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没过多久,全村的人都知道他们有一个疯儿子。
时间确实是治疗苦痛最好的药,无法面对的一切,在时光的拉扯下,都变成了家常便饭。慢慢地、慢慢地,两口子从绝望变成了习惯,从伤心变成了麻木。
街边的鞭炮声把凤阿婆吓了一跳,有人家在娶媳妇,门口热热闹闹的。公家车往前开,凤阿婆目光却忍不住停留在那门口,直到看不见。
他们想过给儿子找个媳妇,可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是个疯子,一年要发作好几次,哪个正常的姑娘肯嫁给他。
有人给儿子介绍了一个有着同样毛病的女孩。
一开始老两口还挺兴奋,不管怎样也是成家,凑合着也就一辈子了。但细细想来,照顾一个都够苦的,难道还要再寻一副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吗?如果再生个有问题的孩子,那不就成了家族的诅咒,到时候苦难要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老两口为此心猿意马,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白了半头黑发,最后还是作罢了。
有人建议给孩子买一个外地媳妇,还真有人介绍女人来过。
好好的姑娘家就愿意心甘情愿跟着一个疯子过一辈子吗?作为父母别无选择,可那女人图个什么老两口也心知肚明,以后两口子老了或者不在了,儿子还不是要任人宰割。
老两口求神问佛,白了另半头黑发,最终放弃了这引狼入室决定。
亲戚都劝他们:不管怎样给孩子找个媳妇,生个孩子,留个后,或者干脆抱养一个孩子,有个依靠,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老两口合计了许久,有个孩子不是难事,可这孩子有个疯父亲,母亲是怎么样还两说,孩子小时候得不到正常父母的疼爱,还没长大就得背着将来照顾两老头和一个疯父亲的负担,他们真不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孙子。别人家的孩子无忧无虑的长大,自家的孩子从小就要承受别人的白眼,长大以后要像自己一样被捆绑,两口子一想起来就流眼泪,打心里接受不了让自己的孙子如此受苦。
慢慢的、慢慢的,也就不提了!
往日总觉得车子开得很慢,今天却觉得车子一会儿就到了镇上。
镇上到村里的公交车上,阿凤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跟到城里的公交车不一样,这车上认识的人很多,一路上三三两两、叽里呱啦地拉着家常。
“丽凤阿婆这身子骨就是硬朗,阿婆,你有七十多了吧?”
“八十多了!”
“是吗?看起来不像啊,前一阵子还看见你下地收地瓜,真羡慕你啊!”
“对啊,我妈才六十多就这痛那痛的!”
“……”
凤阿婆没有心思聊天,礼貌性地微笑着,安静的坐着,今天的阳光照得人还是挺暖和的,但阿婆心里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凉!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老!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自己不敢老!
孩子是身上掉下的肉,没有办法,两口子认命了,好在后来有人介绍了王医生,每个月拿一次药,不用常常跑医院,除了每年春冬两季会发作几次外,儿子倒也安稳。他的块头大,平时跟着老两口干干农活,这几年的光景也就这样过了。
十年前老头子走了,凤阿婆有一段时间极其无助,害怕哪一天自己也走了,儿子怎么办?谁来管他是不是吃饱了?谁来管他的是不是穿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身边的亲人,没有一个可以放心托孤的,没有一个可以让孩子依靠的。
这也不怨别人,一切都是命,自己亲生的没有办法,谁又会让一个累赘来拖累自己了!
那一段时间凤阿婆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有一天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一群年轻人在谈论制定人生目标,凤阿婆突然想开了:这日子就像判刑坐监一样,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限吧,把命交给老天爷,如果自己在八十岁前走了,那么儿子就听天由命,自己照顾自己,靠亲戚朋友发发善心;如果老天让她活过八十岁,那么她就带着儿子一起离开。
人活着或许就是需要一个目标,有了这个目标之后,凤阿婆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种种菜,种种地瓜,闲下来时与隔壁的阿瑞婆说说话,这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苦,只要自己还能下地,两个人的温饱还是有保障的。
到了这把年纪了,不埋怨天,也不埋怨地,更不埋怨别人!
明天丽凤阿婆就整八十了!
凤阿婆到家后先把药收好,人真的是老了,走这么一趟骨头好像要散架了,她连脸都没有抹一下,就躺在了那把吱吱作响的摇椅上。
明天就八十了,要是儿子没有疯病,今天家里肯定在准备着明天的八十大寿。
红鸡蛋、红蜡烛、红寿字……
肯定很热闹!
那摇椅摇着、摇着、慢慢地停了下来,两行浑浊的眼泪从凤阿婆的眼角流了出来,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流开了!
“阿母,肚子饿了。”
凤阿婆赶紧拭了拭眼泪,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好,马上就去做饭,一会就可以吃了!”
儿子搬了个凳子坐在她的旁边,阿凤婆摸了摸了他的头,五十几岁的人了,在她面前依然觉得他还是孩子。
“阿业,明天阿母过生日,我们买点好吃的吃,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排骨,好久没有吃排骨了。”
“是啊,好久没有吃排骨了,现在排骨已经几十块一斤了,都吃不起了!”
“那就不吃了!”
“吃,阿母过生日,阿业想吃就吃,不过有一个条件,明天晚上我们一人要喝一大杯苦的药,如果你答应到时候好好地把药喝完,明天我们就买多点排骨,吃个够!”
“好的,听阿母的。不过要煮烂一点,不然阿母吃不动!”
“好!”凤阿婆伸手又摸了摸儿子的头,嘴巴在颤抖,手也在颤抖。
下午凤阿婆带着儿子去理了发,自己也整理了一番。吃过晚饭她把钱和存折都拿了出来,算了一遍又一遍,明天把钱都取出来,应该够办两个人的身后事,不够的话这老房子应该还值几个钱的。摸索了一会,又将钱和存折仔细用塑料袋包好放进了抽屉,拿出了白天的药,挑出了王医生叮嘱不能乱吃的那一种,放在了干净的纸上,用玻璃药瓶把药片一片一片地慢慢碾碎。
夜太静了,玻璃药瓶碾破药片的声音一声一声特别的清晰。
药片太硬了,她不得不停了好多次,每次停下来,她就看看墙上玻璃相框里的照片,哆哆嗦嗦地同老头子讲了一大堆的话,直到了深夜才能完成。
她用筷子把药粉分成两份,轻轻地用纸包好,放进铁饼干盒中,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她的手有点抖,但关上抽屉后,感觉身子好像越来越轻松,仿佛一直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子慢慢地在被解开。
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噜声,望着镜子中老态龙钟的自己,又抬头看看了一家人的照片,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披上衣服,轻轻地走到了隔壁房间,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儿子那粗糙又肥胖的脸庞,微笑着给熟睡中的儿子拉了拉被子。
夜更深了,秋天夜里的蟋蟀叫声尤为清脆!
凤阿婆半梦半醒,一晚上做了好多梦,梦见了好多人,她有点舍不得醒来,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天亮了她还没起床。
“凤阿婆开门!凤阿婆开门!”一听就知道是瑞阿婆的孙媳妇月华。
“来了!”凤阿婆坐了起来,慢慢地穿上外套、鞋袜,慢慢地走出房门。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月华扯着嗓子。
打开大门时,看到月华两只手各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线,上面堆着丸子、肉丝、海蛎和油炸的红皮花生,一碗堆着一个鸡蛋一个鸭蛋,另一碗堆着一个鸡蛋。
月华把那碗有两个蛋的面线递给阿婆:“凤阿婆,今天是你八十大寿,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奶奶过年的时候就交代我好几遍了,一定要记得今天给你煮生日面线!虽然她走了,她交代的事我得记得做啊!阿业还没起来,这碗我先放桌上啊!”
是啊,今天是自己的八十大寿!
凤阿婆放下手中的面线,返回房中,认真地梳洗了一下,翻出了有喜事才穿的红色衣裳,找出结婚时老伴送给她的金发卡,在镜子前照了许久,又转身到院中掐了一朵半开的的紫红色菊花,用金发卡别到自己一丝不乱的白发上。
今天是丽凤阿婆的八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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