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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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喜欢深秋。

在我的记忆里，深秋是多雨的。

那时天气永远带着清冷寒意。寒气凝结成雾，凝结成露，凝结成霜……每一种景都别有风味。可我最爱的，仍是那时的雨。

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在我们这儿，秋天并不是一个很明显的季节。常常是初秋时太阳还如火般炙烤着大地，深秋时就已经落了寒霜。

有人说，这儿没有春秋，只有冬夏。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总能自己区分深秋与初冬，尽管它们没什么区别。

但我固执地认为，深秋的雨，不是初冬的雨能比拟的。

我家旁边有一条小河，它总是静静地流淌着。水轻轻吟唱着它的歌谣，在这片大地上谱写着它的故事。

小河对面，有一片梧桐林。

在某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会暂时搁下手中的笔，从茫茫题海中脱离出来，伸个懒腰，跨出家门，跨过小河，来到那片梧桐林下散步。

这个时间，梧桐的叶子已经落的差不多了，散乱地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就像地毯。我踩在上面，发出了“沙沙”声。

梧桐的叶子是古铜色的，在傍晚夕阳的照耀下，泛起一层金色的光。它们安静地沉睡在这片土地上，不声不响。

我俯下身，拾起一片落叶，将它举起，对着夕阳的方向。落叶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洞。并不是规整的圆形，边缘坑坑洼洼。阳光透过这几个小洞洒下来，洒在我的脸上。

我眯了眯眼，握住叶柄仔细地端详它。它身上的洞是怎么来的？虫啃的？还是被调皮的小朋友戳的？还是大自然带来的……我想象着，试图还原这小小叶片经历的一生可是没能得出什么答案。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叶子很脆，好像我一用力，它就会粉碎似的。表面上也不光滑，一种粗糙的质感顺着指尖传达到我心里，这是时间的印记。它身上，满是时光的沧桑。

如果说春日的叶是娇嫩的新生儿，给人的感觉是纯净美好；那秋日的叶就是苍老的老妪，给人的感觉是沉静睿智。

我看着这片叶子，出了神。

它的一生，平凡却又不平凡。平凡的是，它的一生不被任何人所知道，不平凡的是，它这一生同样也绚烂过。它见过春日的雾，夏日的骄阳，秋日的雨……它见过活力满满的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奔跑着，见过年轻的情侣们手挽着手漫步着，见过步履蹒跚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散着步……它在时间的长河中见了太多的人和事，也把自己从娇嫩的新生儿变成了老妪。

可是，它这样的生命，有意义吗？

不能诉说，不能动，只能在这高高的树上默默地看它眼前的这一片小树林，默默地禁受风吹雨打。它这一辈子也许都困在这片树林里，从未见过远方的灿烂光景。它的生命太短暂，短暂到没走过四季轮转。到了深秋，它静静飘落在地上，或许被人践踏，或许被人捡起端详，后重又归于土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它的故事，也许从未被读懂过。最后，零落成泥。

这孤寂的一生，值得吗？

我对着空气，问出了这个注定没有回答的问题。

我替它们感到悲哀，或许还有怜悯。这应是幸运的人对不幸的叶子感到的愧怍。

天边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成一团的云遮挡住了，整个小树林暗了下来。

“轰隆隆”，打雷了。雷声不大，由远及近，悠扬，还带了些温柔。

下雨了。

又是一场雷阵雨。或者说，秋日独有的温柔小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悄然降落到人间。

有人把雨滴比做上天的泪水，可我却觉得，雨像诗词。既可如诗词般婉约柔美，又可如诗词般放荡不羁。

这场雨，显然就是柔美的诗词，温柔地从天空中落下。

雨凉凉的。我伸出手，接住雨。清冷的寒意在掌心蔓延开，让我的脑子无比的清醒。

我将叶片放在掌心，看着雨水一滴滴落在叶片上。干枯的叶片受到水的滋润，湿润了，也没有那么脆了。那种在阳光下的金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颜色，古朴，淡然，就像梧桐给人的感觉。

我向四处望望，雨水沾湿了泥土，枯枝落叶在雨水的洗涤下展现出了它们的本色。它们沙沙作响，好像在对雨说些什么。

起风了。

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的舞蹈。

我突然觉得它们并不孤独。

它们有清风明月相伴，阳光雨露，皆为好友。它们的故事，都通过它们特别的方式，讲述给了这些好友们听。这些好友们，也会告诉了它们自己的所见所闻。它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交流。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万物有灵。

它们对阳光说它们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风带着它们跳华尔兹。它们听风说遥远的地方有什么有趣的事——草地上的小草成长着，水上的荷花摇曳着，田野里的麦浪翻滚着……雨讲着自己在天空中的见闻，在大海中遇到的的鲸和鱼，在河流的浪花……它们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听着故事和讲着故事的。即使没有，也是默默地享受着生活。

它们一直很快乐。这种快乐不需要别人给予，活着，本来就是一种快乐。它们虽未去过远方，但它们渴望着远方，想象着远方。

它们默默注视着每一个从它们身旁经过的人，听无数温柔的粗暴的朋友讲述，也讲述给每一个朋友它们的故事。最后到了归期，就平静地飘落，在泥土地里寻找自己的归宿。它们自始至终都是那么淡然，仿佛生生死死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也许在某一个瞬间，它们彻底归于沉寂，化作一捧泥土，就这么安静地睡去。可是它们并不害怕。它们坦然地面对这一切。生死本就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那就淡然一笑，坦然面对。

这是独属于它们的智慧。

可是谁说，死亡就真的是死了呢？

它们归于尘土，不也是为来年新生的叶片作养料吗？谁又说，这来年新生的叶片中，不会有获得了新生的它们呢？

生命不止，轮回不息。

我突然想起了杜甫的那一首《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可是谁说，只有春雨能润泽万物呢？

秋天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可水是生命之源。即使秋天在万物凋零的时候染上了惆怅忧伤，可是还有秋雨在默默滋润万物，为这片荒芜之地留下生命的火种。

荒芜背后，暗藏生机。只等春天一到，这生机就会爆发。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死亡的尽头，是新生，周而复始，从未停歇。

这是生命的真谛。

我放开手中的叶片，让它在秋雨中安静地飘落，最终落在地上，如同我刚开始见到它那般。

我对着它，也对着万千凋零的生命，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对我怜悯它们的道歉，更是对生命的尊重。它们的生命，同样意义非凡。

我离开了小树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片梧桐林里，一片最普通的梧桐落叶，告诉了我什么。这比我看过的任何一本书告诉我的都更加记忆深刻。

在回家的路上，迎着蒙蒙细雨，我还在想，明年的春日，我再来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棵梧桐树上，有我认识的那片树叶。

毕竟，生命不止，轮回不息。

你相信这世间有轮回吗？

反正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