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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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文秀对母亲的怨念，在听到母亲对她怀二胎的反应后，到达顶峰。

二胎是在意外中来的。刚刚经历婆婆生病住院大手术，文秀的老公听到她怀孕的消息很开心。他在医院心力交瘁的时候，孩子的大伯赶到身边，他感觉重担瞬间卸掉大半。他认为多个弟弟或妹妹对大宝好。兄弟姐妹的感情同频，是父母和其他人无法替代的。文秀有点犹豫。她想了很久，决定征求母亲的意见。

母亲语调有些激动。“这么快就怀二胎吗？”母亲也不同意这个时间。文秀的大宝此时一岁一个月，还没断奶。这是文秀内心摇摆的主要原因。文秀感觉自己像一艘风雨飘摇的小舟，正驶入大海深处。

“你身体不好，条件也不那么好，你姐姐都不生二胎，你着什么急？”

母亲后一句话出来，更像霹雳和狂风骤雨，飘摇的小船要彻底被打翻了。

文秀心底的痛再次被剜出来。她从小就觉得母亲的爱这碗水没端平。

母亲身量不算高大，一米六左右的个头，人长得粗犷。她常常自嘲脚大，39码的鞋穿在脚上像两条大船。文秀打心底觉得她是个臣服农村传统思想的女人。她常念叨，“生女儿是福气啊，生儿子才有名气。”她为自己生了三个女儿耿耿于怀。文秀还有个姐姐，一个妹妹，她在家里排行老二。

文秀原来的名字不叫文秀。她小时候没懂，为什么姐姐叫亚萍，她叫招娣。长大后，她理解了。姐姐出生在邓亚萍最辉煌的时代，第一个孩子总是怀着父母的期望。她是第二个孩子，期盼却不在她身上了。她的名字是对老三性别的期待。长大后能自己改名了，她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文秀”。她偶尔也在心底为小妹鸣不平。小妹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婷婷”，父亲母亲是不想再经受第四个还是女孩的风险了。

听姑姑说，母亲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遭到了奶奶的冷待。她看了一眼是女孩，转身就走了。奶奶是在地主家出生的女儿。她包了小脚，养一只猫。她没有照顾母亲的月子。母亲的月子里，外婆进进出出忙活两家，母亲沾了凉水。姐姐小时候有鼻炎，经常拖着两条鼻涕。母亲在田地里忙活的时候，姐姐的鼻涕流到嘴里也没有人擦。奶奶带着猫睡，三姐妹都没挨过奶奶的床。后来有了文秀，母亲实在顾头不顾脚的时候，姐姐是被塞给外婆帮养的。到小妹婷婷出生的时候，奶奶照例过来看了一眼，这次甩着脸子还摔了热水瓶。热水瓶摔在地上，开水在地上横着流，泪水在母亲脸上竖着流。开水瓶碎裂一地，也扎伤了母亲的心。关于文秀出生时的情况，亲戚们嘴里就没留下只言片语。

除了在生男生女上母亲没能如愿，母亲总体来说是个能干的女人。她包揽操持了家里家外的活计，养猪种田种菜，样样是好手。大姐和小妹都像她。大姐上完初中就随村里人出去揾工。她泼辣，主意大，她赚钱开了自己的店。大姐嫁了母亲认可的如意郎婿。姐夫家赶上拆迁，得了钱和一块临街的地。六层楼建起来，二楼和三楼自住，楼下铺面和其他房间收租。姐夫的父母也抓住了时机，经营一个采石场，和人合伙投资一个加油站，日子红红火火。姐姐的孩子六个月断奶后，一直是她的婆婆捧在手心里帮着带。孩子出生后，她的公婆给她换了一辆车，尽管她从家里到店里走路只需要五分钟。说起姐姐，母亲的脸上都是笑容。她高兴女儿找了好婆家，也高兴女儿自己开店，有能力赚钱。姐夫是独生子，母亲从亲家的角度，一直劝说姐姐生二胎，姐姐不肯。

文秀的怨念是从小就有的。文秀想，母亲对姐姐的偏心，一直表现得很明显。农忙的时候，姐姐留在家里做饭，小妹只用送送水跑跑腿，文秀要在田地里帮忙，母亲说她比较好使唤；母亲的心事却从来只对姐姐说，她只能从姐姐嘴里听说。比如，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没有表面上好。父亲在外面做建筑包工头。以前的包工头是能挣些钱的。钱回来家里多少文秀不知道，但是从姐姐的转述里，文秀知道父亲把钱用了不少在外面。文秀记得，那年还小，父亲带回家一个女人，女人对她很好。母亲和父亲争吵的时候，她正轻柔地笑着给文秀梳头，绑辫子。文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记得这个画面。父亲不是个好丈夫，对文秀来说却是个好父亲。母亲总对文秀呼呼喝喝，文秀有时气性大，躲到房里，母亲从来不会想起来哄一哄的。父亲在家的时候，会轻声唱歌，故意说些笑话，哄她逗到她笑为止。父亲从外面回来，总会给文秀带一些小东西，有时候是发卡零食，有时候是她想要的书。文秀上学时候的成绩不错，和姐姐不同。发成绩单的日子，父亲让姐姐跪扫把反省，文秀则在旁边看着香，香没烧完姐姐不许起身。姐姐从来不用跪完。母亲会过来让文秀睁只眼闭只眼。在母亲爱的天平倾斜的日子里，文秀有时想，自己是不是那个给她梳头的女人的孩子，她只是被父亲抱回来养在母亲身边，所以母亲没那么爱她。她不是母亲亲生的，这个想法绞着她的心，揪疼了整个青春期。她小心翼翼地搜集自己可能是私生女的蛛丝马迹，又害怕真的被她抓到切实的证据。

小妹给文秀来电话了。

“下个月妈妈过五十九生日，你记得安排日子呀。”小妹大喇喇的。

小妹从小被母亲当男孩养，她的性格比较强悍。她的喜怒哀乐呈在脸上。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三十几岁，工作和收入都不错。她样貌也不错，恋爱一段接一段地没有空窗期。谈的都是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她新谈的男朋友是在健身房认识的，是个游泳教练。男孩子比小妹小了六岁。母亲一边皱眉，一边习惯性催她结婚。三姐妹长大了，离母亲越来越远，小妹在离家不远的省城工作，物理距离上算挨得最近。

文秀刚挂断母亲电话，怨念还在胸口淤积。她说，“姐姐回来吗？也不是过六十整寿大日子，我要看一下时间。”

“好的。你们回不回来都告诉我。”小妹利落地撂了电话。

文秀捂住脸，小声啜泣了一会儿。她为什么哭呢？她也犹豫肚子里孩子的去留，可是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那个她本可能想要的答案，不带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安慰，她的哭泣悲痛又绝望。

02

刘美英刚挂了二女儿电话。她愣了一会儿。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让她不要留这个孩子呢？实在应该委婉一些。

她不是很了解这个女儿。招娣，不，她现在叫文秀，是她自己改的名字。文秀给自己取的名字很好。她作文写得好，她上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是同村的，每次看见刘美英都止不住地夸，你家这孩子以后要成为大作家。刘美英对文秀于是也暗暗怀了一点这样的希望。

文秀从小是个省心的孩子。她学习好，话虽然少了一些，但是很听大人话，不像她姐姐让人操心。孩子们小的时候，刘美英把心思大多放在了老大身上。老大不学好，整天花枝招展像个小太妹一般，十几岁就招得一堆骑着摩托车的男孩子在家门口等着。文秀也不像老三大大咧咧，整天喊她的不婚主义，其实老三把生活拾掇得很好。文秀文文弱弱的，身体稍微差了一些，十岁以前隔三差五感冒，刘美英常半夜背着她跑去敲村医的门。上初高中了，文秀贫血得厉害，红桃K血康宝吃了不少也没什么起色。文秀经常喊头痛，听别人说鸽子肉很好很补，每到学校放月假的日子，50元一只的鸽子炖天麻蒸给文秀吃，刘美英蒸了三年。

可是文秀一直和她不亲。她也很头痛。她记起有一年冬天，家里来亲戚有人留宿，文秀和老三挤到她的床上，两孩子睡另一头。刘美英感觉有点冷，于是她一左一右抱住两个孩子的脚，想让她们暖和些。文秀的脚在她的右手边。她清楚地记得文秀顿了一顿，像被烫到似的，飞速把脚从她手臂的环抱里缩走了。

文秀又是细腻贴心的。文秀上高中的时候，刘美英和丈夫吵架，又一次被丈夫打到眼冒金星。万幸那天老大和老三不在家。文秀哭了很久，泪眼婆娑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她心里有一点欣慰。丈夫最爱的从来是文秀，文秀的好成绩让他脸上有光。可是女儿是还是站在她一边的。

文秀长大了，她上了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进了报社。刘美英挺直了腰杆走在村里，没儿子又怎么样，二女儿让她觉得扬眉吐气，浑身毛孔通畅。老二走出了村子，不像她刘美英一辈子窝着。她可以飞得更高。可是文秀很快给了刘美英一棒子。她工作不久就结了婚，和她的大学同学。她迅速地结婚，生孩子。她放弃好工作，回到了家庭——那是刘美英想逃最终没舍得逃开的地方。刘美英的心很痛，她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

现在，文秀说她怀了二胎。这么快！刘美英想起了自己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时候。丈夫不顾家，婆婆只想要男孙，她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看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有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会倒点给老大。在听到文秀的电话后，刘美英恨不得全都倒给她听。本来身体就不好，婆婆也指望不上，她准备好了要带两个月份这么密集的孩子吗？真是个糊涂的女儿！

03

亚萍的心里乱极了。她想离婚。可是她知道母亲不可能同意。

母亲总说她命好，嫁了个老实人，有个好婆婆，婆婆有个好身家。母亲不知道，老实人爱钓鱼，老实人的车后备箱打开来，几百块的鱼钩、浮标、丝线，几千块的钓竿堆得满满当当。老实人很少待在他们自家的店里，从不怎么管自家的柴米油盐。平日不是去渔具店看看出了什么新货，就是奔赴各大钓鱼赛场不可自拔。母亲不知道，店里现金周转不开的时候，孩子的夏令营七千块钱，亚萍都要摊手向上找婆婆挪拿！如今，钓鱼佬身边居然多了个人！这些母亲不知道，亚萍也没打算和她说。母亲还在催生二胎。

亚萍接到小妹的电话，问母亲过寿回不回去。她想问问文秀。

“你回不回？下月初五母亲过寿呢。”

她听到妹妹的低声啜泣。

“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文秀？”亚萍的心吊起来。

“姐，我又怀孕了，你说我该不该现在要？妈妈说，你都不要……”

亚萍慌了起来，她讪讪说，“那我是我，你是你，你不要听妈妈瞎说，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

亚萍扶着额头，母亲说话就是这样。明明好心，说出来的总是糟话。

04

文秀流产了。她没保住让她心神不定的孩子。

姐姐和妹妹都过来看她。文秀的心感到一阵轻松，好似得到了解脱。她怀着愧疚感，窃窃地感到欢喜。她觉得对不起老公。对不起那个失去的孩子。也对不起母亲。

母亲的生日到了。文秀没有回老家，反倒是母亲坐在她的床头。母亲拉着她的手，泪水窝在眼底。她说，“我不该说那种话。”

母亲勤勤恳恳照顾文秀的小月子。她念叨她年轻时月子里沾了凉水，所以身体各个关节都痛。文秀需要用的水，母亲都烧开了放凉。母亲从老家带来了艾叶。母亲用艾叶煮水给文秀擦洗身体。当母亲用姜水给她洗头的时候，一会儿问水会不会太烫，一会儿又担心水太凉，文秀觉得很舒服，却还有些别扭。文秀生大宝的月子是月嫂照顾的，月嫂都没有母亲细心。母亲不让她出去吹风，兢兢业业地带大宝玩，挖空心思给大宝做各种他爱吃的。

母亲喜欢各种道听途说并发自内心相信。文秀的邻居说，在广东月子里一定要喝猪脚姜。母亲笨拙地拿着智能手机，一边和小妹视频通话，一边在小妹的教导下用语音搜索猪脚姜的各种做法。

文秀的心，随着身体的好转渐渐愈合起来。

文秀从心底原谅了母亲。她决定，等出了小月子，给母亲补上生日礼物。明年母亲的六十大寿要一起好好过。母亲永远是母亲。血脉就是这样，打断腿连着筋，母亲经常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