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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什么？杨麻子腾地从矮凳上站起来，酒碗重重砸在小方桌上，大喊：凭啥？啊！你们家家都住新房走好路了，我家呢？不行，我得找他狗日的讲理去！
杨麻子说着从二狗子家小院走下来，在大院里仰头试了试，雨已经停了，但湿重的云雾还萦绕山间，他背着个手走在通往村委会的水泥寨道上，平时走在这上面他老觉着好，平整又干净，但今天却没了享受它的兴致，被烟酒长期熏陶的黄瘦脸上胡子拉碴，头发长而且乱，身上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棉布薄衣，袖口和衣领上的污垢足有一尺后，宽大的灰色休闲裤还是前段时间小徐送的——那件臭气熏天的实在让小徐看不下去了。
他走得很快，咯脚的黄色硬胶凉拖踏得午间空寂的水泥路piapia有声，刚才喝酒的人告诉他，村里又要开始修路了，蔡桂花家，杨老二家，还有其他几家，都要从家门口修到连接上村大道，杨麻子在心里把村委会那帮王八羔子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这帮孙子，就是不解决他家的问题，修路？他家连房子还是以前的破瓦房呢！他打定了主意，今天不管怎么闹怎么耍混，他也要让他们同意帮他把房子给修了！
人呢？来人啦！杨麻子背着手，一边前倾着身体走在村委会大门前的斜坡上，一边大声嚷嚷。
谁？怎么了？低矮的四合院两个办公室和会议室里走出几个人来，同时问。
我，杨二麻子突然转变了刚才气势汹汹的态度，见着了官他还是没那么硬气的，要软磨硬泡，可以混扯赖皮，但一定不能硬脖子甩脸，他安慰着自己，裂开棕红的大嘴扯出个笑脸，细密的皱纹马上在黑瘦的脸上开了花，满口的黄牙像浓腻的花芯，再配合着爆炸式过长的脏乱头发，比王宝强的树哥形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哟，徐领导也在啊，你在就最好了，杨麻子朝正对面的小徐走去，谄笑着屈膝弓背，捧着双手要去握他的手，一股酒气直逼小徐。其他两人看到后，都笑了笑各自转回屋里。
不用握了不用握了，满身酒，就知道喝！小徐伸出左手背斜扫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一步，有什么事你直接说。
嘿嘿，找领导肯定是有事的嘛，我又不是那种没事乱占领导时间的人，先抽根烟！杨麻子一手在裤兜里摸索着红旗渠，一手在左边的上衣口袋的摸着打火机。
不抽不抽，我这边还好多事儿呢，你快点说！小徐有些不耐烦。
说起杨麻子和小徐的关系，还得从精准扶贫包保到户说起，当初分配村里的扶贫对象时，谁都怕沾上杨麻子的边——不是歧视他穷，而是恨他不成器，对此村长老杨和支书老蔡心知肚明，可上面安排下来的规定还是得照办啊，为了公平起见，最后用了个最合理的办法来决定——抓阄，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倒这个大霉。
开会抓阄那天，每个人抓到纸条，都不敢立马打开，先在心里默默跟观世音恳求两句，再慢慢地打开，先露出一角，猜测下大概是个什么字，村里大姓就蔡、杨两家，看到“艹”字头的就长嘘一口气，喜笑颜开的打开纸条，大大方方地报上自己的包保对象姓名，看到不是“艹”字头的，就继续屏声凝气再往里瞟，心里也更加虔诚地求着菩萨，等看到终于不是了，才敢长吐一口气，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毛毛汗，清清喉咙，也大声上报名字。
可杨麻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啊，有人运气好，就得有人运气差，小徐就是那个运气差的人。
小徐不耐烦，是猜到杨麻子今天来肯定又没什么好事的。
讲不讲？小徐对着还只是谄笑的杨麻子说，不讲就回去！
讲！讲讲，徐领导，听说村里又要修路了？杨麻子抹抹裤子又搓搓手。
是，怎么了？又让给你家先建房？小徐语带讽刺地问。
杨麻子嘿嘿干笑两下，站立的重心在两脚之间来回换，徐领导就是个明白人，你看我家那破瓦房……
你家那破瓦房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你家门前那条烂泥路啊？小徐突然点着了似的动起气来吼道，就你那破瓦房还是我帮着才理了瓦刷了白灰的，不然都难看死了！杨麻子，按理你比我大，我该叫你声大哥，但是，你看你，啊，三四十岁的人了，家里老婆挣，儿子老婆养，除了每年的那点低保费，连你的吃喝也都靠老婆，咱男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小徐还想历数从抽到他家以来他所做的努力，嘴张了张，又觉得说着没意思，现在都看结果，而他们建立联系两年来，杨麻子家的结果就还是穷，这让他怎么好意思去说他的那些“无用功”？
回想当初抓到他家，小徐沮丧了好久，那时他来湾子村已经两年多了，属于毕业就来的“村官”，对村里的情况早就有了数的，杨麻子有一个被他打出去打工挣钱的老婆，一个正上四年级的儿子，他呢？既不外出打工，也不下地干活，天天就知道喝得烂醉。他耐着性子找杨麻子谈了好几回，什么家庭啦，男人啦，儿子啦，未来的好日子啦，方方面面都谈到了，还为了拉近距离陪着喝过两次酒，当时都说懂说好，转过背就成了放屁！
他想啊，懒是吧，不喜欢干活？那养个鸡啊鸭的，总行吧？只要记得添食就行，又不费力，说好了，他就高高兴兴从集上买了20多只小鸡娃送过去，一周后过去一看，影子都没了！他质问，结果，儿子不敢说话，老子醉成死狗似的仰在床上嗯嗯啊啊。
他还不死心，说让他养几头黄牛，养好了可以从镇府那里拿到补助，养牛没让杨麻子有反应，说到补助才眼前一亮，可一听说要先养成了才能拿，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不吭声了。
小徐急得团团转，后来想到了杨麻子的老婆，又找他谈，讲新农村的发展，讲马上要落成的食用菌基地，还有政府补贴，鼓励新建楼房的事，让他把他老婆叫回来，他老婆人老实又勤快，为了11岁的儿子什么都能忍，也什么苦都能吃，只要她回来了，养鸡喂牛的事就可以直接找她，那样，他家也就慢慢起来了，脱贫也就不难了，总之，当时小徐想得挺美。
小徐当时还亲自对着电话嘟噜嘟噜的打着土话保证，只要她回来好好干，他帮他家想办法脱贫！
结果，他老婆高高兴兴地带着钱回来了，跟小徐认真讨论着盖房子的事，水泥砂石镇府出，人工自己请，他们忙里忙外，不可开交，人也找好了，转眼一看，钱却被杨麻子偷走挥霍掉了，两口子为此大打出手，他老婆被打得哭爹喊娘，然后又只能出去打工，只在过年回来呆几天，房子的事自然也泡了汤。无奈之下，迫于上面检查，小徐只好自掏腰包，请人把杨麻子家的老房刷了一遍，又顺便理了一下瓦……
有时候想想小徐也是气，包保包保，倒给他包出个老爹来！
他也找村长书记诉过苦，可是，这烫手的山芋谁会接？村长也没有办法，所以，最后，小徐也就由他破罐子破摔了，什么奖金的也不想了，只要杨麻子不搞出什么事就行。
杨麻子被小徐一骂，低下头使劲搓着手，心想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啊，平时挺和气的小徐怎么那么容易就动气了呢？要不明天再来？站立的重心还在两脚之间腾挪。
小徐看他那样，以为终于骂到了痛点，趁势接着说：你平时少喝点马尿，好好叫老婆回来管家，还用等着等靠政府帮你建房吗？你看看人家，那么多人到食用菌基地干活，米菜又自己种，哪家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你有喝酒的时间，就也去干点活！我跟你讲，除非你把老婆叫回来管家，不然你就不用来找我，我对你是死了心的！走吧走吧！小徐摆着手赶他。
不是，徐领导，我都听说了，政府又给钱了……杨麻子抬起头赶忙说。
那是专项修串户路的钱！你都想什么呢？小徐恨恨地举起手，食指气得发抖地指着杨麻子，恨不得上去扇他俩耳光！我告诉你啊，修房子补贴的事早就结束了，你家要建房，自己挣！小徐一甩手进了办公室。
2.
四合院里，杨麻子紫涨着脸还在徘徊，看着小徐的办公室门口跃跃欲试，又怕再触霉头，就这么走了，又觉得不甘心，正在犹豫之际，另一个大学生村官杨妮从院外进来，不偏不倚，四目相撞，让她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匆忙打了招呼钻进办公室，只见小徐窝在椅子上黑着个脸，还呼呼喘着粗气，一看就气得不轻。
又被气着了？杨妮一边从桌上抬起茶杯一边问。
啪！
小徐拍案而起，把院外的杨麻子吓了一跳，灰溜溜地赶紧出了村委会四合院，刚把口杯递到嘴边的杨妮吓得一抖手，茶水泼出来，顺着脖子往衣服里淌，小徐自觉抱歉，赶紧跟杨妮道歉，解释说，因为今年项目上报的事，他刚被村长电话里训完，杨麻子又来找他要建房，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不是上报完了吗？又怎么了？杨妮表示了理解，问道。
还不是细雍组的那几条路，一会说修一会说不修，昨天上报之前我就一再跟组长确认，群众发动得起来不？要是发动不起来的话就不要报了，蔡强跟我一再保证说能能能，那我就上报了，结果刚才又打电话来说不行，老百姓通不过，那我就赶紧跟县里联系啊，万一再往上报了怎么办，那村长也就知道了嘛，你说，这能怪我？还有，看到杨麻子了吗？听说政府给钱搞建设，居然又过来让给他家建房！你说说，怎么会有这种人，是我欠他的，还是国家欠他的？
唉！你消消气，为这种人气坏了不值得，他老婆是被他用儿子套住了，你是被这包保的配对套住了。不过，既然扶不起来就算了，把精力放在值得的人身上，往好里想，你的境遇比他老婆好多了。
你拿我跟他老婆比？小徐被杨妮的安慰逗乐了，你可真会安慰人，我要是他老婆，早离婚了，哪怕自己带儿子呢，也比还要多养个只会喝酒打老婆的人强。
你要是他老婆，压根不会这么想！你想，一个连汉话都不太会的农村妇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根深蒂固，能像你那样想问题？
小徐一下说不出话来，陷入了沉思，按说湾子村这几年的改变还是挺大的，新楼房，通寨公路，村中央还建了个广场，凉亭，篮球场，乒乓球桌，垃圾桶，垃圾箱，该有的都有了，可是他心里老觉得还缺什么，杨妮一席话，让他突然意识到，根本上还是思想上的问题。基础设施建设是上去了，但思想的建设却没会跟上节奏，即使靠着良好的土壤因素引进了食用菌培养基地，很多人也开始改变从前靠天吃饭的生活方式，但是，很多观念的改变，还是个漫长的大工程！
杨妮好像看透了小徐的想法，接着说，咱们工作的问题，看着是伸手就摸得着的文件、工程和找项目让穷的人脱贫，实际上却都得先做思想改造，思想改造不了，啥也别想做好，这个理论早就有人说过了，但亲身体验到还是震撼心灵啊！别的不说，你就说政府发下来的那些垃圾桶吧，放的时候一再讲，那是公用的东西，用来装垃圾的，不准谁家私自拿走，可实际呢？垃圾该乱扔还是乱扔，垃圾桶该拿回家还是拿回家，你也看到过的，有拿去装粮食的，有装猪糠的……
是啊，我们天天讲，嘴巴都干了，效果却没多少，只要一家拿，其他家马上就跟着拿，还说“凭啥不能拿，那么好的东西装垃圾可惜”！你包保的蔡桂花家不就是看人家拿跟着拿的吗？小徐往嘴里灌了口水，想起什么似的转移了话题：
对了，蔡桂花家今年能脱贫了不？她家跟杨麻子家不一样，是可以脱贫的，怎么就脱不了呢？
杨妮一声长叹，还不是脑筋不转弯的问题！姑娘儿子都在外面打工——我估计也过得紧张，就她一个人在家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伴，我说人家去基地干活的挺好，没下地累，也挣得多，一天就七八十块，忙的时候还一百二三呢，你少种点地，就种点稻米蔬菜的，够吃就行，那样嘛，又能挣钱，又少辛苦，脱贫也快，人家好多人都从那挣到钱了，但她就不听，就认定土地是老本，不种地心里不踏实，……
她那种的不是地，种的是安全感呐！小徐幽默地接了一句。
也不全是，杨妮笑了笑，我刚才就是从她家回来的，想着怎么着都得让她家今年脱贫，你想种地？那就种呗，顺便养点牛养点猪什么的，多养点，这个项目是有政府补贴的，但人家说那个风险大，万一养死了怎么办？政府的钱也拿不到，自己又白浪费时间，还说政府都是精明的，凭啥白白帮她，肯定是想赚她的，还是好好种地好！更气人的是，你猜她后来说啥？杨妮卖着关子问小徐。
说啥？
人家说，脱了贫，低保的名额就没有了，低保的钱也拿不到，她才不那么傻，费劲吧啦的脱贫！呵呵，人家还觉着自己聪明，拼命脱贫的都是笨蛋！哎呦，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哭笑不得！
呵呵，小徐唏嘘不已，往椅背上一躺，无奈地摇着头，看来，除了一门心思靠别人脱贫的，也有早已习惯了贫穷的，这些，都是脱贫攻坚路上的顽疾啊！
一元小说训练营21天写作计划——叶人儿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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