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
引子
巴山蜀水的冬天,总是伴着一场不疾不徐的雨水,站在那高高的山头,望着朦朦的远方,恍惚间就像又折返回了头年的早春。
此时,正是安史之乱初平,天下乍定的时分,三江交汇之处的嘉州城,随着冬天的到来也逐渐褪去了平日人来熙往的景象。
这天午后,嘉州南门内,几个守城的士兵挤靠在一堆篝火旁一边取暖一边闲聊,远远的街道旁有一副卖抄手的担子,一个须发皆白的独腿老翁佝偻着身子,正在担子前忙活着,拄着的木棍斜放在一旁,因为长期使用都泛起了琥珀色的精光。而几条寻常黄狗正蜷在他腿旁,仿佛老翁那唯一一条干腿就是它们的家。
突然,从几个巷道里涌出了一哨士兵,盔明甲亮,全副戒备,一霎时就将这小小的抄手担子围了个密不透风,那几个守城的士兵也不知什么时候得到了信号,悄无声息地就将城门关闭了。
几条黄狗最先耐不住,夹着尾巴叫也没叫一声地跑了。
打头的军官,走上前来,笑着对老者说“老头,我们一人一碗抄手。”
老头一愣,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些士兵,发现对面的屋顶上都站上了弓箭手,老头将沾了面粉的双手使劲搓了搓,对那军官说“官爷,小人没这么多现成的,得现捏!”
“我们等!”那军官咬着牙,对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们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上。
老头慢腾腾地转过身子,伸手打开了另一侧那只一直盖着盖子的木桶。带头的军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使劲睁大眼睛盯着那只木桶,全神戒备着里面的东西。
然而,里面却只有面粉,白花花的面粉。
老头一笑,开始干起活来。
吃抄手
咕嘟嘟沸腾的锅里,一把抄手正在打着旋。
军官端着一只半空的碗,心想是不是搞错了?
“老人家,你这抄手滋味可不错呀!”
“谢谢大人,小老儿也不会别的,战乱又丢了一条腿,只能干这个了。嘿嘿。”
“李獬!”军官盯着老头?
“还要几碗?”
“我说你就是李獬!”军官猛地站起将碗一扔,顺势拔出了腰刀,那碗碎在当地,里面的红油抄手和着头天的雨水,很快混成一片。
“大人您说什么。”老头徐徐地说,脸上却没有惊慌的颜色,只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
“跟我们走吧,你事发了!我们能追到此处,就表明你完了!”军官的刀直直地指着老人,在鼻尖前三寸处颤动着寒光。
老人嘿嘿一笑,毫无征兆地动了手。
他的左手,在胸前一晃,那军官眼一花,手中的刀赶忙刺出。这一刀却刺空了,贴着老头左脸划过,而老头左手却是虚招,右手已经牢牢拿住了军官的衣领。那军官却甚是顽强,伸脚就踢向老头仅有的那条腿,老头一皱眉,右手吐劲将那军官远远震了出去。
这时,旁边的士兵也纷纷拔刀或砍,或劈,或刺一起往老头身上招呼过来。老头功夫也真了得,像泥鳅般在兵器中钻来钻去,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一瞬间点到了八九个士兵。
那军官挣扎起来,扶了扶帽子,大喊“弓箭手!”
围住老头的士兵十分默契地往后一退,老头却笑了“小老儿年轻时,颇好此道!”。话音未落,屋顶上弓箭手射出的羽箭就到了。老头一定神,双手飞快地挥出,只见那些箭簇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一样,在老头身前一丈远的地方就掉了下来。就在弓箭手张皇的从箭匣中抽箭的时候,老头射出的暗器也招呼到了。这些弓箭手或前、或后、或高、或低把住的方位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然而到了老头这里却全然没有作用,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这些弓箭手都被暗器打中了额头一起落下房顶。
这时,才看清将羽箭打落的竟是老头卖抄手所收的铜钱,每个铜钱都用方孔套住了一只箭,而那些弓箭手所中暗器也是铜板。
“老杀材厉害!”那军官叫道。
“是韦皋派你们来的吗?”老头昂首问道,此时,他已经没有了市井小贩的气象,俨然是为高大的武者。
“正是节度使大人派我们来拿你!”
“是拿呀?还是请呀?”老头扑哧一笑。
军官愣了,来的时候韦大人交待的却是先请再拿,只不知这老头怎么也知道。
“恕在下无礼,请您无论如何同小人们走一趟。就是体量小人们办差辛苦了。”
“早说不久好了,好吧。正好身子乏了,去向你们大人讨杯水酒。他就在县衙吧。”
那军官又是一惊,节度使韦皋正是昨日突然来到嘉州,一来就吩咐拿这个卖抄手的老头,对这位刚刚赴任的节度使,只是流传战功赫赫,雷厉风行,却哪里知道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的纠葛。听到老人愿意去县衙,军官顿觉一阵轻松,赶忙吩咐左右帮老人收拾担子。
他自己却亲自去帮老人抗那根又长又宽的扁担。
扁担一上肩,军官差点叫了出来,这也太沉了!
“没压着吧。”老头嘿嘿笑着。
“这也太沉了。”
“可不是,一头一个做水的桶,一头是面料、肉馅,还要夹着煤块、几条凳子。唉,你们这当官的哪里知道小民的苦。”这一瞬间,老头又做回了那个猥琐市井的小贩,而全然没有刚才的威武。
“是是是!平素跟着您的那个丫头...”
“在街头客栈,你去请吧,她不会武功只是为了口吃的给我当了干女儿。客气点。”老头微微变色,随即对军官吩咐道。
“是是,一定照办。”军官赶忙吩咐左右去了。
试身手
嘉州城并不大,县衙就在不远的地方,一行人簇拥着拄着木棍老者,那个军官扛着扁担走在最前面,径直到了县衙内堂。
新任西川节度使韦皋,长长的手指捏着一杯茶,来回搓动着,看上去满腹心事。
老头拄着拐,却并不慢,他在认真地打量着这位战功丰硕的年轻权贵。
韦皋并不像一个职业军人,他尖尖的下巴,苍白的脸庞,身形也不甚高大,只一对眼睛精光四射,看出是个行武之人。
韦皋一见老者,微微一笑,屏退了左右。跨一步上前,朗声道“老人家赠金五十,韦某先行谢过,只这银子有何用场,烫不烫手需做个交待,韦某不是爱钱之人,也从不收受不义之财!”他眸子一挑,紧紧盯着老人。
“呵呵,数年间听闻金吾将军威名,却怎么也如此婆婆妈妈。”老头乐了。
“你真的是李獬?那个杀我左旗官的李獬?”
“你的左旗官曾指使刑案误判,被我查到那自是难逃一死,何况老夫也留了信。”
“他犯什么事,自有王法。你擅自私刑就是触了王法!”
“哦,那又怎样?”老头不慌不忙地拉过一把椅子座了,有恃无恐地看着韦皋。
“素闻李獬断尽天下不平事!专杀贪官污吏,却白白给我银子,我想听个究竟,左旗官的事不提了。”韦皋笑了。
“银子也不是给你的。”
“那是?”
“是请你办件事,本想择机再和大人细谈,看来今日只得挑明了。”老头淡淡地说。
“请讲!”韦皋面无表情。
“海通和尚修的凌云大佛,搁下多年了。你现是节度使,我想请你接手修完,造福一方百姓。”
“啊?!李先生倒生得一幅菩萨心肠。可我看未必这么简单吧!”
“就是这么简单!”
“当真?”
“当真!”
“为何?”
“你只管去做,自有你的好处!”
韦皋不再答话,猛然出手,一招虎虎生风的开山掌当胸劈向老头,老头看的来势凶猛,竟也不闪不避,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弯曲如钩点的却是韦皋前臂大穴。韦皋急忙变招,化掌为爪抓向老头右手。老头将两指一伸直接奔韦皋胸前点去。韦皋无招可接,忙闪身向后退去。
“当前要打吗?韦将军?”
韦皋当庭站定,这时一众亲兵已经将这小小的后堂围得水泄不通,他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动。对老头一拱手,“老前辈,亮兵刃吧!”
“不必,不必。随便玩玩。”老头笑道。
“你们退下!今天我和老先生按武林道的规矩来。”亲兵们不敢违令齐整地退出。
“兵带的不错!”
“过奖!”说完,韦皋身形一动又扑上前来。
老头站起身,拿定了身位,将拐棍夹在腋下,双手一错,摆出了一个“螳螂拳”的迎敌招式。当时,修习“螳螂拳”的好武之人甚多,这拳路并不算什么高深的功夫,但韦皋却感觉到这老者确是生平遇到的最厉害的高手,因此,他打足了十二分精神,一上来就使出了家传的十二招“青蛇钩拳”。
蛇蚺共计的线路本就刁钻,而“青蛇钩拳”这种拳法又是模仿竹叶青这种剧毒蛇的扑击演化而来,威力巨大, 一般人很难在这拳法下走上三五招。
老头见他这招数使出,微一皱眉,双手向上一翻化拳为掌,使出的却是宁夏马家的“裂牌掌”。
两人斗到一处,瞬间就过了七八招。韦皋站足了年富力强,身法快的优势,而那老头确是招招沉稳,几无破绽,且每一招都蕴蓄了极大的威力。
突然,韦皋脚下一滑,左肩露出了破绽,老头自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招“雪弥云开”,拍向韦皋左肩。
中计了!韦皋一喜,原来他这只是诱敌的虚招,趁老头出招,他借势往地上一倒,左足疾出,却是踢向老头虚悬的那根拐棍。老头一愕,却也在使出了一记险招,只见他将拐棍一顿,身子斜地里飞出,拼着胯间受了韦皋一腿,伸左手点在了韦皋上腹承满穴上。
两人同时倒地。
意放手
韦皋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土。
笑了!
接着,对老头跪倒在地。
老头也站起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居然拍了拍韦皋的头。
“知道我是谁了?”老头笑着说。
“知道却不敢说!也不敢信!”韦皋脸上泛起了红潮,呼吸都粗重起来。
老头摆了摆手,“那件事能帮我办了吗?”
“自是包在末将身上!但不知,不知...”
老头没有立刻说话,看着眼前年轻的将军片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看你此时模样,我想到了自己和你这般大的时候,远不如你,远不如你,后又沉迷酒色,实在不该,实在不该。”
“您说哪里话,您隐姓埋名自是有您的苦衷,但凭您的赫赫战功...”
“哪有什么战功?我早就该死了,当我给安禄山狗贼跪下的那时候,我就该死了,要是那会死了,该多好!该多好!”老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去传桌酒菜,一边吃一边听您教诲!”韦皋诚挚地说。
“罢了,罢了。咱们都动过手了,再一起吃饭传出去算怎么回事我交代几句就去了!”老头摆摆手。
“对您的封号,还是那么显赫...”
“你不要再说了,老夫看你有一阵了,想我所托无空,此生心愿已了。先皇对我厚爱,我再也无以回报,可喜的是安禄山、史思明两个狗贼,作恶多端,竟都被儿子所杀,报应报应。”
“您是怎么逃脱?”韦皋问道。
“故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那些事情也就是只能说是故事了。而你们现在干的事,就正是我不敢想象的将来。”
“您的意思是...”
“你是不是通过李獬这个名字,就猜出是我?”老头笑着说。
“有点预感,但还是动手才知道是您。呵呵,斗木獬,本就是北方七宿第一宿,正应了那首诗对您的...”
“不说这个,你真的好武艺!”
“您年轻十岁,我不是对手!”
“十岁!十岁!过去的事不能提了。对了,我也知道一些你的故事。”
“啊,什么?”
“比如玉萧。”
韦皋浑身一颤,“唉,那又怎样?”
“你不信祖山招魂人的话?”
“幽冥之事,虚魂缥缈?正如您方才所言,过去就过去了。她等我七载,是我食言了。这结果也活该我自己,只是,可怜玉萧,玉萧...”说完,韦皋泪流满脸,双手痛苦地捂住苍白的面孔,似乎想要堵住那决堤的泪水。
“是啊,你的玉萧之痛,和我的一跪之辱,都乃,都乃...”
“你答应我,你修好凌云大佛,你的事,你的事,还能有余地。”
“什么余地?人死何能复生。”韦皋说完这句话,远远看到了一个姑娘的身影,那是他魂牵梦绕的身影。韦皋使劲揉了揉眼睛。
“玉萧?是你?你竟没有死?”
姑娘呆呆地看着他,又转头看像老头,怯生生地说“爹,我害怕!”
“不怕,干爹要出远门了,以后就让韦将军照顾你吧。”
姑娘,又看了看如痴如狂的韦皋,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韦皋清楚地看见姑娘的中指上长着一个肉质的指环,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得出来,与当年分别时所赠的指环形状相同。韦皋叹道:"我终于懂得了生与死的区分就是一'来'一'往'。玉箫当年所说的话,现在可以验证了。"
“我说过什么了?”姑娘住了哭声,问道。
“她也叫玉萧,不是我取得名字。”老头感慨的说。
韦皋一下子愣住了。
尾巴
老头挑着卖抄手的扁担,迎着落日的夕阳,沿着官道从嘉州南门走了,韦皋站在城头,远远地望着。
身边侍立的右旗官,低声问道“他就是,他就是...”
韦皋摆手止住了他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老头的背影,他的那只扁担影子,像极了自己幼时就听过的他的故事中的星月大刀。
这个时候,韦皋耳边传来了清楚的歌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为练笔,现翻书,纰漏多,盼君斧
二0一七年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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