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质量

作者: 海鸥布吉岛 | 来源:发表于2023-08-11 07:21 被阅读0次

    原创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唯一要记录的事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可以久久看见星星的晚上,该发生的一切,和本不该发生的一切,在一瞬间同时发生了。即使在恰恰刚满二十年后不差一分一秒的现在,我仍能清楚记得。

    自此,医生说我病了,我觉得我不但病了,还变了。变得十分敏感,常常能接受不想接受的信息,人们潜意识下的微表情、人们无意倾泻的负能量和各种东西不知为何产生的令人难受的细微声响。对我来说,或许在那个导致人类社会剧变的夜晚,那个神秘力量,把本属于我的一部分也异变了。不知为何我能轻而易举地记录,自那一天后的每一天后的每一天后的每一天……无论是说完胡话后的叹气,还是进食完毕的习惯性小动作,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并能够身临其境地回忆。我每次想要准确确认自己的时间定位时,我的大脑却总是不给我轻易地找到我自己,我必须强迫性地不停地回放自那天后我经历的所有历史。如果我打算三秒后睡下,而在三秒后睡下的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我在三秒之间经历的一切细节,躺下的肢体动作、被子的褶皱、天花板的纹理、直到闭眼后残留的画面错觉和可怜小床因重压发出的细细吱扭声,就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一样,我的灵魂从我的肉体释放,回到三秒前的时间,站在一旁看着三秒前的我睡下。我似乎成为了人形活物记录仪,我极其精确地记录我活过的时间维度并能像视频播放器快进或放慢它们。因此我并不需要旧时代记时仪来帮助我去确认真正的时间。说到底,我们连真正属于我们的黄金时代的时间都失去了,我们还能失去什么呢?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晓得,虽然这也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但也没有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只是唯一一件让我无比苦恼的事是,我只是想要仅仅记下唯一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可如大海般庞大的信息淹没了它——我把所有事情记住了,却恰恰忘记了我在那个晚上唯一想要记住的一件事。

    这小小的奢求是多么难以实现,我每次去寻找它时就要重新面对好不容易活过一晚的自己,我能看着这个称为我自己的人入睡,看着她重新苏醒,时间在我的大脑中无比精确,却又无比混乱不堪。于是我决定了,既然我的生命就是要挖出我大脑内那一件深埋在冗长重复的日子里的一个小小的日记卡的话。那么我就能够面对三秒前准备睡下的自己了,那么我就能咬着牙面对这虚幻的二十年人生直到那个夜晚了,既然能够面对这二十年人生的话,那么我就能去到那个夜晚了。这样想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去那里吧。然后开始集中精神计算圆周率并等待着安眠药的生效。

    唯一要挽回的事

    我清楚地记得,高楼和山谷,天空和大地,被红色旋涡吞噬,失去颜色,失去质量,失去名字,一切都不能挽回,天空被分割,地球被抽出质量,人类社会被红色巨刃分割,我们真正意义上成为荒岛,我们真正意义上迎来了毁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在科学家们的预言中于72年后在接近太阳的终末之路之中燃烧殆尽,于144年后地球将坠入太阳之中,地球和太阳碰撞导致不亚于宇宙大爆炸的末日,整个地球在做着近心运动,像是临行前的旋转舞蹈。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先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忠爱的大地母亲,竟然带着他们的心爱的子孙去做伊卡洛斯式的毁灭。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理解不了。或许,他们所知的世界末日无非就是无穷尽的大战,无穷尽的武器和能量爆发,或者是简简单单过了一天后的世界突然爆炸,但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世界确确实实的在我们可鉴定的范围内,至少是我的有生之年内(或许不是)就这样毁灭了。

    那个属于人类灾难性的夜晚,作为小城记者来说,它既好得灾难又坏得灾难。但于我而言,还是更偏向于好得灾难。

    我,与世界无关的我,与一切重大事情无关的我,却直接介入了如同电影般虚幻的老套世界末日故事,而只有这件事,我失败了,我没办法完成和他人的约定。这困扰我二十年的过去的阴影,终于在我以为我要几近忘却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爆发了。我变得无法辩证自己的生存。如果我不想活下去,那我得追回这样一件重大得足以可以改变人类命运的事。如果我想活下去,那我就得忘却它。可我无法让时间的胶卷将它尘封,也不能以自我胜利的法则说服我自己。能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只有如此我才能重新面对我自己。

    于是我等到旧时代计时仪重新再回到和我一开始看到它呆的地方时。我向内心的我妥协了。

    在世界末日里去往世界末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但我已决心去追回我所失去的自我。于是,我起身去找一位有达成目标必要条件的人。

    他看着她

    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她,车上,男人在驾驶位,女孩在后座,恰好在男人的后面。

    喜欢摇滚?

    前男友的遗物。

    还想着他?

    没衣服穿而已。

    在那瞬间,他感到无比的悲戚却又无可奈何,说不清楚也不愿道诉。只是让这无言且冷漠的女孩继续呆在她的世界,但他不清楚的是,女孩却恰恰好注意到了他的无奈和悲伤。

    像无法选择吃土豆泥还是甜甜圈的病人。后来的女孩回忆这片刻时候轻轻笑了,他只是无法正常选择自己该说的和不该说的。

    记者?

    以前是。

    拍过有趣的照片?

    没有。

    写过出轨的人?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ex出过轨。

    为什么不离开?

    他先离开了。

    ……

    两人让沉默的时间又回到了现在,直到男人重新启动引擎。当车刚开始驱动一段路时,女孩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得向前抓紧男人的车椅,然后猛地拉上手刹。吱扭一声,男人身体向前晃一下,他感受到女孩的重量撞在他身后的车椅上,男人缓慢扭过头来看着她,女孩揉着脑袋指了指副驾驶,表示自己要换个位置。

    准备出发前的集结

    在那个破烂的火星酒吧里,一群自以为是的心理医者正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大放言论,简直就是要故意恶心每一个进来的人,那股新鲜的腐烂气息似乎就要冲进我的耳朵里。当我隔着酒馆的窗子瞥见心理十字会的制服时我就已下定决心要从离门口最远的窗台翻进去。

    “干嘛要从那里进来呀?”

    “难不成你是从门口进来的?”

    “不然。”

    “不觉得心情被糟蹋成一团烂泥。”

    “心情从我出生到现在就已经是烂泥。”

    “好事。”

    “怎么说?”

    “因为你既不会因为太过低沉而悲伤,也不会因为太过高涨而喜悦。”

    “这算是好事?”

    “算是这二十年来最好的事了。”

    悲观主义队长坐在吧台等我,我在他旁边坐下,开始找点客套话,可想来想去似乎我说的所有话都是客套话。比如:你今天有没有继续坚持悲观主义布道呀,你有没有和他们一起去看希望电影呀,叔本华(叔本华是他养的猫的名字,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是属于放在旧时代里也是极其奇怪的级别,但我可以理解。)今天怎么样呀,这在他看来是多余的,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多余的,但我却是经过了仔细斟酌后才说的,这可真是我无法控制但我却又依赖的事。悲观主义队长是从来不说多余话的人,他喜欢节能,而我是从来都不觉得说多余话是错误的人。但于我们而言,我们也并没有因此有过什么不和,但说到底,谁会因为说的话而执意要和一个无所谓的人吵架呢。反正我不会,而他也不会。但我们都会说的话却是:既然这世界都这么糟了,但我们却变得比写在历史书中的那时候的人类都要更疏远对方,更不能理解对方的话,那我和你互相相信对方的话算不算是为这个世界做贡献呢?我们都坚信这点,当我们都互相相信对方的话,我们就为这个世界做出了我们的最大贡献了,即便是我即便是他。

    在知晓人类最终覆灭的命运之后,绝望情绪空前强盛,可往往最绝望的却最能滋生生命力顽强生长,人道主义被灾后的人们发展得比任何年代都要强大,人们发展出来了人道主义心理安抚组织,为了让人们能在这个长夜里入眠。

    悲观主义队长给我倒了杯龙舌兰。

    “所以,你们该怎么实行你们的自杀计划。”

    “我们?”

    悲观主义队长显得有点疑惑,他指向沿着吧台的方向,隔着大概有十张凳子的距离坐了一个女孩,穿着一件不合体型的灰色大衣。

    “她没跟你说吗?”

    “你叫来的帮手?”

    “她是我的患者。”

    “我想一个人干活。”

    “是她先找到我的,她叫你顺便把她也给带上。”

    “怎么没有拒绝?”

    “很不巧,我被说服了。”

    这很震惊,不是因为目的的泄露,而是因为悲观主义队长被说服这个事实。虽然我很不想带那个女孩去,但悲观主义队长似乎很相信我能照顾好她。

    我再一次感到迷茫和混乱,如果我要带上一个生命去冒险的话,那我就要对这个生命负责,可如果我要对一个生命负责的话,那我就不能去……

    这个思考直到后来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我当时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具体的人。

    “既然她都来了,那一时半会也甩不开。”

    悲观主义队长突然打断我的思绪,我转过头来看向他,他朝我后边挑一挑眼睛,当我回过头时,那个女孩已经走到我面前了。她很快地放了一串钥匙在我的杯子旁,然后就走了,钥匙很老旧,还带着一块印着“King krimson(是旧时代的旧时代上一支杰出的前卫摇滚乐队)”的钥匙扣,她留下的痕迹竟然还是带着一百多年前的前卫摇滚气息,而这恰恰好击中了我内心深处还没忘却的怀旧伤感。

    “你怎么没去问问她是怎么说服我的。”

    “我不会问的。”

    “怎么说?”

    “因为我相信你。”

    “计划安排好了?”

    “她知道在哪上车吗?”

    “如果她不知道的话那她就不会走了。”

    “拿着你的医师凭证,那是通行证,通过关口之后向右转。”

    虽然那边是危险区域,虽然所有人都相信那边是个危险区域,但我知道,那里只是一片苍白而已,没有颜色,没有记忆,没有人能够活下来的苍白。

    悲观主义队长显得很疑惑,他用表情来说:就这么简单?

    从那时起我一直都想问悲观主义队长为何那个女孩要找上我,她明明可以自己做出行动,因为就和悲观主义队长所不确定的一样,我们的计划确实就这么简单。在这个曾经辉煌世界的后时代现实上,我们比任何年代的人都难以送死,那些医师们是绝对不会让我们去送死的,但医师却会因为他们而想死,而讽刺地是竟然没有人会关心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

    后来我回顾这段对话的细节时发现,当我想问悲观主义队长这个问题的时候竟然被他巧妙性地回避了,他没有让我成功地问出这个从那时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到现在也没问,因为在之后的路上问题在还没被提出之前我就已经找到答案。

    火星一号公路上

    他等着那个女孩,在他等到极其崩溃甚至想哭时,那个女孩出现了,他想要说点什么,但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要说话而说话,而是只是想要向她发火。不过当他看到女孩那缥缈的眼神时,突然又哑了火。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该为这漫长的等待而生气,面对这个公路上只有两个人的黑暗,没有人该为此生气。

    “上车吧”

    女孩依然没有说话,安静地坐上了后座。

    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也不是很远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在意她,他无奈地开启引擎。

    “得得”

    直至整段路到尾,从一开始就等待到他们到达虚数研究所关口前,他绝对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这二十年来过得最为愉快的一段时光。

    对话

    你想过为什么会世界末日吗?

    突然一句开口让我反应不过来,但当我终于结束费劲的思考和纠结的时候,转头发现她已经在低头看杂志了。我感到尴尬且不知所措,但我没有开口说话,将要说的话就这样被我咽下去。在这条长得能够停止时间的路上,我们百无聊赖,却又不想在对方身上尝试,准确地来说,至少是她不想,而且似乎有一次很好的机会被我窝囊地浪费了。但到底是真的不想还是只是单纯的没有话说,我不晓得。我再次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她,她还在看着那个旧时代杂志,鞋底有节奏地拍打我的车椅。说实在的,那杂志放在车上超过三十年,竟然还能阅读,我不禁对这般长寿的事物感到敬畏。

    为什么会世界末日?

    这是个伪命题,既然我们到现在并且很精确的可以预测未来直到很长时间我们都还活着,所以严格地来说这不算世界末日。

    我对自己刚才的思考十分满意,再次在心中默念一遍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我的回答。

    她抬头看了一下我,就一下,又低下头去了,但是她停止了她不停的极其有节奏感的似乎可以运动到世界毁灭的脚。

    看来我又搞砸了。

    “你反应老是慢慢的。”

    或许是对我迟来的回答的谴责,她在语句末尾加了点重音,也或许只是我想多了。

    “因为我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确认我是否有没有说错话。”

    “可你老是说废话。”

    “可能我无法判断什么是废话吧。”

    当然,这是个借口,我很清楚什么是废话什么不是废话,我只是对此有点小生气,但又无法过滤它。可你老是说废话,又是这种句式,她是不是很喜欢用这种句式,而且既然是“老是说”这三个用词,那么就说明她听过的我的大部分话都是废话,既然悲观主义队长和她都认为我说的大部分话语都是废话的话,那我是不是得认真思考思考一下。

    于是,我把车停下,开始认认真真地回忆从我刚和她见面到现在的所有对话。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大衣胸口处也有“King krimson”的印花。

    结尾前

    当我换到副驾驶的时候,眼角里的他略显得惊讶,但没说什么,我把手中拽着的书扔到后座上。

    “喂喂,对文物要温柔点吧。”

    我皱皱眉,转身面向后座,刚一弯腰俯身准备爬过去时,他伸过手来把我旁边的车门打开。这时,他的呼吸轻轻吐到我的背上,我真想痛骂那多余的超感知觉一顿。察觉到他的视线,我偏一偏头,将挡住眼睛的刘海撩到一边,膝盖用力顶着座椅,顺势爬过去。将书在他后桌的收容袋上放好后,又如此费劲地爬回来。

    “得得。”

    他叹了口气,越过我身前将外开的车门合上。很多年以后,在我的超感病好了之后回想到这个片段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亲历。那时才发现这是他和我最近的一次,我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2毫米。

    “你觉得我会从车门出去,再从车门进来,再从车门出去,再从车门进来?”

    他认真思考了几秒后。

    “我其实觉得从两边座椅的中间爬过去,再从中间爬过来很麻烦,而且我觉得你会选择不麻烦的方式。”

    “干嘛这么费劲,这么肯定我会从车门出去?”

    “不是肯定,是经过逻辑和思考后并做出行动的决定,而且我相信你会选择省力的方式。”

    “逻辑叫你相信我会从车门出去?”

    “目前来说是这样。”

    “你真这样相信?”

    “可以说我是因为无法不相信逻辑才落到这般地步的。”

    他说了一句和我从医生那听到的一模一样的话,我将回忆重新播放回三天前,在那个几乎可以称为博物馆的诊断室里,那里四周的墙上甚至天花板都贴有着各个时代的海报,摆放着各种旧时代的古董,陌生的人、陌生的物还有一行行诗。医生说,这是时代的浓缩酒精,在喝到烂醉的时候就能回到旧时代的黄昏,并到底高潮。他喝了一口龙舌兰,称自己是这个时代所不需要的人,不用说我也知道他选择活在过去。这里的人都想要活在过去,而我只能自大地向前看,因为我是丢失了过去的人,我很高兴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过去,对我来说,已经无法看见的过去比未知的未来更痛苦且难受,既然拥有过历史,却无法得到来自美好年代的历史那母亲般的垂怜。“每个人都需要历史的,我知道你在寻找它,但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将历史回心转意,去顺和你,我深知这点,他也深知这点,除了我们在对待失败的历史上坦然,这里的人都悲伤得无药可救。”医生朝着门指了指。真是讽刺,一个悲观主义者竟如此阔达。在医生朝向门口懒散的指头刚放下,门就被打开了,这不禁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也患有超感病。一个穿着制服夹克的男人从外面大步走来,看起来心事沉沉,并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深处中,我敢断定,他连我从他身边走过都没察觉。

    “怪不得你这样得没前途。”

    “这里的人都没有前途,他们的前途都赌在科学家身上了。”

    “你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时候?”

    “火星酒吧里,为什么这样问?”

    我轻松地笑了,似乎我好久没为这样轻松的事笑过了。

    “如果三天前我和你打个赌的话,我现在就赢了。”

    他显得很疑惑,那表情像是在努力的思考,他每次在思考他觉得无法理解有悖常理的事时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明明只要当做玩笑话就好,他却认真的确信我的话中有着某种真实,而他正在努力寻找这种真实。他简直就是一台人形的矛盾处理机器,我捂住嘴认认真真地没有一丝装模作样地开心地笑了。

    “我以前见过你?那只有可能在悲观主义队长的诊断室里见过,但我没有注意到你。”

    “准确的来说是旧时代时间的三天前,世界末日时间的十天前,医生的历史博物馆里面。”

    “你是那时候知道我要去天文观测基地的?”

    “当时你和医生商量的音量听起来像是压根就没打算瞒住人。”

    “可能我太激动了。”

    “像是准备面对一千亿人演讲那般激动?”

    “那差远了。”

    “似乎能理解。”

    我调低了车椅的斜度,然后舒舒服服坐好,“开慢点吧,很急吗?”我这样提议。

    “倒不是很急。”

    车子变得缓慢起来,我整个人和速度一起都放松起来了,我看见他还是像旧时代电影里人们开会那样正襟危坐地挺直腰子,让我忍不住想这个人难道这辈子都没放松过吗?让我不禁对他产生某种类似旧时代里结冰的豆腐慢慢解冻软化的心情。于是我把他的车椅也调到和我一样低的高度。他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这样开车会不会有点危险?”

    “好像是有点危险,你怕?”

    “习惯性担心而已,不过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哎呀,你还真是一辈子都没放松你那根绷紧的弦呀。”

    “放松绷紧的弦没用。”

    我看了看他,这一句,他放松了语气,但表情却依旧让人看着没话讲,我在记忆中和千万个人对比了这样一张脸,只有电影中准备牺牲的警察匹配到了。

    “你有没有吃过结冰的豆腐?”

    “没有,结冰的豆腐?”

    “希望影片里面看到的。”

    “这几年没干记者的话在做什么?”

    “宣传……基础科学救亡论的宣传。”

    “明明不相信的。”

    他转过头来看一下我,又转回去,腾出手摸一下鼻子。

    “我还真的相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或许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为自己所相信的明天而开心是不被允许的,即便这样,他仍然相信着。

    “跟我讲一下旧时代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我知道你对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马虎的。”

    我问他,虽然在历史集体教育里面学过,但我还是想听听这个人怎么说。他的表情突然紧绷起来,他在车椅上紧绷肌肉的小动作自动输入进了我的感知里。我在心中将平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划分开来,现在的他,应该算是一种能够将任何事情都做好的状态。

    “那年,人类在地球、月亮、火星上发现了对反物质,一种亿万年前就存在的反物质,实质是向三点五次元折叠的原子,它的属性为虚数,而我们一般的物质属性为正数。对反物质跟任何正数物质都可以经过一个公式反应,向内折叠公式。而经过公式反应之后,对反物质的核心被打开,对反物质的核心变成了虚数空间,也就是三点五次元空间,像我们这个空间外有一个巨大的镜子,而那个镜中世界就是虚数空间,虚数空间周围任何物质的质量都会像旋涡黑洞一样被拉进去。”他停住了车,然后面向我,双手握住交叉在胸前,像拧手巾一样给我展示那个质量被神秘空间拉进去的情形。

    “在一座天空基地上,人类想利用对反物质实现核聚变可控化实验,因为对反物质很稳定,同时它并不具有一般的原子的结构,而它恰恰好可以辅助核聚变反应,来减少核聚变所需要的能量,让整个反应的风险,成本大大下降。”他停顿一下,突然停住他那具有画面感可以帮助我想象当时情形的手,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匀速向上旋转。

    “和很多人类悲剧的故事一样,这个世界末日的故事也不例外,切尔诺贝利、福岛、帕洛玛雷,所有这些事故之中都有一个规律,他们最终都会爆炸,只不过这次爆炸的危害性,足以将人类推向黄泉,由于不明原因,实验失败了,对反物质和整个基地产生反应并掉落在基地下方的海洋上并引发了——‘质量虚化风暴’,一场将地球近乎百分之六十的质量化为虚无的灾难,这场灾难直至向内折叠公式运行结束才得以停止”他高举着一只手,将手指收回握紧成拳,另一只手张开在下面,然后重重地砸下来。我听得入迷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很会讲一个玄乎的故事。

    “失去质量的物体只剩体积,它们失去了质量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名字,像历史的影子一样永远的留在他们一开始从未离开的地方,地球因为失去质量,无法维持自身周转的平衡,最终开始做近心运动直至坠入太阳里面。”

    他将左手握紧化为地球,右手则为太阳,左手慢慢绕着右手转,然后撞在一起。

    之后

    我看着她陷入回忆的漩涡之中,她看起来浩瀚而悲伤,我知道她的想象在历史的悲剧中旋转飞舞,我重新坐好,慢慢打开引擎。

    直到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当我们可以看到关口时,我看向她,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慢慢开进关口的检查处,那里驻守的只有两名士兵,我向他们展示了悲观主义队长的医师证,其实我和悲观主义队长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我知道士兵们完全没有关心我们到底长得像不像。士兵将医师证还给我之后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转身看了看她,她的样子像是迷失在了神的森林里,等到她走回来的时候,她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神隐了。

    我开始发现我们的视线一直在交集,我开始变得犹豫、纠结一些事。

    我们过了关口又向前开一段路,这里开始变得惨白,那些惨白的事物都是灾难残留的体积。我们到了特定地点后开始右转偏离大路,我们正在前往我们的共同目的地——冷湖天文观测基地。

    我们的时间似乎变得流得越来越慢,这个夜晚像是怎么样都不会消失,那回忆、那担忧、那心绪、那人们,这些事物开始在车窗前面闪回,拉出一道透明闪亮的弧线,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的幻觉,到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想象力终于进步了,并且能够在清醒时候做梦了。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很想排解,去排解这些幻觉残留的伤感和混乱的现实梦境。

    突然,她叫我停下来,然后她下车向着失去质量的白色遗迹走去,在我担心她会不会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却已经回来了。

    我看到她妩媚地笑了,她轻柔地上了车,当我看到她充满实感和夕阳海浪味道的笑并给我递上一包烟时,我差点激动得哭出来。我想不到不热爱生活的理由,在一片茫茫的苍白之中,她居然能够发现一包烟!

    “这是我的超能力。”

    她笑着把手伸进她那充满怀旧气息的灰色大衣中,拿出一块打火机,我用颤抖的手将烟抽出来拿好递上去,她给我点燃,又給自己点了一根。

    长久又长久,我们下了车靠在车门上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烟雾跟着凤飘散在无尽的白色之间,黑色的夜里,两点火光也熄灭了。

    她慢慢給我一个吻,即使这是一个温柔的吻,我的整个身子却在颤抖。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感受着黑暗浩瀚地旋转飞舞,直至她撩开贴在我脸颊的头发。

    Happyending?Sadending?

    我用她给我的那串钥匙打开冷湖天文观测基地的大门,大门里面已经是一片白色。当我看到一个失去质量失去人形的白色雕塑时我这才知道,她的妈妈其实是天文观测基地的高级员工。在那个夜晚,她失去了自己的妈妈。然后她把这件事给忘了,她把前面的所有历史都给忘了。

    我在这里面寻找着时间流逝的痕迹,质量失去了,时间却被保留了。我踩在那些有质量的地方,去还原那天晚上我从这里逃离的瞬间。然后我找到了那个东西——装载着对反物质的容纳器,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爆炸,我小心谨慎地将它拾起,久久地注视它,它看起来还留在二十年前当初被“质量虚化风暴”所带来的地方。她的妈妈为了不让这些对反物质再次反应,用生命将它保护起来。但在我看到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所要挽回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只是个过去的幽灵,本来我也要死在那个夜晚的,但我还活着,将近二十年的执着却是为了复原那天晚上的死亡。但现在我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

    当我在冷湖天文观测基地的高处裸露位置找到她时,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我慢慢坐在她旁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妈妈没有走,她只是对我说,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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