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的夏天,在家里的葡萄架上刚结出祖母绿果子的时候,我只身一人来到了日本。
原本计划下午五点多到达大阪关西空港的飞机在浦东耽搁近三个小时,到达日本的时候天色已晚。坐在飞机上,还可以依稀看到云层之上缓缓远去的夕阳,像裹在蛋白里的橘红色蛋黄。云层之下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被温柔的海水从四周拥抱着的城市,灿若星辰的灯火在脚底下此起彼伏地闪烁,看得见流光里的繁华,却听不见人世的声响。脑子里嗡嗡的,是因为生理和心理还处在不同的时空里。飞机穿过云层准备降落,前面是延展出去望不到边际的异国夜色,也是我汗涔涔拽在手心里前途未卜的未来。
刚到日本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辛苦,花钱如湍急,大到学费房租交医保,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一一置办,之前二十几年的生活仅仅被压缩在一个笨拙的行李箱里,完全相当于一切从头再来。我在神户市一个叫春日野道的地方租了一间房间(很美的名字,也是个很美的地方,窗外看过去就是绿茵茵的山峦,呼啦啦的电车在绿茵丛中呼啸而过),小小的独栋民居楼的第三层,是个小阁楼,不大,铺着榻榻米,斜斜的房顶上有一方小小的天窗,夜里关了灯可以看到天上飘过的云,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得到那一枚白梅花瓣似的异国月亮。屋内井然摆放着的简单家具都很和风,没有过多的装饰却很精致,件件都是生活中的艺术品。房东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国女人,看样子已经在日本待了许多年,带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住在这里,三四个小孩时不时在楼底下嬉闹,都是一口流利的日语,玩着日本孩童玩的游戏。生活宁静美好,却也不易。
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晚上趁着漫天的晚霞出门遛弯。日本街头散落着形形色色的饮食店,大抵都是小小的店面,有的挂着红灯笼,有的挂着细密精致的竹篦,有的挂着水蓝色的印染布,暖暖的灯火从木格窗柩里透出来,日本人在里面喝酒聊天。随便走进一家点了份半面半饭的套餐,素雅的陶瓷碟子里摆着几块艺术品似的炸鸡块,配着切细的蔬菜沙拉,上面撒上几粒黑芝麻,味道自不必说,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结账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地转换成了人民币,不禁咋舌,这才意识到要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将会是多么的不易。吃完出来,天色已晚,恍恍惚惚地竟迷了路,知道就在家的附近,可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每幢楼都长得很像,自己现在想想都觉得可笑,似梦非梦的状态,可其实永远醒不来才是真实的生活。
我在日本找到的第一份兼职是在一个冷冻工厂里拣货,工厂在一个名叫六甲岛的小岛上,每天坐半个多小时的电车去上班。岛上的风景很美,天空碧蓝如洗,远山淡影氤氲在朦胧胧的清晨雾霭里,走在马路上都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海浪声。工厂的工作十分辛苦,但工资基本可以满足我的生活开销,每天中午会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我都是前天晚上自己在家做好了饭菜带过去——我原本并不怎么会做菜,可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活硬生生将我逼成了一个每天在菜市场挑来拣去和在厨房里上蹿下跳的厨子。
家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么遥远的地方生活,隔三差五就会发来视频邀请,好几次我都忙着在做饭,母亲就在视频那头焦急地指点江山,恨不得把她半辈子的做菜经验都一股脑儿地抛给我。还有次视频的时候,他们正团团而坐吃西瓜,母亲问我这里可以吃到西瓜吗?我说可以,就是贵。母亲问多少钱。我说一个西瓜劈六瓣,每瓣卖二十块人民币。母亲先是一愣,然后说二十块钱在这个天我都可以买六个西瓜了。然后又继续说贵你就少买点吃吃,但也别太省了,该吃的还是吃,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冷暖,不能着凉,凡事要小心……我对着母亲傻笑,说着知道知道,可关掉视频的那一刹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们之间隔着重重叠叠的山水,思念只能挂在嘴边成了叮咛,以前有时候觉得他们唠叨,一直把自己当做没长大的孩子,到了外面才发现,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他们的后生,需要尽其一生来呵护。
一个人孤身在外,半夜躺在床上,看着天窗外那一小格墨蓝色的夜空,经常会愈发思念起那个远在天涯的小小村落来。思念那夜半低沉的犬吠,思念那漫天的璀璨星辰,思念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里曾经是我童年的全部, 有我所有至亲至爱的人。他们都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随着我的每一口呼吸延展着他们的生命,我身在异国他乡,他们的心也跟着在外面漂泊流浪。这就是亲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抱怨个不停,不在身边的时候却永远都是个念想,就算身在千里之外的其他国度,说着不同的语言,过着不同的时刻,吃着不同的菜肴,可一想到他们,心里总是会腾起一股暖流,像是就算睡着了也会知道,头顶上有一颗永不凋零的月亮在静静地照着,伴着我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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