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夜,迢迢风陵渡,朝醉暮休醒,魂飞苦。
小说作者:拾荒人
【一】
京城外有一个小村庄,虽说村里人丁稀少,但因为村口设有一处驿站,进出北京城的官兵商队都打这儿经过,倒也人声鼎沸。
距离驿站不远处,有一家客栈,是村里人专为这路过的江湖豪侠、富商大贾设立的。进出北京城的商队络绎不绝,这客栈的生意也源源不断。
此时天才蒙蒙亮,但客栈内却已人满为患,大堂里摆放着的十几张方桌都已经坐满了人,没占到座的只能另外搬来长凳,寻了空闲地方各围成一圈。
这大多数是一些护镖的队伍,常是几个镖局的人马聚在一起,叫上几坛子烈酒,连下酒菜都不用便扯开了嗓子谈论到哪个镖局遇到了匪贼被劫了镖,哪个员外又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几乎是无所不谈。也因为这一点,常年混迹在这里的并不只有这些护镖的队伍,那些专干劫镖行当的匪贼也常在此探听各路消息。
在客栈的第二层,则多是一些富商大贾,他们或是和护镖首领在自己的厢房内商量计划,或是和几位江湖豪侠择一方圆桌坐下,笑看楼下大堂的嘈杂。
“听说了吗?那贺千仇昨夜又出手了!”大堂内,一个光膀大汉嚷嚷道。此话一出,不仅和那大汉同在一桌的几个人没了声音,一时间几乎是大堂内所有的人都停止了笑骂。
见这么多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大汉很是得意,清了清嗓子道:“京城金老爷的金库被贺千仇盗空了!”
大汉话刚出口,客栈内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大堂内的草莽武夫,还是楼上颇有些名望的富商豪侠,通通无法镇定面对这个消息。
他们早就听说过贺千仇的侠盗之名,要说他平日挑一些寻常富商下手,尽管从未失手也没有人会太过惊异,不过这一次他能盗走京城富商金万两的所有黄金,这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惊奇了。
一时间,整个客栈都讨论起这个贺千仇来。
“既然贺千仇能在不知不觉间盗空金万两的金库,那么想必这一次还是没有人见到他的真面目吧!”
“那是当然,贺千仇可是人称神风行者,轻功了得,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又怎会是金府的那些酒囊饭袋能够拦下的?更别提见到他的真容了!”光膀大汉越说越起劲,又是一碗烈酒下肚,他一脚蹬在方桌上,开始给身边的人讲述起贺千仇的种种事迹。他脸上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浓,仿佛他就是那传说中的贺千仇一般。
“贺千仇在坊间名气之大,可以说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幼童悉知其名。不过能像这大汉一样把他的事迹如此详细地讲述出来的,却很难再找出第二人了。”楼上,一个白衣剑客开口道。
与他同桌的,还有一个灰袍男子,气息隐晦,也不是寻常之辈,两人旁边还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富商。
三人此时也和其他人一样,讨论着贺千仇。
“难道大名鼎鼎的侠盗贺千仇就是这般模样?”灰袍男子听出了剑客的言外之意,反问道。
“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剑客答道,却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同桌的那位富商,打趣道:“倒是赵老板要小心了,说不定贺千仇就会在某个晚上光顾你的府邸呢!”
富商听了也不恼,坦然笑道:“贺千仇劫富济贫,所盗皆是奸商贪官的不义之财,赵某人坦坦荡荡,何必担心会被他惦记?”说罢,三人都会心一笑。
众人正讨论的火热之时,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这笑声虽是从一人之口发出,却蕴含着笑声主人的深厚内力,硬生生压住了客栈内的嘈杂。
经常在客栈出没的人们听到了这笑声,纷纷将视线投向门外。就连客栈楼上那些身份不俗的客人,也有不少都脚步匆匆下了楼。
东方烈在客栈内所有目光交织下从容走进客栈,尽管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他却没有半点不自在。
“东方大侠英名盖世,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器宇不凡!”
白衣剑客从人群中走出,和东方烈相视一笑。
而除了白衣剑客,更有一些东方烈的狂热崇拜者挤了出来,想要一睹大侠的风采。
“东方大侠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平日一定是诸多公务缠身,我等有幸能在此得见大侠风采,真是三生有幸啊!”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朝东方烈所立之地聚拢,客栈老板适时地站了出来,“一边去一边去!都堵在门口干嘛呢!还让不让东方大侠进来了?”说罢,他对东方烈躬身谄媚一笑,殷勤地替东方烈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亲自领着东方烈上了二楼。
“东方大侠您请稍等,小人这就去给您沏茶。”掌柜把东方烈带到一张特意空出来的圆桌,然后恭谨地请东方烈落座。
“不必麻烦掌柜的了,请掌柜的让你店里的小九送上来便好。”东方烈客气地摆手道。
“小九?”客栈掌柜愣了一下,显然是想不通为什么东方烈点名要小九来送茶,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小人这就去叫他。”
当掌柜踩踏在木制楼梯上“噔噔瞪”的脚步声消失之后,东方烈听到了楼下掌柜的吆喝声。
“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看着楼下几个在方桌之间忙碌的伙计,东方烈试图从中辨认出他想找的那个人,但他对那个人实在是知之甚少。
“噔噔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将东方烈的视线由楼下拉到了楼梯口。
一抹朴实的灰色率先进入东方烈的视野,这是客栈伙计被要求统一束带的头巾,为的是防止伙计头上的发丝不慎落入端送的茶水饭菜中。
头巾下面,是一张才刚脱去稚嫩的清秀面庞,五官像是经过精心雕琢一般,然而当这精致的五官和柔和的面部线条组合在一起后,却又让这张脸归于平凡,一旦混入了人群,就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
让人感受最为深刻的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乍看之下,其中毫无光彩,充满了深深的孤寂。然而东方烈却敏锐地察觉到,在那死寂的黑瞳中,隐隐有一抹坚定的神光流转。
还有那双端着茶水的手,虽然长年在客栈打杂而覆上了一层薄茧,但那双手却还是那么纤细修长。这样的手东方烈也曾在别处见到过,但那双手上没有老茧,只有永远也无法洗净的血迹。
小九面无表情地朝东方烈走来,脚步轻盈,连东方烈这样内力深厚的高手都只能听到轻微的动静,而所持托盘上的茶具,竟没有丝毫晃动。
观察到如此仔细的地步,东方烈更加确定这个叫小九的青年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小九走到东方烈所在的圆桌,轻轻放下手中托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熟练地为东方烈倒出一杯茶后,小九脸上挤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请慢用。”然后他转身离开,丝毫没有其他人见到东方烈的那种狂热。
东方烈端起茶,轻尝了一口,赞扬道:“好手艺。”
但小九却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甚至没对东方烈的称赞做出半点回应,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东方烈见状,又说:“沏茶的手艺确实不错,不过更值得让人称赞的应该是你的轻功。”小九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离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小友如此轻功,想来一定是师承高人。既然身怀绝技,却又安心栖身在这乡野间的一家普通客栈,该是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吧!东方对此甚是好奇,小友若是不介意,不妨落座与东方一叙,如何?”
“有这等轻功的人当世不过两手之数,而这京城外,却只找得出你一人——贺千仇!”见小九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东方烈逼音成线,将这句酝酿已久的话传入他耳中……
【二】
贺千仇在热闹的集市中闲逛着,看似漫无目的,但若是将他所走的路线在地图上画下来,就能发现他一直在围绕着某个地方绕圈子,在圆圈的中央,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金府!
这座府邸的主人金万两,乃是京城首富。虽然金万两家财万贯,在京城过着呼风唤雨的体面生活,但是他聚敛财富的手段却极尽肮脏、卑鄙。
在早年起家的时候,金万两靠着他与朝中几位高官的关系,在天子脚下偷偷贩卖私盐来牟取暴利,发家之后,他又添置土地百亩,将其出租给无地可耕的农民,以高额租金将租地者逼得家破人亡之后,又将土地收回,再出租给其他需要用地的人,如此下来,很快就聚敛了巨额财富。可以说,就算是他修建府邸的一石一柱,都没有分毫是用干净手段得来的,更何况他藏起来的万两黄金?
贺千仇抬头看看头顶的烈日,此时应该是过了午时了,根据他在客栈中探听到的消息,金万两再过一会就该去他名下的赌坊查账了。
果然,当贺千仇又在人群中游荡了一段时间后,再次走到金府大门前时,金万两正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准备出行。
金万两也自知自己干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太多,项上人头遭到很多人的惦记,所以他每次出行都会带走府中的一部分护卫。因此,如果想要进入金府探查,现在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贺千仇亲眼确认金万两进了马车,由一队护卫跟随着离开了金府之后,他才走到金府大门前。
此时正值炎夏,午后的烈日炙烤着大地,市集上的人流也因此渐渐散去,贺千仇绕到大门一根梁柱后面,环顾四周,趁着没人注意这边纵身一跃便进了金府。
金府戒备森严,特别是后院、角落这种容易遭人潜入的地方,站岗的护卫都是经过严苛选拔的,反倒是其他府邸格外重视的前院等地守备的力量相对薄弱一些。
轻松躲过了两拨巡逻护卫后,贺千仇凭着他弄到的金府内部布局图纸径直到了金万两的书房。
区区一间书房的防备自然没办法难倒贺千仇这样的大盗,不过是略施手段,贺千仇便轻松进入了书房。
书房的布局非常讲究,推门而入,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张古朴大方的书桌,桌后一把禅椅背对着窗户,窗边一只鱼缸内两条锦鲤正于水中自在地游憩,一副怡然自得之态。左侧一张旧书架藏着《周易古占》、《诗经旁注》等耐读之物,右侧墙壁则挂满了金万两多年来搜集的文人书画。屋中又以碧纱橱、屏风、帷幕等物为饰,为原本古朴的书房另添了几分精致。
“这金万两倒不似那些个暴发户,也还有几分文人雅致。”贺千仇自言道,“布局如此讲究,正好替我省去了翻箱倒柜的麻烦。”
“风水招财,这金库钥匙应是在迎着风水之处吧!”想到书房门外那口池塘,贺千仇走到那把禅椅旁,可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却一无所获。
“莫非……”一番思索后,窗边那个精致的鱼缸引起了他的注意……
“唉!这倒真是个难事。”拿到钥匙,贺千仇却陷入了思索之中。
金万两为人谨慎,收纳财富的金库所在除了他信任的少数几人便再无人知晓,并且为了避免被人跟踪而使金库位置暴露,金万两也不像其他财主日日都去查看自己的财富。贺千仇经过对其长达两个月的跟踪,直至近日才获悉金库所在。
本来贺千仇打算在拿到钥匙的当晚行动,可他没想到这金库钥匙会被藏到锦鲤腹中,他为了取钥匙已经剖开了锦鲤,等到金万两归宅察觉此事,必定会马上转移财富,那日后想要盗走金万两的黄金肯定更难了。
此时乃是未时,金万两酉时归宅,算起来倒还有几个时辰,贺千仇本想试着去弄一条相似的锦鲤蒙混金万两,可转念一想这样做非但不一定能蒙混住金万两,即使事成,金万两也可能顺着锦鲤的线索查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想去,贺千仇最终只能采用在常人看来近乎疯狂的一种方式——白日盗金!
出了城门,贺千仇不敢浪费分毫时间,直向城外一座破落的小村庄飞奔而去。其实村庄原本人丁不少,后来因为灾荒和徭役,村里流失了不少人口,甚至被弃置过一段时间,这才落得个破败样。
虽然现在村庄看上去没什么改变,但这个村庄在再一次有人入住后,却已成为了一个匪窝,虽然村子里看起来不过寥寥数十人,却藏匿着四百多个土匪。就是任京城里那些官兵抓破头也想不到,一伙最令他们头疼的匪贼就藏身于此,伺机而动。
贺千仇此行就是来找这群土匪的头目。虽说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但这次要想在大白天将金万两的金库盗空,可就真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够做到的。
说起来这土匪头子应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与他有些许瓜葛的人了,三年前他将一笔财物发放给一群灾民,这土匪头子便是其中一个。偶然之下他知晓了贺千仇的身份,于是便学贺千仇也干起了劫富济贫的行当。最终惹得豪强们盛怒之下向官府施压,这伙人好不容易才在官兵的围剿下逃出,自此隐匿在这小村里,不再占山挂旗,改为闻风而动。
后来贺千仇在派发一笔黄金的时候遇到这头目主动帮忙,两人这才又有了联系。
贺千仇凭借一身绝妙的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村子,径直到了土匪头目的住所。
“恩公!”见贺千仇到来,头目连忙上前相迎,“这次您又抄了哪位员外的家?”
“这次和以往不同。”贺千仇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
“这是?”
“金万两的金库钥匙。”
“哈哈,恩公果然好手段!这金万两为富不仁,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的金库虎视眈眈,却苦于无从得知金万两的金库所在。恩公此番前来,想必是已经知晓这金库所在了?”
“嗯。”贺千仇拿出一把短匕,在木桌上刻画出一些简洁的线条,“金万两将金库修建在京城外金家的陵园附近,因为他只在扫墓或金家有人过世的时候才将所得黄金转移到金库中,因此这金库的位置才难以被人知晓,我也是跟踪了他多日才见他向金库运送过一次黄金。”
“果真是个老狐狸,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把他的全部身家藏在无人看管的荒郊野外!”头目说道,“看来恩公此次应该是需要我带人去运送黄金了?”
“金万两将金库钥匙藏于锦鲤腹中,我为了取钥匙不得不将锦鲤剖开,因此原打算今夜开始的行动只能提前,并且金万两酉时归宅时便会发现钥匙被盗,因此必须在此之前将黄金盗走。”贺千仇说道,“本不想牵连你们,此番向你们求助实属无奈之举。不过也正因为金万两的这般布置,即使是白天,将这些黄金盗走也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这当然没问题了。”对于贺千仇的请求,头目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不过恩公啊!您一个人行侠仗义固然洒脱,但像这种大行动您还是得叫人去做,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和我们一起呢?”
“孤身惯了。”贺千仇淡然一笑,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对头目的回应,“尽快行动,为避免你们又遭官府剿杀,盗金之事可散播消息称我一人所为,他们还没有能找到我的本事。”留下这一句,贺千仇身形一动,呼吸间便消失在头目的住所,出了小村。
头目见贺千仇离去,叹了口气,然后发令聚集全村人马……
【三】
“你究竟想做什么?”贺千仇转过身来,直视东方烈。
东方烈见贺千仇终于有所回应,却不着急开口,而是从托盘中取出一只干净的茶杯,提起茶壶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对贺千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贺千仇见状,对东方烈的警惕松了几分,和东方烈相对而坐,双手接过他送过来的茶,同时食指与中指在杯身轻点,以示对斟茶者的感谢,然后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
“东方先生对茶道也颇有理解啊!”
“闲暇之余,以此慰藉身心,谈不上多深的理解。”东方烈笑道,“不像你功夫如此深厚。”
“儿时耳濡目染罢了。”
“令尊是?”
“家严曾与东方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对先生赞不绝口。”
“哦?”东方烈思索片刻,“令尊可是贺行风?”
听到东方烈说出这个名字,贺千仇神色一滞,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管那道伟岸的身影十多年来一直犹如擎天之柱一般立在他心中,但“贺行风”这个名字,他却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过了。
“我还以为他已经被人们淡忘了呢。”贺千仇抿了一口茶,随着茶水入喉,一丝淡淡的苦涩蔓延开来。
这是东方烈第一次在这张冷峻的面庞上看出情绪的波动,他也由此察觉到了些什么。
“令尊?”
“西去十三载。”
索命判官贺行风,一身轻功旷古绝今,更有一手独步天下的用毒之术,于无形之中索人性命,而死在他手上的,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判官之名由此得之。
因为贺行风所杀之人多为王权富贵,纵使这些人罪有应得,但朝廷自觉有损威严,便派人追捕贺行风。但贺行风却凭借着一身轻功,从众多高手的围杀中脱身而出,从此隐匿于江湖。
世人都以为贺行风自知触怒朝廷,决定收手。但东方烈从贺千仇的叙述中才得知原来贺行风是在那一场围杀中身中不治之毒,纵使他深谙毒理也无药可解,不久便死于毒发,只留下了一个继承了他一身绝世轻功的七岁独子。
贺千仇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绝世轻功,也继承了贺行风那颗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心。在为父亲守丧三年期满之后,十岁的贺千仇告别了父亲居住的小屋。
贺行风自幼跟随父亲长大,却未曾听父亲说起过家中有何亲友,年幼的他只能孤身闯荡江湖。说是闯荡,可一个十岁的孩子又谈何闯荡?他的闯荡,不过是浪迹街头,若不是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财富,他便与街口争食的乞丐无异了。但这份经历也并非毫无意义,四处流浪的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寻常百姓的苦难,这才有了现在劫富济贫的侠盗贺千仇。
听完了贺千仇这段经历,东方烈一阵唏嘘,这让东方烈对他又高看了几分,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再一次郑重打量眼前这个刚到及冠之年的青年,一个从孤苦无依的孩子成长为令权贵们寝食难安的侠盗。
“东方先生贵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与我素无瓜葛,今日似乎是专为了我而来?”贺千仇瞥了一眼楼下,大堂内虽鱼龙混杂,却并不见锦衣卫出没。倒是楼上靠着护栏坐着的三位,从衣着气息来看都不是寻常之辈,似乎一直关注着这边。
那边三位这时也察觉到了贺千仇的目光,倒是没有丝毫闪躲,起身迎着贺千仇的目光走来。
“久仰了。”其中那位富商模样的人开口道,三人皆朝贺千仇拱手行礼,又与东方烈相视一笑,然后落座。
贺千仇没有出声,向三人一一回礼,然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东方烈。
“这三位均是我的好友。”说话间,东方烈将一杯茶摆在离自己最近的富商面前,“赵北星。”
“这名字我倒有所耳闻。”贺千仇打趣道,“莫非是江南那位赵老板?”
富商听了,笑着微微颔首。
“柏青枫,是个剑客。”说罢,又一杯茶递给白衣剑客。
“他叫王承安。”东方烈指了指那气息隐晦的灰袍人。
“呵呵,贺公子少年英杰,城里可是有人对你赞赏有加呢!”开口的是灰袍人,声音阴阳怪气,竟是个阉人。
“城里?”贺千仇抬头望向外面,从这里看去,北京城的城墙犹如一条青灰色的巨龙盘踞在大地一方,将王城拱卫其中。城里面的大人物可不少,这王承安说的是谁呢?
王承安笑了笑,看着京城的方向,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建筑中央,有一片气势恢宏的紫红色建筑比城墙都还要高出不少,孤傲耸立在京城的正中央,散发出一股叫人臣服的威严气势。
王承安下巴冲那个方向扬了扬,道:“那里的主人,我的主子。”
贺千仇握住茶杯的手突然一紧,细微的“咔嚓”声从指缝间钻出,他放下茶杯,一道刺眼的裂缝暴露在空气中。
“让诸位见笑了。”贺千仇又取出一只茶杯,先给东方烈等人斟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诸位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先帝在位时,对木匠活情有独钟,且不喜在做木工时被打扰。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良每每趁先帝做木工时奏事,借机矫诏擅权。兼任东厂掌印太监后,魏忠良更是大权独揽,权倾朝野。如今圣主即位,欲重整朝纲,所以必须设法除去魏忠良。可魏忠良与朝中重臣皆有勾结,如果圣上公开对抗,极有可能遭到魏忠良与朝中大臣们的抵抗,甚至帝位不保。”
“你们朝廷的力量不足以对抗魏忠良,所以皇帝派你们出来组织力量?”后面的话不等王承安开口贺千仇也知道了,“可我区区一个小贼,又能够帮你们做什么呢?”
“刺杀魏忠良!”
贺千仇听了这话,神色却并无半点异常,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向来只是劫富济贫,手上可还未曾沾有鲜血。”
“可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颗侠义之心,不是么?”见贺千仇没有直接拒绝,东方烈心里的把握也大了几分,不过这份情绪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不管是你父亲的惩奸除恶还是你的劫富济贫,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让圣上执掌大权,励精图治,才能真正使百姓各有所安、各有所乐。”
沉默了许久,贺千仇终于开口道:“先生果然对我琢磨的透彻。”
【四】
再一次踏入京城,贺千仇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他回头看向城门外那座小村被地平线死死压住,唯有那客栈的酒旗突破了封锁,孤单地伫立在那里,迎风飘扬。
正出神时,雷霆般的轰鸣声响起,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驶到贺千仇面前,驾车人一把勒住缰绳,骏马嘶鸣了几声,稳稳停在贺千仇身旁。
“公子,请。”驾车人拉开门帘,等贺千仇坐好,便迅速驾车向皇城方向驶去。
但还未到皇城,马车便停了下来。
停车处是一座民宅,贺千仇正疑虑之时,白衣剑客柏青枫出现在门口,对那驾车人吩咐了几句,驾车人便驾车而去。
“柏先生,这?”
柏青枫也清楚贺千仇心中的疑惑,神秘一笑,道:“你难道忘了这东缉事厂是干什么的了?北京城内的一举一动,可都在东厂的监视之中。”说罢,柏青枫便引贺千仇进了民宅。
走进大堂,贺千仇期待中的东方烈却没有现身,大堂中只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
“这又是何意?”贺千仇问道。
这次柏青枫却没有回答,拿起一旁木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递给贺千仇。
贺千仇接过包袱,打开一看,竟是二品飞鱼服,包袱中还有一把精美的短刃,不是绣春刀还能是何物?
“这是圣上御赐,有了它,你才方便在皇城内行动。”说话间,柏青枫却将自己绑了起来,“你赶紧换上吧,还得押犯人回去呢。”
京城内虽然繁华热闹,但有飞鱼服在身,一路倒也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承天门。
“这边。”贺千仇还没来得及感受皇城正门的威严,柏青枫便低声催促贺千仇走向千步廊西侧的北镇抚司。
镇抚司衙门口,东方烈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贺千仇,东方烈却并没有打招呼,而是走到犯人身旁,打量了一番后,冷峻地道:“来人,将犯人带下去。”
身后两个锦衣卫应声走出,对于东方烈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怠慢。
“你,随我到内堂汇报此番行动。”见犯人被带走,东方烈转身对着贺千仇说。
“是!”贺千仇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跟随东方烈进了内堂。
直到双脚都跨进内堂,东方烈紧绷着的脸才放松下来,对贺千仇作揖道:“为防东厂耳目,两位,还请见谅。”
“东方先生哪里的话,先生的计划如此缜密,小侄佩服!”贺千仇说道,大堂之中,王承安、赵北星也早已等候多时,方才进门时被押下去的柏青枫也从内堂后走出。
“此番行动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这皇城虽是天子住所,但如今大权旁落,城内势力更是错综复杂,行动之前须得好好计划才是。”东方烈说道。
“一切全听东方先生指挥。”贺千仇说。
这大堂之内的五人,王承安与东方烈乃是圣上的亲信近臣,柏青枫与赵北星这段日子则一直居住在东方烈府邸,东方烈的计划这几人早已知悉,东方烈的这番话,完全就是在说给贺千仇一个人听的。
一个时辰后,王承安带着几人来到了东厂大堂前,但贺千仇却不见了踪影。
“公公,他们到了。”大堂前,王承安以他那尖锐的嗓音对着大堂内通报了一声,等到堂内之人应声之后,才领着东方烈等人进了大堂。
迈进东厂大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岳武穆的巨幅画像,乃是当初永乐帝钦赐,意在告诫东厂的太监门要以岳武穆为标榜,精忠报国。但在世人看来,这幅画像如今却成为了一种讽刺。
画像之下,一名身穿紫色袍服的老者斜卧在太师椅上,一副慵懒模样。身旁两个妙龄婢女恭敬地为他剥着葡萄,其中一个侍女正要将葡萄送入老者口中,却被老者一把抓住手腕,少女略显惊慌,却不敢挣扎,只能任由老者抓着自己的手。
一颗葡萄入肚,老者却仍不肯松手,贪婪地吮吸了一口少女的手指,目光似是无意间瞥见了在大堂内等候的几人,这才对婢女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是,九千岁。”婢女屈膝行了一礼,这才恭谨地退下。
“下官东方烈,拜见厂公。”见魏忠良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东方烈上前一步,向魏忠良行了一礼。其他人见状,也立即下跪行礼。
等到礼毕,魏忠良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哪位是赵老板?”
赵北星向前一步,恭敬地答道:“公公,小人便是。”
“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回公公的话,小人在江浙一带经营一些小生意,奈何贩运途中匪徒猖狂,小人的商队无力抵抗,每每遇到匪徒,只能将货物拱手让出。小人希望能采购一批精良的军械以装备商队,却苦于无门无路,因与东方大人有旧,这才托东方大人向公公求助,还望公公施以援手。”
“仅仅是一套军械的话,对于东方先生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吧?难道兵部那群老家伙敢不卖锦衣卫面子?”魏忠贤双眼微眯,死死地盯着东方烈。
“厂公,仅是一套军械的话东方烈自然不会来劳烦厂公,只是……”被魏忠良这样盯着,东方烈却坦然自若,并无半点惧色。
“公公,这再锋利的刀剑也会有卷刃的一天,再锋利的甲胄也有破损的一日,小人希望自己的商队能一直保持在最好的状态。”
“哼,什么装备商队,我看你就是想倒卖军械吧!”
“小人不敢,公公明鉴!”赵北星慌忙跪在地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双手将匣子托过头顶,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一旁的王承安接过匣子,递给魏忠良。
魏忠良将匣子打开一条缝,一抹淡淡的光华从缝中散发而出。这时,赵北星又说道:“公公,若商队能抵御匪徒的劫掠,那小人每笔生意所得,必不敢忘公公恩情。”
魏忠良收起匣子,笑道:“这些事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不过陛下体恤民情,相信对于赵老板的请求一定不会拒绝,这夜明珠就由我来转达给陛下了。”
“草民跪谢陛下!”
“不过要想让兵部同意这笔生意,光靠陛下一道口谕可不行。这样吧,我会叫司礼监给你写一道文书,你明日遣人随这位王公公来取,如此可行?”
“可行!可行!”
出了东厂,贺千仇倚在隐蔽处等着东方烈几人的到来。
“怎么样,这东厂的布局可都摸清楚了?”东方烈问道。
贺千仇难得露出一抹笑容,自信答道:“清楚了。”
【五】
翌日。
“进去后马上潜伏起来,这里可是皇城,守卫力量可不是外头那些酒囊饭袋比得上的。”在离东厂侧墙到大门的一个拐角处,东方烈交代道。
“我会注意的,你们也小心行事。”贺千仇目送着东方烈一行人到了大门,然后纵身一跃,进入了东厂。
虽然今日的行动是以刺杀魏忠良为目标,但贺千仇的目标却并非魏忠良。在东方烈的计划中,他和柏青枫在王承安的带领下进入东厂,柏青枫负责第一次出手,如果柏青枫不能够一举击杀魏忠良则由东方烈拦下柏青枫,再趁魏忠良放松警惕时对其出手。而贺千仇则趁东方烈那边引起骚乱时,潜入魏忠良居所。
魏忠良利用其权势扰乱朝纲、贪赃枉法,这些行为肯定都有记录,再者魏忠良能让朝中大臣们俯首听命,说明他手中肯定握有这些大臣们的把柄。而这些东西魏忠良肯定不会藏于宫中的司礼监,只可能藏在离皇帝较远的东厂内,只要贺千仇能够把这些东西拿到手,就算东方烈他们刺杀失败也能够要了魏忠良的命!
就在贺千仇到达他勘察好的藏身之所时,东方烈等人也已经见到了魏忠良。
“看来这赵老板还真非同一般啊,东方大人日理万机,竟然愿为他来我东厂取文书,嗯?”见到东方烈,魏忠贤的反应一如昨日,微眯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东方烈,似乎怀有很强的戒备心理。
“厂公误会了,我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赵北星的事,而是有案子要请求东厂的介入。”东方烈清楚,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他与柏青枫一同前来势必会引起魏忠良的怀疑,不过看魏忠良听到这话之后的表情,对他的警惕应该是放下了。
“原来如此,你的事我们稍后详谈。”魏忠良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赵老板要的文书。”
一旁的柏青枫上前几步,却被魏忠良挥手制止。魏忠良将书信递给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太监,再由小太监转交给柏青枫。
柏青枫看了看自己离魏忠良的距离,又看了看正向自己走来的小太监,眼神一冷,瞬间做出了决定,隐藏在袖袍中的匕首脱手而出,直指魏忠良心脏。
见一把匕首直向自己飞来,魏忠良心中慌张,躲避不及,被那匕首击中。就在东方烈、柏青枫都以为大功告成之时,魏忠良却缓缓站起,将插在胸口的匕首拔下,由匕首刺开的口子可见,那宽大的袍服之下竟有一件金色的软甲!
“来人!”
随着魏忠良一声令下,数十名侍卫涌入大堂,将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把短剑从袖袍中滑落至手上,柏青枫当机立断,直向魏忠良奔去。一旁的东方烈见状,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弯刀,将柏青枫拦下。刀剑铿锵之中,东方烈愈战愈退,当他接近到魏忠良身旁时,小腿突然发力,一脚将柏青枫踹开,将魏忠良护在身后。正当他要转身给魏忠良致命一击时,一把弯刀却架在了他脖子上。
堂下,柏青枫也已被侍卫拿下。
“厂公,你这是何意?”东方烈缓缓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将大堂团团围住的侍卫们忽然让出一条路,几个侍卫擒着一位被罗网困住的青年走进大堂。
“你这又是何意?东方烈!”魏忠良望着罗网中身穿飞鱼服的贺千仇,厉声质问道。
不等东方烈开口,魏忠良便道:“昨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亲自出动,竟然只是为了两个造谣滋事的小混混。东方先生,你们锦衣卫人手竟如此富余了么?你找我办事,本应去司礼监找我,为何偏趁着我在东厂时带人前来?还有那赵北星,江浙以仁义闻名的富商,竟会想着掺和军械生意,这个中缘由难道不值得人怀疑?”
东方烈闭上眼睛,沉默不言。
“王公公,这小贼身穿的飞鱼服,不是圣上御赐的吧?”魏忠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王承安。
“圣上对此事并不知情。”王承安答道,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皇帝的亲信,如果这时候他若是出言不慎,惹得魏忠良对皇帝不满,那他的主子也就没几天好日子了。
“将这几人押下去,我要向圣上禀报此事!”
侍卫们闻声而动,押着三人向堂外走去。
当被侍卫牢牢控制住的东方烈走到贺千仇面前时,一直沉寂着的他突然暴动,挣脱侍卫的束缚,一把夺过弯刀,划破了困着贺千仇的罗网。柏青枫也在此时发难,双手肘击自己两侧的侍卫,侍卫小腹吃疼,握刀的双手松开,两把弯刀落入柏青枫手中。柏青枫扔给脱身的贺千仇一把,三人冲破了包围,一齐向外冲去。
“要不了多久这宫中的侍卫便会集结,到时候我们插翅也难逃了。”东方烈道,“贺千仇,你身法好,我们这三人中只有你逃脱的可能性最大,一会我与柏先生将侍卫们拖住,你伺机逃跑!”
“先生……”贺千仇正有些迟疑,却被柏青枫给打断。
“相信你也不是那种矫情之人,反正横竖都是死,你能逃脱,我们的死才更加有价值。”
“你父亲的死可以说是当时的朝廷一手造成的,如今你又为了当今的圣上身陷险境,我们心中愧疚。不要再犹豫了,走!”说罢,东方烈一掌把贺千仇推出,转身拦下正欲追击的侍卫。
“柏先生,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哪里,能与东方大侠一同为国献身,实乃柏某人荣幸!”
【六】
七日后。
“前锦衣卫都指挥使东方烈及乱党柏青枫密谋刺杀司礼监掌印太监,论罪当斩。商人赵北星,虽无谋逆之实,却有同谋之嫌,故查封其家业,收归国库,罚其充军!”
京城外,一群民众围着城墙上张贴的告示议论纷纷,有识字之人将告示上的内容逐字念出,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你看!这旁边通缉令上的画像,这不是村口那客栈的伙计小九么!”
“是他啊!”
“真是他啊!”
“真没想到,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侠盗贺千仇!”
“你们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么?”人群中,一个大汉问道。
“怎么?你难道还想拿他领赏不成?”这句话一出,众人纷纷对这大汉怒目而视。大汉解释不清,只得悻悻地挤出了人群。
刚出人群,大汉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离人群远远的地方,见了自己,却转身离去。
“恩公!”大汉叫了一声,那人却不应,只留给大汉一道孤寂的背影。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身着绛红色龙袍的皇帝收了棋盘,问身旁的太监,“几时了?”
“回陛下,此时应快到午时了。”
“唉!”皇帝望向午门方向,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心中却升起一股无力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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