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作者: 珍妮的后花园 | 来源:发表于2023-10-28 16: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寂静已久的小山村又躁动起来,这一次,喇叭里播放的是哀乐,那悲凄之声回荡在小山村里,听得让人心情无比沉重。

傍晚时分,程老头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在道士的敲锣声和诵经声中,凄厉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

领头的道士指挥着程老头的儿子孙子们,一人端起棺材前的灵牌,一人捧起程老头的遗像,一人打起灵幡,孝子们跟随其后,走出院子来到水塘边。

照片上的程老头,看起来是那么的鲜活,他面带微笑,仿佛正对着来人打招呼。前天还在地里摘菜,还跟罗老头摆龙门阵,此刻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静静地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水塘边迅速围拢了一群来为程老头送行的人,三个后辈背着一箩筐折叠好的纸船,蹲在水塘边,往里放上蜡烛,点燃,再将纸船赶向水塘中。

水塘边搭起简易的祭台,摆上了三牲祭品,道士在作法诵经,嘴里“咿咿啊啊”地念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一边伸手在空中挥舞着,时而像是在抓取什么,时而又像是在抛掉什么东西,时不时敲上几声锣鼓,再吹上几声唢呐。一个道士拿出小本本,一页页翻开,拖着长调唱诵着,仔细听来,是在唱诵程老头后世亲人的名字。

头披白孝布的后辈子侄亲戚们,还有赶来的村人邻居们,站在水塘边上,恭敬地注视着那一盏盏飘远的河灯。

观礼的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哎.....这程老头啊,好好的,啷个说走就走嘛.....”

有人附和着:“是啊,这眼睛白内障也做手术好了,都能看见了,走路都不用柱棍子,这多好啊,啷个就突然走了。”

有人指着院子外边的菜地说道:“看嘛,他还种起这么多菜,长得多好啊,前几天还说辣椒吃不完,叫我来摘去吃。"

此时,有人小声嘀咕着问:“他二女还没回来啊?明早就要送上山了哦。”

“是啊,没看到人呢,搞啥名堂,自己的爹啊,好歹也就只有这一回了,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有人小声应和着,发出几声“啧啧”声。

听着这些话,大女儿的心里又是一阵悲伤涌起,想着自己一个月前还陪着老父亲上省城医院做手术,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年纪大了,恢复时间要久一点,安心养着就是。老父亲很开心,说活到这把年纪,也上过省城看过世面了,就算死了也值得了,那曾想竟一语成谶。

大女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嘴里喊着:“我的爹啊,我的爷,你怎么就忍心,丢下你的儿女就走了,连最后一面也看到啊......"

在大女儿的痛哭声渲染下,一众孝子孝孙们也是一脸悲凄,低声抽泣着,用手抹着眼泪。

他们都说程老头生前喜欢热闹,可走得如此凄凉。虽是儿孙满堂,但走的时候身边却无一人陪伴,没人知道他走的那夜到底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几时走的,也没给儿孙们留下半句遗言。

水面上漂浮着七十四盏忽明忽闪的河灯,应该可以为程老头照亮前行的路,让他在黄泉路上少几分孤寂。

夜里九点,还有一场法事,道士们在灵堂里敲锣诵经,程老头就躺在旁边的棺材里。棺材前边摆放着灵牌,点着香烛,他的遗像就立在中间,他看着大家在笑,他喜欢的热闹场面再一次呈现在眼前,但他却看不见了。

从门口到院里,跪了一地戴着孝布的儿子,孙子,子侄亲属们,年纪大的亲戚们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道士诵经,表情默然。有经验,懂规矩的老人们时不时地指点着后辈们几时该拜,几时该哭。

院子边,一堆堆纸钱跳动着燃烧的火苗,屋前插着的一排排经蟠在夜风中轻舞着,院里的诵经声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给这个平日里人气渐少的小山村更添了一份悲凉,只有留守在这里人们才会真切地感觉到又少了一个人。

最后一场法事完毕,法师和宾客都散去,只留下至亲在此守夜,这也将是亲人们陪伴程老头的最后一个夜晚。

大女儿在院角落边,心情焦急地对着手机问道:“二妹,你们下了飞机没有,到哪里了?几点能赶到家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传来一个不愠不火的声音:“大姐,你们谅解一下,我现在儿子结婚这是喜事,冲到一起,这不吉利,亲家母这边也不让回.....”

大女儿拿着电话在手在颤抖,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对着电话咆哮道:“你这么无情无义啊,这是生了你养了你的爹啊。你喜事昨晚办完了,也不冲撞啊,好歹你回来送爹上山啊......”

电话里久久的沉默过后,传出二女婿的声音:“大姐,你跟兄弟几个都谅解一下,我也就一个儿子,就办一回喜事,这冲一起撞霉头啊,再说,年轻人的路还很长,要为他们考虑啊。有兄弟几个送爹上山也可以了,等回来时我们再去坟前给爹磕头烧纸钱。”

听到这里大女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着手机里吼道:“你们这么做事没得良心啊.....”。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盲音,她气得狠狠地摁掉手机,眼泪直往下落。

兄弟几个围过来,满脸的不可思议,满腔的怒气。婚事是订好日子的,但丧事是没法预料的,前两天没回来也理解她,但如今婚事办完了,竟还有这么荒唐的理由不回来送葬。

“二姐两口子怎么这样,他们都是娶媳妇的人,这是做儿子媳妇做榜样吗?”老三媳妇说。

“自己的爹走了,有啥冲撞不冲撞的,这是怪爹死得不是时候吗?”老三也气得牙痒痒。

“二姑这么狠心,以后还有脸回来吗?不怕被村里人吐口水啊。”大孙子摇了摇头。

“我把话放这儿,她这种人,这个二姐,我以后不会认了,从此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了。”老四直接放了狠话,反正爹都不在了,这样的姐弟关系也没有必要再维持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着心中的怒气。转头看向屋里,只见昏黄的灯光下,程老头在照片里一脸和蔼可亲地朝着大家笑。

夜,终是归于平静,只零星地听见几声田间的蟋蟋声和经幡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

卯时是程老头出柩的时辰。

天未亮,小山村里几户人家陆续亮起灯来,都早早地起床收拾妥当赶来送程老头上山。

程老头院子里人头攒动,有的亲戚是昨夜就近歇息的,有的是半夜坐车赶几十里路来的,都是来为程老头送行的。这一次,送完最后一程,就再也不会有再见了。

随着道士诵经祭拜完成,十二个抬棺人将棺材从堂屋移到院子里,披麻戴孝的子孙们随即跪了一地。抬棺人用拇指粗的麻绳仔细地绑着拳头大的木棒,以便支撑起厚重的棺材。

七十多岁的罗老头担起重任,背着一箩筐纸钱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朝路两边撒买路纸钱为程老头开路。随后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举着火把跟在后边照亮,接着是八个抬花圈的,后边跟着一个放鞭炮的,道士们诵经,敲锣,吹唢呐,大儿子端着牌位,小儿子打着灵蟠。

随着十二个抬棺人齐声喊着:“嘿哟。”大家一起使力,厚重的棺材被抬起。

程老头以前也是抬棺人,他抬过无数人,如今也等到别人来抬他了。

十二个抬棺人,平均年龄都是六十多岁了,他们吃力地抬着棺材,艰难地行走着。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着为什么不找年轻人来抬棺,随后又自我否决道,现在农村留守的哪里还有年轻人。

棺材被抬出院子,跪在地上的孝子们起身跟在后面。人群中有年长者叮嘱孝子们,若是前边抬棺人停下歇脚,后边的孝子们不管在哪里都要立刻跪下,直到抬棺人继续往前走再起身跟上。

天色已亮,院子却归于寂静了,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位老人,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哭泣,只是表情有些呆滞,目光随着远走的送葬队伍移动着。

这是程老头的弟弟,他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是心中郁闷难受,他难以接受哥哥去世的事实。那天早上,他和老伴煮了红烧肉,软烂可口,不费牙,他装好了要给哥哥送一碗,可是,却再也送不出去了。兄弟四个,几十年间也有过吵闹矛盾,但始终是最亲的,如今都走了,只剩自己,这世上他再也没有兄弟了。他抬起皱得起皮的粗手,擦了擦眼角,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朝送葬的队伍走去。

队伍一路前进,一路放着鞭炮,抬棺人一路走走歇歇,身后的一众孝子们不论是泥里,地里,垃圾堆上,草堆上,田坎边,没有半分犹豫,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

靠近坟地时,孝子们上前围着坟地外跪了一圈,这块地将是程老头最后的归属。抬棺人吃力地,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抬到坟坑上方,解开麻绳,慢慢地滑动,将棺材放入坟坑里。

随着绳子的滑动,棺材一点点往下沉,跪在坟头边的孝子们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大女儿哭声恸天,嘴里呼喊着:“我的爹啊,我的爷,你丢下你的儿女走了,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啊......”

这哭声瞬间感染了其他人,跪在后边的儿媳妇也跟着大哭起来,嘴里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是“呜呜”地嚎哭着。

围观的人群中,又有人低语:“他屋老二恁是没回来啊,这怕是做得不太对哦。”有人叹气,有人摇头。

也有人感叹:“程老头还算福气好的,儿女多,死了还是有人哭的,也不指望他老二了。哎.....早死早托生了吧。”

大女儿跪在地上,想到爹走得匆忙,临走无一人在跟前,没跟家人说上半句话,谁能体会那种孤独和绝望,又想到二妹竟然连送终都不肯来。又气又怒的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两个亲戚上前拉住她,劝慰她要保重身体,程老头会知道他们的孝心。

懂礼俗的老人们招呼着孝子们起身,把绑在孝布上的粗麻线取下来,把原来拖在背后的孝布直接挽到头上扎起,插上柏树丫。招呼送葬的队伍一定要原路返回。

送葬人群返回已是辰时,天色早已大亮,另一处院坝里临时搭起的灶台,三个厨师正在忙碌地炒菜准备早饭。

来吃早饭的宾客多起来,来不及一一招呼,大家要么自行等待就餐,要么主动找活帮忙。

得给程老头烧完灵房后才能开早饭。那是用竹片扎起来,各色图案的纸张粘糊起的,漂亮的大房子,这是程老头去到那边要住的。

原是只烧一个灵房的,考虑到办完丧事后,儿孙们都出远门去了,平时也不会有人在家。道士们也是会体谅人的,所以程老头的牌位也不用供奉在家里天天上香。头七的纸钱和出灵时再烧的一个灵房,这次也一并烧了。这样程老头到了下面也算是富裕的了,房子和钱都不会缺。

大家帮着搬了一堆稻草垫底,将灵房和纸钱都放在上面,打火机一点,火苗窜起来,越燃越大,熊熊的火焰跳动着,一阵青烟往上窜去,有人说是程老头来收钱了。送行吊唁的人围在外圈,孝子们跪在燃烧的灵房前哭泣。火势很旺,灵房很快就只剩下竹片扎的骨架了,火焰越窜越高,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烧完这两栋灵房,程老头该带的东西就都带齐了,他也就跟这个世界再无半点瓜葛了。

程老头一生育有二女二子,早就实现了令人羡慕的四世同堂。家中人丁兴旺自是不用说的,虽然自己独自生活在农村,但逢年过节时也能享受几天的天伦之乐。

程老头早些年担任生产队长,村里上下认识交往的人不在少数,人脉关系网很广。平时逢着家里有啥大事小情的,上门的道贺送人情的也多,热热闹闹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喜欢热闹的程老头终是归于尘土,他静静地躺在那黑得透不了气的棺材里,任凭一铲一铲的泥土将他掩埋。院子里热闹的酒席他再也吃不到了,老伙计们七嘴八舌的聊天他也插不上嘴了。

程老头走得孤独,身后事却办得热闹,做了三天法事,吃了三天流水席,上山后的正席摆了十几桌,在十里八村来说也是办得足够风光的了。

程老头走得干净利落,没给儿孙后辈添麻烦,自己手里的余钱就够了丧葬费用。院子边只留下几笼菜,也不会给儿孙们造成纠纷。

丧事完毕后,儿女们着手收拾屋子,程老头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被打包收拾好扔进了垃圾处理箱。短短半天时间,程老头在这个屋里,除了墙上的一张遗相,便再也没有半点物件上有他的痕迹了。

儿女们锁上了房门,关上了院子,一栋两层小楼就那样孤独的矗立着,门前再没有挥手那个告别的人。这一次,家里没有留守的爹,也没有牵绊,儿女们也成了没有线的风筝。

小山村又归于平静,好像热闹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山坡上,那一堆新垒的黄土堆,连棵杂草都没来得及长,只剩无尽的荒芜。

202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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