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

作者: 醉卧海疆 | 来源:发表于2022-05-25 23:57 被阅读0次

    姨娘私奔那年,梦晓庄才三岁。

    姨娘从家里逃了出来,顺道和母亲道别,背了个小包打算远走他乡。母亲让妹妹考虑清楚,别太冲动,姨娘非常坚决,表现出非君不嫁的慨然之态。

    “爸妈会伤心的,”母亲说道。

    “别理那老顽固,还好本姑娘机智,”姨娘愤愤道。

    “不许这么说爸,那是为你好,去那么远,被欺负了也没地儿说理,再说,那人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呢,”母亲劝道。

    母亲的话触怒了姨娘,认为她不该说姨夫坏话。生了气,又怕母亲阻拦,吃完午饭,尿遁了。母亲气恼,发誓不理这个妹妹了。

    姨夫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遥远的南方。姨夫拓展业务,路过这里。两人是赶集的时候认识的。姨娘瞬间被姨夫温润儒雅的气质吸引了。周围所有的景致都虚无了,只剩阳光照耀下的那伟岸身影。那一刻,她就认定了,非君不嫁。

    姨娘回家就说要嫁人。外公听说男方不是本地人,山水迢迢,当即表示反对,蛮横的把女儿轰进屋,关了起来。

    姨娘性子跳脱,撬了窗户,当天下午就跑了。

    外公气的摔碎了旱烟枪,不止一次表示,当姨娘死了,敢回来就把腿打断。外婆却像失了魂,洗衣服时,掉井里淹死了。

    死的死,跑的跑,这个家瞬间散了。

    姨娘这个始作俑者,却和情郎不知跑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母亲怕老父想不开,带着孟晓庄暂时搬回了娘家。

    孟晓庄奶声奶气的说话声,给充满死气的屋子带来了活力。过去的一切仿佛披上了朦胧的白纱,云遮雾绕间,已是昨日黄昏。

    干完坡上的活,外公就搬着竹篾凳坐檐下,边给外孙讲当兵的事,边磕烟灰。虽然孟晓庄基本听不懂。母亲肩负起了外婆的职能,洗衣做饭。

    一切如常,又好像一切都变了。一如重建的家园,缺少了曾经沧海的情怀。

    外公享受着含饴弄孙,好像忘了还有个女儿,只字不提。

    有一天,母亲无意间说起了姨娘,外公发了火。

    “就当死了,提她做啥?”外公怒道。

    “爸消消气,妹儿只是年少冲动,年龄大些就好了,”母亲说道。

    “怕是你妈九泉不能安生,”外公说道。说完摔了门。

    母亲不敢再提了。

    姨娘丧门辱德的行为,不但让这个家濒临崩溃,还让要脸的外公颜面无存。

    刀山火海闯了过来,却败在了女儿手里。

    母亲对妹妹是有怨念的。这个家的支离破碎和姨娘的离经叛道不无关系。

    一直住娘家不是长久之计,外公心情好了些,母亲提出了回去的打算。家里活多,父亲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回去吧,我没事了,”外公说道。

    那一瞬间,外公钢铁冷硬的脊梁,略微弯曲了,曾握钢枪的手微微颤抖。老来孤独,英雄如外公,也有点不能承受之重。

    母亲看着心疼,拖延了数日,才回去的。

    姨娘重新出现在外公眼前,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孟晓庄放了假,去外公家过,在田坎上碰到一个走路招摇的妇人,领着三个半大的孩子。瞧那妇人,孟晓庄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孟晓庄搜索脑海里的记忆之际,妇人领着孩子直奔外公家去了。孟晓庄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也跟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失踪经年的姨娘,回归故里了。姨夫带她回了海城,没过几年,抛妻弃子,远赴海外了。那个男人的眼界,是星辰大海,热情似火,目光短浅的姨娘显然拖了后腿。

    姨夫不辞而别,道一声别都欠奉。姨娘的世界瞬间崩塌,染上了赌瘾,孩子也不管了。没多久,输光了所有钱。走投无路,想起还有个家。于是,拖家带口回来了。

    姨娘不复当年的貌美青春,已是半老徐娘。可外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心有一瞬颤抖,然后就冷硬起来了。

    “你是谁?”外公故意说道。

    “我是小慧啊,”姨娘动了情,哭泣着说出了自己名字。

    “小慧已经死了,你不是,赶紧走,”外公说道。

    姨娘混迹赌场几年,圆滑如泥鳅。好像没听到,招呼儿女给外公磕头,放下礼品跑厨房忙碌起来。外公把姨娘从厨房拎出来,打算直接甩出去,三个小娃子顿时哭闹起来。毕竟是自己女儿,他一下心软了,叹道,“吃完饭,去你妈坟祭奠一下。”

    可能事隔多年,外公没当初的愤怒和决然了。时间总能磨平伤口。

    孟晓庄不知所措,考虑要不要叫声姨娘。还没开口,姨娘顺手给了他五块钱,权当见面礼。

    孟晓庄马上在心里给姨娘送了张好人卡。

    姨娘做饭水平不是一般差,炒出来的菜齁死人。外公不挑食的人,吃了都直皱眉头。

    孟晓庄又暗自给姨娘送了张坏人卡。

    战争时期,外公意外救了个商人。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那人把随身带着的老怀表送给了他。姨娘几次想看,外公都没答应。那块表承载了那段沙场岁月的记忆,外公示若生命。

    姨娘嘴上说着不稀罕,眼珠子却想主意。

    祭奠亡母,姨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真诚,哭的死去活来。三个孩子也伤心哭泣。这样,姨娘厚着脸住了下来。

    闲了几日,姨娘突然觉得无趣,赌隐犯了。没有姨夫的日子,全靠打牌过活,也是唯一慰藉心灵的方式。她在村里组了牌局,玩起来就没了白天黑夜。外公找到姨娘时,她像个男人似的,斜叼着烟,骂骂咧咧,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

    外公正派了一辈子,临了,让闺女坏了名声,气的掀了桌子。外公受了严重打击,病倒了。姨娘不知悔改,趁机偷走了老怀表,扔下三个孩子又跑了。

    姨娘偷走的不是表,是外公所有的记忆,是外公的命啊。那是外公对牺牲战友的无比深刻的缅怀。一如私奔,姨娘再次在伤口上撒盐,如同蛮横的给外公灌下了孟婆汤。前世记忆犹如战场上飞来的炮弹,将这位沙场老兵炸的粉碎。

    外公彻底倒下了。

    孟晓庄父母知道这事已经是一天之后了。母亲匆匆赶来,外公已下不了床了。父亲找遍了所有车站路口,也没发现姨娘的踪影。茫茫人海,不啻大海捞针。

    父亲沮丧的回来了。孟晓庄气不过,要把三个表弟轰走,甚至动了拳头。

    母亲用黄金条回应了孟晓庄粗暴无礼的行为。

    最终,还是外公拖着病重的身体下了定论,祸不及妻儿,三个孩子留下,就当没有那个女儿。这是上辈子作孽了,要还账。说完,外公吐了血。

    十天后,大伯在市里的赌场上碰到了姨娘。

    她输红了眼,拿出了老怀表。大伯拦住了,又把父母叫了过去。姨娘在赌场又哭又闹。大伯和赌场负责人相识,把事情压了下去。父母赶到,把姨娘又带回了家。

    “好吧,怀表一人一半,”颠簸了一路,姨娘妥协了,说道。

    “爸的东西,凭什么你来分,”母亲说道。

    “别说的那么高尚,爸死了,你就有机会独吞,”姨娘说道。

    母亲胸口起伏,气的不轻,扇了姨娘一巴掌。外公在里屋听到两姐妹的话,差点背过气。

    这一刻,外公想通了,姨娘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就死了。他挣扎着起床,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滚。”

    这一声,是战场老兵最后的骄傲和倔强,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外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彻底闭了眼。如果还能选择,他情愿死在战场上。

    外公骤然离世,母亲失了神。脑袋好像被木棍狠狠撞击了一下。姨娘趁机抢走了怀表,转身就跑。父亲和大伯拦住了路口。

    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知道母亲又要弃他们而去,场面混乱不堪。

    “爸死了,怀表有我一半,怎么?还想抢,”姨娘怒吼道。

    外公尸骨未寒,她就想着分家产了。母亲抱着老父渐渐冰凉的身体,格外冷静,眼神透着来自雪山的冰寒。这一刻,她恨透了这个妹妹。也失望透了。

    姨娘是狐妖转世,来祸害这个家的。用尖锐锋利的爪子,撕开了外公誓死捍卫的家园。不止一次的龇着獠牙,对所有关心她的人露出了凶相。

    她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毫无人性可言。对她不能有丝毫怜悯。

    父亲帮母亲抢回了怀表。母亲接过怀表,摔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如世间最轰动的绝响,零件四落。

    “好啊,一人一半,拿去啊,拿去了就快滚,这个家不欢迎你,永远别回来了,滚,”母亲状若颠狂,嘶吼道。

    姨娘一点一点捡着破碎的零件。嘴里不停喊着,“没办法找他了,没办法了。没了,啥也没了。”

    孟晓庄知道,姨娘见到姨夫那一刻开始,生活的轨迹就扭曲了,变成了牢不可破的笼子,飞鸟难进。姨娘以姨夫为笔,画了一个硕大的牢笼,将自己永远的关了起来。永生永世,至死方休。执着的人往往如是,自以为登临彼岸,实际上不过是隔绝了缤纷的万千世界。

    姨娘染上赌隐也是想尽快凑够钱,去国外寻找姨夫。怀表碎了,她的梦也跟着碎了。

    她是一个永远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她我行我素,永远看不到世间悲苦,和亲人的绝望。

    或许也是姨夫弃她而去的原因。

    姨娘就这样疯了,没多久,掉进了外婆溺亡的那口井。带着支离破碎的梦,支离破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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