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伟平
1
2009夏天,我大学毕业了,二十二。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但除了无处发泄的荷尔蒙和穷以外,一无所有。
犹记得当时交完两个月的房租后,身上就只剩下不到一千块钱了,在被集装箱一样的绿皮火车“伺候”了十几个小时后,旅途的疲惫总是比好奇心抢先报到,不能沾床和沙发,因为一躺下就会被俘虏。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有人在“笃笃笃”的敲门,有几下没几下,像极了熊孩子的恶作剧。我困得像刚结束了万里长征,虽然感到无比神烦,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觉。
又过了几分钟,那猫嫌狗厌的敲门声终于消失了,我万年咸鱼大翻身,恍惚间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客厅里传来,随着声音步步逼近,我的好奇心被快速填满并以几何式速度膨胀,将千斤重的眼皮硬生生撑开了一条缝,朦胧中瞄到一个白色身影朝我所在卧室走来。
不怕跟你们说句实话,我那一瞬差点吓得尿失禁,好在膀胱够强大,才不至于二十几年英名毁于一泡尿,然而浓浓的睡意像是遭到了炮轰的黄鹤一去不复返,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穿着白短袖的老太婆,手持蒲扇,半弓着身子站在卧室门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眼神活像在打量笼子里的鸡鸭。
“你是谁?”我使出吃奶的力惊喊道。
老太婆置若罔闻,下拉的眼皮里仿佛藏着一只寒气逼人的铁钩,不停地往我身上探索,油然而生的恐惧像河底的水草缠住了我的双脚。
“你怎么进来的?”我挪动发麻的腿,威胁道,“不说话我报警了!”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脸上那抹古怪的笑意更盛。
真是个怪人,幸好是穿着衣服睡的没有走光。
我被她盯着浑身发毛,嘟哝着把被子撂到一边,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忽又听见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老头走了进来,见到我后同样一愣,只见他抓住老太婆的手臂,神色紧张道:“哟,桂芳。你怎么又跑别人家里来了。”随即向我道歉,“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她不是故意的......吓着你了吧。”
我抹了把冷汗,心里登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头似是被我问住了,顿了下说:“小伙子......你客厅的门忘关了吧?”
经他一提醒,我才猛的想起,睡前因为太困了确实忘了关门。
“打扰你休息了。”老头见我神色有变,以为我准备报警,复又道歉道,“不好意思,我这就带她走......”
我惊魂未定的看着两人消失在屋里,好一阵才恢复过来,接着转身去厕所洗了把脸,被这么一吓,肚子也锣鼓喧天闹起了革命,一看手机,才九点过十分,复又回卧室穿了件外套,趿拉着拖鞋准备下楼。
下楼前我反复推了几下门,看有没有关严实,这种惊悚的体验一回就够了,我可不想等下开门再看到老太婆叼着烟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等我。
2
晚上六点,我打开门,把包扔在沙发上,脱了那身冲锋陷阵的行头,靠在沙发上,心窝里烧得厉害,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准备去倒杯水喝,这时,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两声,摸出来一看,是肖澜发来的短信,问我找到住的地方没有。我登时精神大作,像吃了颗速效救心丸,肌理的疲累一扫而空,拿着手机啪啪啪给她回了一条过去,接着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期盼中的那条滚烫的信息一直没出现,我更加感到口渴难耐起来,依依不舍的放下手机,起身去厨房倒水喝,还没进去就看到垃圾篓打翻在地,菜叶、骨头、包装袋啥的洒得到处都是。
我走进去一看,一只老大的麻猫蹲在橱柜上,探头探脑的,见我过来叫了一声,身子一扭,从半掩的窗户间逃走了。
我被它吓了一跳,走过去伸出头一看,五楼遮雨棚下有一条狭窄的水泥道,几根褪色的电线还在轻微晃动,想必这家伙就是从哪里暗度陈仓进来的。
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秘密,放下水杯,把锈迹斑斑的插销拔出来,关好了窗户再插回去,防止“小偷”趁再我不在溜进来捣乱。
当晚洗了澡正打算下楼去吃点东西,忽地听到有人敲门。
我心里微微一颤,一不留神把脑袋伸进了T恤宽松的袖洞里。
会是谁?
我脱了外套重新穿好,走过去把门打开,赫然看到隔壁老头的脸。
“还怕你不在家哩。”老头和颜悦色的说。
我迅速打量了老头一眼,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装着一堆黄褐色块状物,香气扑鼻,看上去似乎是猪手。
“有事吗?”我发出一丝古怪的声音。
“昨天的事......不好意思啊。”
嗨,原来是赔礼道歉来了。
我故作潇洒道:“没事儿,一觉睡醒就忘了。”
“你还没吃晚饭吧?”老头笑呵呵道,“刚做的,酱猪手。你尝尝。”
我本能的想要回绝,又觉得这样太伤人自尊,犹疑了几秒,笑道:“正巧,我刚打算下去吃点东西。”
我招呼老人进来,转身倒了杯水给他。
老人把那碗猪手放在餐桌上,顾自说道:“还热着呢。”
我坐回沙发上,出于礼貌,开口跟老人寒暄起来,无非是些“多大年纪了”、“哪里人”之类的问题。
“这房子就您跟阿姨住吗?”
话一说开,七绕八绕很快就绕到这上面来了。
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恓惶,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说:“您子女呢?”
话一出口,老人脸色陡然黯淡下来,我心里暗叫不妙。
“就一个伢崽,在云南当兵......前年春天走了。”
其实在老头脸色暗下去那霎,我就隐约感到这个问题下面不会填上一个美满的答案,可真的听到他把老人丧子这件事说出口时,我的心还是狠狠振动了一下,以至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也忘了。
过了片刻,老头恢复了之前的乐观模样,释怀地拍了拍腿,说:“唉。不耽误你吃晚饭了,再说下去菜都凉了。”他起身看着我说,“我年轻那会啊,干过几年厨子,手艺不比楼下饭馆的大厨差哩。”
我笑了笑,送老人出门。过了一会把门关上,有些落寞的靠在门上,一股香味仿佛长了翅膀满屋子飞,我吸了吸鼻子,扭过头,视线穿过空气落在那碗猪手上。
我愣了愣,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号,这碗猪手是否真有他说的那么好吃?
我转身去厨房取了双筷子,走到桌边,望着那碗金黄欲滴的猪手,心里百味陈杂。犹豫了一会,把筷子插进去,夹起一小块送到嘴里,甫一嚼动,立马发觉不对,舌尖迅速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包围,没做多想,连忙起身吐到垃圾桶里。
怎么会这样?
老人不是说手艺比得上大厨吗?就算不如大厨也不至于做出这么难吃的猪手吧?难道他送之前自己没有尝吗?
我看着那碗猪手百思不得其解。
3
那天上午,正当我挤在开往招聘点的公交车上挪不动腿时,突然感到手机贴着大腿振动起来,费了老大力气把手机从裤兜里摸出来,看到屏幕上跳出肖澜的名字,我心里大喜,差点踩到旁边胖子的脚。
肖澜是我们学校营销专业的一个学妹,成绩不怎么样,但胜在人靓口才好。我是在大二的一次迎新会上认识她的,那场迎新会我鬼使神差做了主持人,她是新生发言代表,迎新会结束后互相留了电话,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了。
大二大三我心思都放在专业课上,虽然对她有好感,倒也没想追她,到了大四实习几个月回来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么了,开始疯狂的联系她,明里暗里表示不少,她一直没答应也没拒绝,大概意思是再观察看看,那阵“高烧”退了之后,我也没再发出什么露骨的攻势,就这么一直拖着。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朵边,手机很快里传出她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刚刚才看到你的信息。”
我习惯性地给对方找了个台阶下,笑笑说:“没事,你马上大四了,事儿多我能理解。”
心想,骗谁呢,就你一人住火星上啊,肯定又跟那几个五毒俱全的室友鬼混去了吧......没准还有男生在呢......
“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她笑笑,问我,“这些天怎么样?工作找到了吗?”
我扶着手机,如实回答:“还没呢。快了。”
她顺着我的话说:“别急哈,慢慢找。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慢慢找,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饿死了,我心想。
“哈哈,借你吉言。”我说,“找到工作请你吃大餐。”
“好啊,到时候可别耍赖。”
“哪能啊,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笑道,反过来问她,“对了,你最近怎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她淡淡地说,“快要实习了,我不想呆在这里,想去大一点的城市。”
过了几秒,听她换了个口气说:“吴明,你帮我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公司,到时候去你那边实习啊。”
我随口应承道:“嗯。放心吧,我会留意的。”
“那先谢谢你。”她笑得很开心,毫不掩饰,随即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又用这招。
“到时候过去,你不要嫌弃我啊。”
“怎么会呢,你过来我求之不得。”
唉,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晚上七点左右,我在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慢慢上楼,这栋楼是老式建筑,楼道很深,没有电梯,虽然只爬六层,可也感觉走了很久才到。我突然想起隔壁老两口似乎每天都要上下楼好几次,吃东西散步什么的,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终于到了门口,我并不急着开门,而是伸手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这是近段时间养成的习惯。过了片刻,确定安全后,我在一片窸窣声中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应声而开,屋里一片漆黑,我伸手打开电灯,一众家什摆设瞬间暴露在灯光下。
空无一人,哪都空无一人。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路过餐厅时,看到了那只空空如也的瓷碗,前两天老人送猪手留下的,东西已经倒掉了,碗忘了还回去。我寻思片刻,回卧室穿了件外套,拿上那只碗来到隔壁门前。
敲了几下,无人应门,心想这个点还能去哪,再敲。过了片刻,一阵踢踏的脚步声隔着门传来,咿呀一声,门开了。
“是你啊,小伙子。”老人穿着凉鞋笑道,“不好意思,刚才在里头给老伴洗澡没听到。”
说话的间隙,一阵风从屋里吹出,带来一股刺鼻的药味,我条件反射地想起了那碗猪手,胃里涌起一股酸水。
“您的碗。”我笑道,“猪手很好吃,谢谢。”
“呵呵。”老人眉开眼笑地说,“喜欢就好。改天再给你送些过去。”
对方眉眼间闪过一丝自豪使我确信这不是客套话,然而想到那碗猪手的味道,我全身每个脏器都在拼命抗拒,平时觉得不好说的话想也没想从嘴里蹿了出来:“不用了!”
“进屋坐会吧。”老人接过碗,顿了顿,看着我笑着说,“家里就我们老两口,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我朝四周张望一眼,只想这快点结束这场对话:“挺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您早点休息。”
“哎哎,好。”老人眼睛下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换成了笑脸:“有空过来坐坐啊。”
4
到了月底,眼看着身上的钱即将耗尽,我却依然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在思考了一晚上后,第二天吃完早餐,我像个被迫卖身给地主家做填房的女人,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走到了附近一家鞋厂的招聘点面试了一份没什么门槛的销售工作,毕竟在生存问题面前,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无足轻重的。
这种“放养”性质的工作跟打卡上班完全两码事,不签劳动合同,没有所谓的五险一金,除了包中晚餐外(与我共事两人称之为“白玉黑珍珠”,白米饭上镶嵌着黑苍蝇),底薪可以忽略不计。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完成每天的定额任务,剩下的,每售出一双就能拿五块钱提成。
为了攒钱,我早上七点出门,去厂里找一个脸上长了颗大痦子的女人交押金提货,中午不回来,个别情况下要干到晚上十点才回来......往后的一个月,我仿佛重回高考前的那个闷热夏天,每天除了工作(读书)、吃饭、睡觉,我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干别的事情,更没有时间关心他人。
比如隔壁老两口。
这种早出晚归的作息方式,使我不常能碰见他们,也有个别天气晴好的早上,我啃着面包匆匆忙忙出门时,老远就看到老头牵着老太太的手,在小区前边的空地上散步,那会儿小区里还没什么人,周围煞是安静,只有极少几个保有晨练习惯的老人在附近做体操或打太极,朝阳冉冉升起,穿过鳞次栉比的楼宇,金子一样铺满了草地、座椅、圆形花坛,使我强烈感受到一种世俗的美好。
后面几次碰见,发现他俩身旁多了一只猫,四肢全黑,腹部以上纯白,一块铜钱纹镶嵌额中,乍看上去,像开了天眼的杨戬。
有一次路过,破天荒听到老太太开口了,对着那只猫一个劲的喊着“二郎,二郎”,声音雀跃,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像个无忧无虑的顽童。
那只叫二郎的猫儿也分外机灵,一听叫唤,立马像狗一样扑过去,用前肢抱住老太太裤脚打转,或是蹭着脚踝撒欢儿。
5
这种窘迫的生活,在破釜沉舟的决心下迅速得到了改善,有了一笔为数不多但也足够保证我接下来几个月生活不用发愁的钱后,心里就有了底气,换份工作的想法也像春天里的枝桠适时的冒出了嫩芽,当然,手上这份工作也没有弃之不做,只是给自己留出更多的私人时间,不再早出晚归。
一天傍晚,刚刚结束面试从公司出来,手机便响了,我还以为是公司人事的电话,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肖澜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收拾好情绪,用一种历经磨难仍不忘笑对苍生的语气说:“还记得我啊,这么久也没你消息。”
她抱怨道:“在忙着联系实习的事呢,累死了。”
话音甫落,我猛的想起她之前让我帮忙留意实习公司的事,胸口一跳,难道她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开始不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我习惯性安慰,接着试着问她,“实习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学校安排的我不想去,也不想呆在这边。”她叹了口气,问我,“吴明,你那边有没有适合我的公司啊?”
终于问到这个事了。
我一下被她问住了,噎了几秒,说:“当然有啊。这是什么地方,中国最繁华的经济命脉哎,怎么会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我像个偷情的中年男人一样,生怕她听出我的慌张,故作腔调的把音量提高几倍。
好在她似乎并未察觉,开心地说:“真的吗?我打算下个月就过去。”
又听到她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怎么会告诉她,我找了几个月,至今都没有得到一份正式工作。
快速想了几秒,没有最优解,只好启动撒谎模式:“挺好的,下个月就该转正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对了,你到时候过来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过去接你。”
常识告诉我,即使找不到最优解,也要把事情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
“嗯。”她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小雀跃的语气说:“知道了,到时候会打电话通知你的,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我笑了笑,说:“放心吧!不会赖皮的。”
心里情绪高涨地想,只要你过来,人我都要拿下了,还会赖你一顿饭吗?
晚上洗了澡,随便从冰箱里拿点之前储备的口粮果腹,因为一个人住,不常有做饭的热情,加上疲累,吃饭便成了一件能简则简的事情,一身纵横厨界的手艺眼看就要荒废。
填饱了肚子,把自己摆成最舒服的形状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台也没找到一档感兴趣的节目,准备关了电视出去逛逛,就在这当口,听到厨房传来一顿摔破碗的声音。
我放下遥控器,起身过去一看,那个装了半碗腊鱼的瓷碗碎成了几块,天女散花般躺在地上,旁边柜子上蹲着两只猫,一大一小,一只是我的老朋友了(那只经常溜进来偷吃东西的大麻猫),另一只额间有一撮醒目的斑纹,格外惹人注意,我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老两口养的猫吗?好像叫二郎啥的。
我做个鬼脸唬了它们一下,大概是看出我没有恶意,这两家伙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双双卧下身子,鼓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我,一副我偷吃打破碗,但我还是乖宝宝的表情......
看什么看?欺负我心软啊?
我不再睬它,拿起扫帚将“事故现场”处理了一下,弄好后发现它俩还没走,我静静站立,与之对视了几秒,慢慢走过去,伸手捉起旁边那只小的,哦,比我预想的还要胖,看来老两口是打心眼里宠着它。
我沿着它柔顺的背毛摸了几下,担心老太太等下找不到猫会着急,于是抱出去放在老两口门前。
转身回屋的时候,手机在兜里嘟嘟叫了两声,掏出来一看,是白天面试过的公司发来的录用短信。
6
晚上八点半,我发了条信息给做销售时认识的朋友,想约他们出来庆祝一下。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忽然听到有人在用力的拍打房门,我一惊,正想着是谁,紧接着听到隔壁老头着急的喊:“小伙子,你在家吗?”
闻声,我连忙过去开门,门打开,一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苍老面孔出现在眼前,我心里顿时感到不妙。
“有什么事吗?”我问。
老头一把抓住我的手,声泪俱下道:“我老伴她......她好像快不行了,我背不动她,求求你,快帮我送她去医院......”
即使做心理准备,可我还是浑身一震,连忙点头:“好,好好,马上。”
腿一撒,跑到隔壁屋一看,只见老太太昏倒在浴室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探了下鼻息,悬着的心放下来一些,还好,还有呼吸,连忙背起老太太,转头跟老头说:“快打120。”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活了大半夜,鞋都跑得只剩下一只,最终,老太太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我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医生说是生物碱引起的肾衰竭,具体是什么药物里很难说,老太太胃里发现多种药物残留,我突然想起老两口屋里那浓郁的中药味,只怕脱不了干系。
走出办公室,见老人头低着拘谨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我脱了另一只鞋,走过去坐在旁边,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如粘稠的空气包裹住身体,头顶的灯亮如白昼,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没开灯的那头一片漆黑,像生死一样,界限分明。
7
一天下午,我在外边正跟一个难缠的女客户恰谈,肖澜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我有点开心又有点烦闷,开心的是她到底还是想起我了,烦闷的是对面这个难搞的客户耽误半天还没签单。纠结过后,我还是拿着手机跟客户致了声歉,起身跑到外面接起了电话。
“猜猜我在哪?”她开心的问我。
我脱口而出道:“学校呗,不然还能在哪......”
“不对!再猜。”
听她的语气,我一激灵,暗忖片刻,惊道,“你不会已经来这边了吧?”
“恭喜你,答对了!”她哈哈大笑,说,“怎么样,意外吧?”
我吸了口气,说:“不是让你提前跟我说一声的吗?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她嗔怪道:“不想给你个惊喜嘛!提前告诉你多没意思啊。”
我不想再跟她纠结这些没用的,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鸿城火车站。”
我叮嘱道:“别乱跑,我等会过去接你。”
“不用了!”她语气强硬,“我又不是小毛孩,告诉我你住哪,我直接过去。”
我望了屋里那个女客户一眼,笑道:“也好。我这边正好有点事没弄完呢,稍后把地址短息发给你,你直接照地址搭车过去。”
“嗯。”
我看了下时间,补充道:“我大概四点左右回去,你要是提前到了,就等我一下。”
“好了,知道了。先挂了。”
手上事情一忙完,我心急火燎的往回赶,上楼前又在附近的菜场买了一袋子菜提上去。等爬到六楼时,她已经到了,靠着门在玩手机,看到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调侃道:“这么几步脚就把你累成这样了。”
我喘气道:“还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嘛。”
她看到我提在手上的菜,笑说:“这就是你承诺的大餐啊?哈哈。”
我说:“馆子啥时候不能去,我可不常给别人做菜的......”
“别贫了,快开门。”
她收起手机,嘀咕说:“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我转身道:“钥匙在口袋里。我拿着菜不方便,你来开吧。”
说完做了个夸张的动作,把腰扭过去。
她看了我一眼,斜了斜嘴,把手伸进我裤袋里掏钥匙,趁机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我立刻夸张的尖叫起来,楼道漾起了一阵杀猪声。
一个钟头后,七八个菜陆续上桌,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凑齐了,我擦干手,找了个机会,把老爷子的情况简单的给她讲了一下,她听了立马让我把老爷子叫过来一起吃。
饭桌上,她客气跟老爷子说:“老爷爷,您尝尝这个菜,我煮的,看合不合你口味。”
“哎哎,好。”老人拿起筷子,从鱼尾部夹了一小块,仔细嚼了嚼,毫不吝惜夸赞道,“小姑娘手艺不错,煮得好。”
闻声,她得意的瞥了我一眼,我挑了挑眉毛,挤兑她道:“我不信,就你那厨艺,老爷子一定是怕打击你故意说的。”
说完,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过了片刻,黑着脸对她说:“苦的。”
她剜我一眼,以为我故意气她,拿起筷子忙夹了一小块尝起味来,过了几秒,丧气道:“唔,真的是苦的......肯定是剖鱼的时候把胆弄破了。”
见她懊恼的模样,我放下筷子,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突然想起了数月前那碗令我毕生难忘的酱猪手,过了一会儿,我放下筷子,语气委婉地问老人:“老爷子。这鱼是苦的......您没尝出来吗?”
老人望了我一眼,把筷子搁在碗上,沉默片刻,道:“舌头坏了,尝不出味道。”
我心里一怵,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会把那样一碗猪手送来,原来他压根就尝不出味道好坏。
闻声,我和她面面相觑,望着满桌子的菜突然丧失了食欲。
过了半响,老爷子喝了口水,沉吟道:“老伴刚生病那会,每天都要吃药......中药、西药一大堆。她啊,没病那会儿强得不行......生病了反倒成了小孩,怕苦,怕疼,不肯吃,还跟我闹脾气......。”
老人仿佛陷进了回忆,脸上挂着笑说:“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索性陪她一起吃。她见我吃,她也跟着吃......啥苦的甜的都忘了,也不闹了。吃了一段时间,到后来,舌头就不行了,吃啥东西都一个味......”
8
周末下午,我陪着肖澜从街上回来,正要上楼时,见到老人独自坐在小区过道的石凳上,抱着那只叫二郎的猫,在太阳下打着盹,孱弱得像一个影子,仿佛随时会消弭不见。我牵着她走上前,打声招呼,老人听到脚步,抱着猫招了招手。
我不知该聊什么,看到老人怀里那只猫,说:“这猫倒是有灵气,长得二郎神一样。不怕生人。”
老人笑呵呵说:“打小就养着,有段时间它自己个跑了,前两个月才回来了......我老伴见着它可开心了,睡觉都得抱着,生怕它又给跑了。”
我蹲下身,伸手摸了下它的脑袋。
听到老爷子低沉的声音,对着二郎自言自语道:“以后别再跑了,再跑可找不动你啰......”
猫儿张嘴轻轻喵了两声,仿佛在说,不跑了,不跑了......
元旦前的一天早上,天气已经非常寒冷。我从被子里爬起来正准备穿衣服,余光瞟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那只叫二郎的猫。
我咂摸着,这大早上的它怎么跑我屋里来了。穿好衣服走去浴室刷牙,心里暗暗一想,这时候它应该跟老爷子在楼下散步才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走到窗边朝小区外面望了一眼,没看到人,脸都没洗,连忙跑到老爷子门前,敲了几下,里面没任何反应。
难道现在还没起床?
“笃笃笃”再敲,依旧没人开门。拿出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难道出事了?
我暗忖着要不要用蛮力把门撞开,过了片刻,见里头依旧毫无动静,我定了定神,用力撞了一下房门,出乎意料,门“呲啦”一下就开了。
我把门推开,二郎叫了一声,趁机从我脚边溜了进去,我跟在后面往里走,房中那股难闻的药味已经没有了。
我来到卧室,见老爷子躺在床上,走上前轻轻唤了声,老人仍静静躺着,手露在外面,手肘下压着一张旧照片。
我走近仔细一看,那是一张普通的合照,泛黄的照片里,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女,肩靠着肩坐在一起,脸上洋溢的幸福情绪像胸口别着的花儿一样灿烂,隔着几十年的光影都能感受得到,上头还留有民政局的红印章。
他和老太太的结婚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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