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正在闹骨肉分离,金枝不知道小妮儿被送走了,其实,送走了又如何呢?这不正是她希望的吗?
庆生也没有告诉她,反正说不说都一个样,金枝早就打算把小妮儿送走了。
无所谓了。
农忙总按着时令来,庄稼收完后就开始耕地,中秋节过后,小麦就全部播种完毕,霜降前,麦子钻出了新芽儿。
嫩嫩的麦芽儿在秋天的田野里展露着勃勃生机。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别人家的玉米都剥完玉米皮了,庆生家院子里还堆着一大堆,放时间长了,都捂了,庆生用二齿子从中间往外扒了扒,里面热乎乎的,外皮也都变成了黑色。
他怕误了农时,只顾着把地倒出来种麦子,粮食收到家就不顾不过来了,就真真一个人剥,芳芳剥几个就剥够了,光知道要吃要喝,也难怪,她才四岁啊!
真真实在是累坏了,再能干的小姑娘也架不住没完没了地干呀。
庆生把那二亩花生刨出来,用地排车拉回家,就码在过道里,真真只顾着剥玉米皮,花生一个都没摘,庆生晚上觉也不睡,在过道里甩花生,他在那个柳条篓子边沿上甩,甩着甩着就一头栽进长条篓子里面。
真真的哭喊惊动了邻居,大伙儿把他送到了医院。
大夫也没查出什么病症,只说可能是压力太大,累的,从那以后,庆生就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人就说他是鬼剃头。
(二)
金枝无所事事的熬到过了年春末,又到了卸货的时间了。
她还是想回家。
这次,她没有骑自行车,她请哥哥帮忙,晚上开着机动三轮车把她送回了家。
她这次千万个小心,家里大门紧闭,庆生和真真芳芳出门时,就把她反锁家里,给村子里人造成个没人在家的假像。
金枝大白天一个人在家里做小孩子的衣服,炕上摆满了剪成片片的布料。
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缝着一床小被子,
突然间,金枝头顶响起来一个声音:
“妈,妈……抱抱……妈妈抱……抱抱……”
金枝一阵心惊肉跳,她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天花板上一张小孩子的脸,一张一岁多小孩子的脸,眼睛里蓄着泪水,小嘴一张一合的,一声一声的,不紧不慢地叫着妈妈。
然后她就感到自己手里刚刚缝好的小被子变得沉甸甸,她想把被子折叠起来,可掀起一角就叠不到中间去,好像里面包着个什么东西,她吓得把被子一推推到炕角,自己缩进被窝蒙住头。
她已哆嗦成一团。
是庆生和真真芳芳回家的声音,让一切恢复了原样,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金枝冷汗直冒!
金枝是晚上开始的阵痛,她在一阵紧一阵的疼痛当中,就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叫:
“妈妈,妈妈,我来了妈妈,”
金枝又是一阵心惊胆颤。
(三)
这次的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回事,特别难生,她疼得死如活来的,可肚子里的就是没有下坠的迹象。
孙大胆来时,她疼得脸都白了。汗珠子哗哗的流淌。
孙大胆看了看,骨缝开了一指就再也不动弹,她整整疼了两天两夜,可骨缝还是一指。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进了院子,又从院子里进到屋里,她总想着多活动活动,骨缝还开得快些。
可孙大胆儿无论怎么试,还是一指宽。
“我治不得了,骨缝不开,孩子脑袋出不来呀,快送医院吧,别耽误了,赶紧的,人命要紧。老天,这事我还是头一回碰见,按理说这孩子应该生的快才对,真是活见鬼了。”
她自言自语着。
庆生没办法了,他找来村子里有拖拉机的邻居,孙大胆儿不放心,一起上了车,车子迅速发动“扑通通!扑通通”往医远赶。
邻居刚买的新拖拉机,所以没毛病,跑得飞快。
村子离乡上十几里路,快的话半个多小时就到,可拖拉机跑到半路突然熄火了,邻居庆祥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他拿着摇把拼命摇,摇几下,就扑通几声,又熄火了,再摇,再扑通两声,庆祥急得满头大汗。
“邪门了,刚买的新车,没毛病啊,昨天还开着出去一百多里,很顺畅,今日这是怎么了?太邪乎了。”
他不甘心地使劲摇,拼了命地摇,到最后他摇到精疲力尽,把摇把一扔,一腚坐地下,大口大口喘着气:
“实在对不起,哥,对不起哥,我发动不起来呀!!”
金枝在车上一个劲儿地疼,除了阵痛还是阵痛。
深更半夜,四周黑漆黑静悄悄,所有的有生命的,就连小动物们也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更不用说人了。农村人有事没事谁还半夜三更的在大路上晃荡?
所以,他们在路上连一辆车都没碰见过。
金枝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庆生豁出去了,他把金枝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往医院走,庆祥说:
“你们先走着,我再发动车,”
可怜的庆祥,无数次地发动他的新拖拉机,庆生背着金枝,孙大胆儿拿着东西跟在后面。
金枝那个疼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疼过,这疼比以前的阵痛严重的多了,她受不了了。
邪门的是,路上怎么也遇不到一辆车子,拖拉机,马车,地排子,小推车也可以呀!
庆生用脚步丈量着土地,丈量着大路,丈量着金枝的忍耐力。
天黑的邪门,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庆生都看不清路了,深一脚浅一脚,有几次都差点把金枝从背上甩下来。
这剩的几里路啊,好漫长好漫长。
庆祥发动拖拉机的扑通声已远去,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金枝也像痛了一个世纪。
(四)
天亮了,终于他们看见了乡卫生院房顶上那个醒目的红十字。
庆生把金枝放下后,人就瘫那了。
金枝被送进了手术室。
大夫出来问:
“她骨缝没开,是剖腹产还是再等等。再等她继续受罪,还不一定能开,你们商量商量吧”。
庆生有气无力地说:“剖腹产吧”。
等待是那么漫长……
金枝躺在产床上,被打上了麻药意识还是清清楚楚,她天生抗麻,也就是说,麻药对它不起作用,切开肚皮的每一刀每一剪她都真真切切的感受着,这也许着就是人们所说的切肤之痛吧。
她感觉到医生把切开的口子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往两边扒拉了扒拉,孩子抱出来后,先是“啊……啊”地哭了两声,医生用手提着婴儿的两条腿,然后横过来抱给她看:
“看看吧,是个女孩儿,很健康。”
金枝忍着疼痛,看向医生手里的孩纸,她的眼光刚刚接触到孩子,孩子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朝着金枝咧开嘴笑,金枝清清楚楚地听见婴儿开口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就闭了眼闭了嘴,开始呼呼大睡。
金枝已是魂飞魄散,可更让她崩溃的,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婴儿的脖子,对,没错,是脖子上,有一条红红的胎记,那胎记,像极了一道掐痕。
那道掐痕,她清楚地记得,那双手的掐痕,出自她罪恶的手。
她“啊”地大叫一声,昏过去前她只听见有人在叫:
“坏了,怎么大出血了?快……”
庆生坐在产房外面凳子上,就眼看着医生护士出来进去地跑动,一会儿听见婴儿啼哭,出来个护士告诉他生了,母女平安。
他刚松了口气,产房又出来个白大褂,说:
“产妇大出血,得输血。”
庆生木呆呆地看着护士拿着一袋袋血往产房跑……
他只觉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金枝被推出来了。
它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双眼紧闭,孙大胆看了看,还好,医生说血是止住了,产妇消耗体能很严重,得好好补补。
孩子抱出来了。
庆生接过孩子,孙大胆凑了过来,两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都怔在了那里。
还是孙大胆先回过神来,她和庆生,都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婴儿脖子上那条掐痕样的胎记。
活脱脱一道掐痕,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被掐了脖子……
孙大胆儿叹了口气:
“唉!作孽呀,报应!”
金枝躺床上,迷糊了两三天,就是醒不过来,庆生给她喂小米粥,她还张开嘴喝,可它就是醒不过来,庆生还问过医生,是不是成植物人了?
医生让他先观察观察再说。
(五)
其实金枝早就醒了,只是她拒绝睁开眼睛,她抗拒这个孩子,她不敢看这个孩子,她怕这个孩子,怕极了。
庆生也是,每次看到孩子脖子上的胎记就心惊肉跳。他也快崩溃了。
孙大胆本来是想回家的,可看他俩那样又于心不忍,就帮着看孩子,照顾金枝。
孙大胆抱着孩子,那个胖腚一点儿都不利索,她一个不小心一腚坐到了金枝躺的病床上,坐到金枝的手了,把金枝疼得“唉呦”一声叫唤,她忍不住说:“压死我了,四婶子你压死我了。”
金枝再也不能装植物人了。
她不敢看自己的孩子,孙大胆调侃地说:
“你可不能一辈子不看这个孩子了,该面对还得面对哪,要不,把这个再拾出去?”(送人)
金枝才想起庆生提过,小妮儿被送给别人了。
她痛苦着,难受着,看着这个孩子,时刻提醒着她作下的孽,让她的灵魂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是没有安宁过,她再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安心地活着,只能遗憾地说,她终于把自己逼疯了。
(后记)
我回老家时,在村子里集市上看到过她。
她已老去,且蓬头垢面,正捡着别人扔掉的烂菜叶往嘴里送,还吃的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我看见,有个轻灵飘逸的女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寻着她,拉起她的手,默默地远去,那女孩而脖子上,有道明显的红色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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