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妄
(一)
你长发凌乱,跌跌撞撞,逢人便问,“我在找一只妖,不死的妖,你可见过那样的一只妖?”
没有人回答你,他们都说你疯了。你时常毫无征兆地大笑,随即又旁若无人地哭得歇斯底里。
院落的梅花开得正好,满树幽香。你神情恍惚,全然不顾那皑皑白雪冻人彻骨的寒,在梅花树下寻寻觅觅。
你要找一只妖,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妖。
手掌抚上你削瘦的脸庞,那双昔日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却尽是迷惘。你口中喃喃念叨:“我要去找她,找她……”
说罢,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去。
脸上似有冰冷的液体滑落,寒彻肺腑。
周铭,你看,即便是害你至此,我也绝不后悔。
(二)
视线透过绣纱屏风,落向席中的那抹清蓝,觥筹交错,歌舞笙箫,似尽与你无关,遗世独立地坐在那里。兀自斟了一杯清酒,送到唇边,犹豫了片刻,才一饮而尽。
尽管此刻醉仙楼中灯火通明,可是距离遥远,你的面容仍是看不真切,只见清瘦孤影与周围的嬉闹格格不入,静得如同一幅画。
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是周尚书家的公子,周铭。自幼才华横溢,作得一手好画。连殿阁大学士都忍不住称赞你,“妙笔生花,满纸才情。”
可就是这样的你,害死了我家小姐。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长长的指甲扣进肉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我是初露儿,是小姐的丫鬟。
我用五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京城闻名的舞女秦蝶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小姐当年的影子。
来到醉仙楼,妈妈讶异地打量我,口中不断感叹:“像,像极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怕是早已忘记当年跟在小姐身旁那个孱弱瘦小的我。
罢了,我来本就不是为了叙旧。
“姑娘是想当我们醉仙楼的头牌?!”妈妈有些不敢置信,似不相信天上会平白无故地掉馅饼。
“怎么,当不得?!”我反问她。虽然我的容貌不似小姐那般倾城之姿,可在脂粉的点缀下尚算艳丽。
“当得当得。”妈妈狠了狠心一拍大腿,满口答应。
(三)
我知道,生性风流的你总有一天会再来到这醉仙楼中,所以我终归还是等到了你。
蒙上雪白面纱,身着幽紫华衣罗裙,翩然出场,瞬间就吸引了酒席众人目光。唯独你头也不抬,望着空空的酒杯,不知思何。
我轻笑,并不在意。
琴声起,轻迈莲步,缓缓抬起皓腕,葱白玉指若空谷幽兰。随着琴声起伏,长袖飞舞,腰肢袅娜扭动,灵动非常,紫纱飘逸似真似幻。
“好!”众人拍手称赞。
你终是抬起了头,只一眼便愣住了,望向我的目光里参杂了一丝疑惑。
旋转停落,我抬眸,对上你的视线,媚眼轻挑便缓缓垂下,若羞若怯。面纱下,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意。
这样的神态我练了整整五年,才终于与小姐有九分相似。
果不其然,你神色大惊,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蝶衣!”一个弓步跑向前来,用力抓过我的肩膀,掀去面纱。
琴声骤断,众人皆惊。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我鬓上的金凤步摇仍在叮咚作响。
见到我容颜,你幽深的眸中难掩失望之色。
“哈哈哈,周兄啊周兄,同窗多年我还真当你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席中一黄衣公子大笑解围,“没想到今日也如我等这般,醉倒在蝶衣姑娘的绝代风华下呀。”
众人哑然失笑,都当你的失态是风流所致。只有我知道,你刚才所唤的那声“蝶衣”却并非叫我。
你却笑不出来,呐呐问道:“你叫蝶衣?”
我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答:“是,小女秦蝶衣。”
听言,你有些恍惚,半晌问道:“为何叫这名字。”
我还未答,黄衣公子用纸扇捅了捅你臂膀,挪谕道:“诶,周兄你刚才失礼了,还未向佳人赔罪呢!”
“是周某唐突了姑娘,”你回过神来,突然正正经经地朝我一揖,“今日出来匆忙,改日定备厚礼向姑娘请罪。”
说罢,削瘦清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目光炯炯。
(四)
“呀,果真是厚礼,这可是周公子千金难求的画作!”妈妈满心欢喜地把画卷打开来。
只见鲜花簇拥,一只花纹交错的紫蝶振翅欲飞,惟妙惟俏,栩栩如生。好一幅“蝶恋花”。
我心中冷笑。
周铭啊周铭,当年你也是用这么一幅画轻而易举便获得了小姐的芳心。如今也不过是故计重施罢了。
往事一幕一幕仍在眼前。记忆中妈妈满脸堆笑,戏谑道:“公子这是将我们家姑娘比作这鲜嫩的花儿,还是这娇艳的蝶呢!”
“花儿虽美,可在下却愿姑娘如这画中的蝶般,能得自在。”你款款而道。
一幅画,一席言,便让小姐对你另眼相看。
我那时还是个粗鄙丫鬟,不懂画,也看不出好坏。可小姐对那画日日观赏,满目赞许,想来应是不坏的。
她时常趁四下无人时轻抚那画中的落款之处,神情时而倾慕,时而忧思,那里笔走游龙静静地写着你的名字——“周铭”,从此这两字便像刻在了小姐心中。
而你也并未让小姐失望,为小姐赎了身,一顶红木花轿将她接入了周府。可惜啊可惜,小姐满腔柔情,换来的却是最寒人肺腑的薄情。
短短半月,你就新纳了小妾。而三个月不到,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就夺走了小姐的性命。他们都说那是意外。可那时明明是春季,春雨绵绵,并非天干物燥之时,何来的火?
可怜我的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尸骨还未寒,护城河边,你便拥着小妾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不知何时,眼里已噙满了泪。铜镜中褪去脂粉的脸庞,素婉清丽,没了白日的娇艳。
小姐啊小姐,就这般惘顾了性命,可值得!
(五)
你果然如我所愿,提出要为我赎身。而我告诉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要你风风光光用八抬大轿以正妻之名迎我入府。
你思考良久,终是答应。
不日,便传来你母亲气病,你父亲周尚书要与你断绝父子关系的消息。然而这些都并非我所关心。
良辰吉日,我细细描绘小姐最喜爱的妆容,凤冠霞帔如烈焰赤火,铜镜中的人儿亦妖娆似妖。
在妈妈谄媚笑意下,我缓缓走进了花轿。你全然没有骗我,一路鼓瑟吹笙,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堂堂尚书公子迎娶酒榭女子,不需多时,这消息就会传遍天下。此后,只要有人提起“周铭”便会想起“秦蝶衣”。
你与小姐再也分不离。
“小姐,这可如你所愿?!”我喃喃自语,嘴角勾起笑意,眼中却酸涩无比。
桌上龙凤烛台,火焰燃烧烛心,“啪啦”作响,映得屋里明明暗暗。
你满身酒味地掀开我的盖头,眼神迷离却温柔似水。你说:“蝶衣,我等你,等了好久。”
“我也是。”轻轻靠在你怀里,任凭青丝垂落。
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果真是久等。
你的吻宠溺地落在我身上,眼角眉稍浓情蜜意,一切都如同梦境般。
(六)
许是贪图新鲜劲,你待我极好,就连我不耐发卖了你的最爱小妾,也未曾动怒。
是啦,你本就凉薄。这样的小事又怎值得你挂怀。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家宴上意图用藏在地毯下的猎夹弄断我的腿。
护卫把银色的猎夹甩在她面前,锋利的锯齿闪着寒光,她整个面容因为恨意而扭曲,“秦蝶衣,你这个狐媚子不得好死!”她撕扯着嗓子叫嚷,凄厉而悲凉。想要冲上前来,却被护卫挟持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想她大约是忘了,不久之前,她也是如我这般的狐媚子。人总是不自知!
你下令捂上她骂骂咧咧的嘴,她望向你的眼神心碎而绝望。我一声轻叹,叹她活得糊涂,她早该明白,最该恨的人,其实是你。
薄情如你,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那日之后,就再也没听你提起过她。
夜露寒重,你仍在书房作画。我知你素来喜欢画蝶,却不知原来你偏爱至此。
书房里尽是各种千姿百态的蝶,贴满了墙壁。那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蝶,在烛光的映照下,美丽妖艳而诡异,仿佛随时会从画中翩跹飞出。
察觉我的到来,你停下手中的笔,望向站在门口,手提灯笼长裙迤逦的我。你忽然欣喜若狂,几个跨步就到我跟前,一把将我拥入怀中。这忽来的动作让我措不及防,手中的灯笼“哗啦”掉到地上,熄灭了烛火。
你模样似痴迷似癫狂,修长的手指不断轻抚我身后的长发,那般小心翼翼,仿若在你怀中是稀世珍宝。
“蝶衣,你是世间最美的蝶。”呢喃话语落在我耳畔。
我是,蝶?!
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满屋绚丽的蝴蝶,灼痛了我的双眼。心底的一片迷雾却逐渐散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笑我自作聪明,以为能入你眼中是因为我与小姐相似,原来都是笑话。
你爱的是蝶,自始自终都是蝶。难怪你的妻妾个个体态轻盈,举手投足翩然若舞,大抵我们在你眼中都是长得像蝶的女子而已。如这书房中的画一般,皆是你的收藏。所谓情爱,不过如此!
身体抑制不住地颤硕,陷入痴狂的你却毫未察觉。跳动的烛火,在雪白的窗纱上映着我们相拥的身影。我咬紧了朱唇,恨意油然而生,如一颗繁茂大树深深扎根在心底。
我曾怨,怨你薄情寡义,负了小姐真情,让她惘顾了卿卿性命。可我错了,你本就无情,又何来的薄情,天下女子皆是你的玩物罢了。
(七)
我听闻,若要毁去一个人,就必需要毁去他最爱的东西。爱而不得,才是这世上最痛的情感。周郎,你最爱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月朗风清,花树下,我翩跹起舞,刻意模仿蝶的轻盈姿态。落英缤纷,花香弥漫。
你站在不远处,神色陶醉而痴迷。
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妖,一只百年修行的蝶妖。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并未将我烧死,只是让我元气大伤,故而不能来寻你。
“你怪我么,周郎!?”我假意满含悲切地问。
你轻轻摇头,眼中怜惜落向我发际,“回来便好,蝶衣。”可笑我拙劣的谎言,你却深信不疑。“从今往后,周某定竭尽所能予你幸福。”你许下承诺。
那深情款款的模样,我差些就要信了。
此后,你将万般宠爱系我一人,看向我的目光也日渐痴狂。他人都说,我俩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只有我知道,你每每看我都如同看一只蝶。
白纸凭墨洒,你一笔一划,认真勾勒我的模样。只是每一幅画中,那雀跃在纸上的人儿,背后总有一双巨大而华丽光彩的翅膀。
你父亲知道了这事,勃然大怒,当着我俩的面将那些画撕得粉碎。“不肖子,你再敢作这些神鬼之画,我就将你赶出周府。”他指着你鼻子骂道。
“还有你,”他凌厉的眼神看过来,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着实气得不轻:“你这妖妇再敢怂恿我儿,定叫你好看,哼。”说完,愤然拂袖离去。
然而你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对我越发恩宠,也越发言听计从。
那日,我故意将头上的碧玉发簪投入湖中。转头嬉笑对你说:“周郎,你帮我捡回来,好不好!”
初冬,湖面虽未曾结冰,却已经冻人彻骨。你莞尔一笑,二话不说,一头跳入了冰水中,吓坏了一众奴仆。
我站在岸上肆意大笑,笑着笑着,却觉得难过异常。
图片来自堆糖App(八)
你终是病了,大夫说是风邪入体。你母亲将我好一顿训骂。我亲自熬了汤药,一口一口喂你喝下。
你似全然不觉得苦涩,只是望着我头上的那支碧玉发簪,笑得如同孩童般纯净,你说:“蝶衣,这发簪果真最配你。”
“是吗?”我冷笑。将瓷碗轻置于托盘上,拔下了鬓上的发簪,捏在手中转了一圈,碧玉通透无暇,果然是支好簪。下一瞬却转身毫不犹豫地将它摔到了地上,“啪啦”一声,赫然断裂。
你呼吸一窒,眸光闪烁,脸上却依然是粉饰太平的笑,“碎了也罢。改日,让喜乐居的常掌柜再给你做一支更好的吧!”一派风轻云淡。
我别过脸不去看你,幽冷说道:“簪子断了可以重做,人死了,可就活不过来了。”
你仿若没有听到般,视线绕过床边的惟幔,那神色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喃喃向我絮叨:“蝶衣,你可还记得,那时候我也病了,你也是如现在这般对我悉心照料……”
“周铭,我骗了你。”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总是假装不小心往我作好的画上滴上墨汁……”
“小姐死了,五年前的那场大火早就把她烧成了灰烬。”
“你说你不爱下雨,因为那样你就不能出去玩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妖。”
虽然极力佯装听不到我的话,可是每一句落,你的脸色便褪去一分,最后俨然苍白如那窗外飘扬的大雪。张开口来,却没再吐出半个字。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蝶衣,你只是累了……”
弯下腰,迅速捡起地上断裂的玉簪,划过柔嫩的手腕,顿时鲜血淋漓。我抬起手,放到你的跟前,让你瞧得仔细。血液顺着手腕滴落,满目赤红。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一字一句,我平静地说出事实。
你脸上的骇然,终于转变成了幽深的绝望。
(九)
书房里,一地狼藉。
你执着毫笔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墨水凝成水珠滑落,变成了雪白宣纸上的一个黑点。
你再也画不出一只蝶来。
发疯似的丢掉了笔墨,撕碎了纸张。抱着头,卷缩在墙角,口中喃喃自语,却没人能听懂。
我施施然走到你跟前,蹲下,视线与你齐平,打开卷轴。你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直愣愣地盯着画上色彩斑斓的蝴蝶。
突然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画,死死的搂在怀中,眼角眉稍深情依旧。
周铭啊周铭,你的温情怜惜,从都不属于我和小姐,你只要你的蝶,即使疯了,也从没变过。
闭上眼睛,任凭泪珠湿了脸庞。
你的病情越发严重,那青衫的大夫为你把完脉,只是不断地摇头。临走之际,视线落向我,有几分疑惑和讶异。
浣珠见状,不由怒斥他:“你这大夫,怎生这般无礼,盯着我家夫人直瞧。”
听言,他深深冲我一揖,“在下逾越了,只是我与夫人曾有一面之缘。夫人怕是已不记得。”
眼前这人,年约二十七八,脸色略显苍白,眉目清秀,一派书生模样。想了想,脑中确实没有印象。
“夫人曾用一个故事,从我这里换了一味药。”他解释道。
心中一道炸雷闪过,一股异样的情绪填满心房,身躯瑟瑟发抖,可脑中却依旧空白。
“夫人若有需要便来城西无思街寻我吧,在下柳书。”耳畔传来他清朗的声音,说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十)
梦里,小姐嫁衣如血,眼中是森然露骨的恨意,透过熊熊烈火,直击心房。
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湿了脸庞。不管多少次,我都告诉自己,小姐恨的是你,是你,可是,今日才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大雪纷飞,屋外一切如冰雕雪砌。我心里似乎也同时下起了这么一场雪,寒彻骨髓。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我执念不忘的记忆,总有一些不连贯的地方,即便我费尽力气去思索,依然无果。
我决定去找他,那个奇怪的大夫。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来到一间简陋的院子前,门前漆黑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有家书馆”。
浣珠回头对着车夫道:“我们家夫人是要去找柳大夫,你带我们来书馆作甚。”
车夫瞅了瞅牌匾,不好意思的笑笑:“小的不识得字,可是这确实是柳大夫的医馆,没错。”
我示意浣珠上前敲门,木门“吱呀”打开,柳大夫立在门边莞尔一笑,似早已知晓我会来。脆声道:“夫人请。”
走入门内,花香馥郁,扑鼻而来。庭院中栽种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花儿,只见朱红的倒披针形花瓣,却不见茎叶。簇簇拥拥,如火如荼。明明是冬季,可院内却无一片雪花。似乎门外的寒冬腊月皆是幻象。
“这是什么花儿!?”我问。
“曼珠沙华。”他长身竖立,看向那片花海,悠然说道,“世人给它取了许多名字,但我独爱这一个。”忽地,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夫人来找在下,可是身体有恙!?”那神态,分明是明知故问。
长叹一声,思忖良久,方才开口,“我来是想知道,当初留在柳大夫这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有何难,夫人买下我的书就是啦!”他说得轻易。“夫人想知道的,我都已写进了书里。”
书?对啦,之前还在疑惑这里为什么叫“书馆”,看来并不是一时兴起胡乱取的。“柳大夫会写书?”
“闲时无聊之作,让夫人见笑了。”他笑笑,捧上一朵曼珠沙华,红艳似火。“这便是夫人要的书。”
图片来自百度(十一)
是夜,指尖拈着那朵精致的花,心念一动,朱红的花儿便漂浮到半空中,散发缕缕清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那闪烁的光芒,是一滴清露,滴入我脑海平静的湖泊,激起层层涟漪。电光火石间,我的眼前迅速闪过一幅幅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记忆的最初。
然后我看到了你,年幼的你小小的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不断挣扎着,“救命啊!”你一声一声呼喊,可是四下无人,竟是徒然。
眼看你就要沉入水中去,我着急万分,毅然张开背后巨大的蝶翼,掠过湖面时,葱白玉手一把抓起你的衣领,将你整个身躯都提出了水面。
翩跹落地,听到有人寻你,我悄然隐去了身形,躲在一旁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昏迷的你抱走。
我是一只修行百年的蝶,常栖息于周府繁茂的花园里。至那之后,八岁的你,常常来到湖边,或绕着湖边徘徊,或静静地看着湖面,有时站久了就蹲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时常好奇你在看些什么,顺着你的视线望去,湖面空空如也。
忽然,一只彩蝶落在跟前,你欣喜万分,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是你吗,漂亮姐姐?”天真模样,可爱非常。
可惜我那同类,只是一只普通的蝶,它根本就听不懂你的话,茫茫然地绕着你飞了两圈,觉得无甚意思,就继续去寻找它的花丛。
你失望地叹了口气。
后来,湖边的石桌成了你绘画的地方。一笔一划,我追逐着你挪动的毛笔,玩得不亦乐乎。你笑了笑,柔声说:“蝶儿,这画你可喜欢?!”
你画的是这湖边的风光,风吹摆柳,繁花似锦,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是一只光彩琉璃的蝶。
“画得真丑!”我心中暗自非议。我们蝶的潇洒自由,优美脱俗,岂是区区一介凡人就能画出的。
似看穿我的心思,你眉头一皱,喃喃自语:“好像是差了些。”说着,把画好的画揉成了一团丢弃。执起笔,重新落向另一张雪白的宣纸。
其实,我想告诉你大可不必这样,画得再好再像又怎样,反正又不是真的。唉,凡人总是喜欢执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你却不厌其烦,依旧笔墨轻描,神色认真。“别画了,别画了。”我心里叫道,可不敢说出声来,若叫人发现我是妖,指不准明天等着我的就是除妖师的符咒。
可那画实在是叫蝶惨不忍睹,眼珠滴溜一转,有了主意。跳进你的砚台,细长的腿上沾满的墨汁,翅膀一个挥动,便跃到你的画上,这边爬爬,那边转转,一幅好好的画作,转眼就被我荼毒。
你哭笑不得,似乎不好与一只蝶计较,也只能作罢。可你好像跟我杠上了,越发勤奋的作画。年年岁岁,一夏又一夏,从一个垂髫小儿变成了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你的画作也越来越好,得到不少人的称赞。
可是突然有一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你却没有再来湖边。我有些疑惑,从那些过往的奴仆口中得知,你病了,病得有些严重。
周府真大,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你。你病恹恹的躺在床上,那好看的唇瓣此刻却毫无血色。
“水……”你意识不清,口中唤道。
我急忙倒了水喂给你喝,笨手笨脚的模样,还害你呛了一下。你睁开眼睛,眼神迷离,“是你……”。声音有些沙哑,那神态仿佛认识我许久。
没来由地。我蓦地一慌,打碎了盛水的茶碗,惊醒了偷懒熟睡的侍女。慌忙化身成蝶,从窗口飞出。
(十二)
周老爷给你请了很多大夫,可是最后都摇头叹息。你的母亲整日哭哭啼啼,却不敢在你面前抹泪。
他们都说你快不行了,我不信。你才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离死亡明明还那么遥远。直到黑白无常的身影出现在周府,一瞬间,我感觉到世界即将崩塌。
我赶在他们寻到你之前,把妖丹注入了你的体内。
湖边的石妖爷爷摇头叹息:“可惜了你的百年修为。”
我说:“不可惜,我活了一百多年,可他才活了不到十五年。”
“傻孩子,他死了尚且可以轮回,可是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轮回那又有什么用,他都不是他了。”我呐呐说道。
你的身体果然大好,没了妖丹的我却时日无多。虚弱的我来到无思街,找到了那只柳妖,用这个故事从他那里换了一瓶孟婆汤。
你我因妖丹灵感互通,我若死去,你必能感知。那时,你便什么都明白。我不想要你一辈子都活在内疚中。
带着这瓶孟婆汤,我再次来到你的房间。你的气色比上一次所见要好上许多。在你面前化成人形,本以为会吓到你,可你却神色自若毫不意外,甚至还有些喜悦。
“我以为此生你都不会在我面前现形。”你嘴角含笑,悠然说道。
原来你知道,一直都知道那只傻傻围绕你的蝶,是一只妖。
可是没关系,从今日开始,你就会忘记了。我笑了笑,把瓷瓶递给你,伸出的手却越发透明,差点摔了瓶子。身躯一软跌落在你怀中。
“蝶儿,你怎么了。”你大惊失色。
我勉强维持脸上的笑容,“这是救你病的仙药,你一定要把它喝下去。”
“好,好……”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应你,一定喝下它。”
“你不要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抚上你的恐慌脸庞,“我不会死的,我可是妖。”
“是,是,你是妖,不会死的。”你眼中含泪,笑得勉强。
“小不点,等我回来……”
这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
曼珠沙华的光芒散去,在空中燃成灰烬。我站在原地泣不成声。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初露儿,却不是小姐的丫鬟,我是一只蝶妖。
因为不忍看你难过,对你撒了慌,没想到最终你还是没喝下那瓶孟婆汤。而我确实已经死去,只剩一缕幽魂得以保存,我附在你的笔中,生在你的思念里,你画的每一只蝶皆是我。
图片来自百度(十三)
你记住了我的话,一直都在等我回来。直到你遇见了秦蝶衣。
那是个翩若惊鸿的绝世佳人,举手投足若幽兰之姿,一眸一笑摄人心魂。可你却把她当作了我。
你将画上的我送给她,她果然满心欢喜。我看着她对你日渐痴心,看着你用一顶红木花轿接她入府,看着你们郎情妾意,举案齐眉。
可你母亲并不喜欢她,怕她一个青楼女子生出周府的嫡子,惹人笑话。一夜,用药将你迷醉,往你的床榻塞上别的女子,使你不得不再纳妾。
你可知道,你的温柔一笑,便能驱散她心中的雾霾。不管你母亲给你多少女子,她都不曾真正在意,她要的,是你真心实意独一无二的爱。
那日,你在湖边的石桌上,又创造出了一个我。你们俩一边捧着我观赏,一边漫步在湖边,笑语连连。她突然脚下一滑,连带着我一起掉入湖中。
瞬间,你便同我们跳下了水,可是你竟然没有游向她,而是神色慌张地抓起浮在水面的我,生怕湖水的浸泡弄坏了我的色彩。
你没有看到,被下人救起的她,一分一分惨白的脸色。
那夜,她依偎在你怀中,佯装撒娇与你调笑道:“周郎,我与你的画,你更爱谁。”你不语,只是深情地吻向她的朱唇。
周铭啊周铭,难道你不知,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吗?
她来到书房,看着满屋的我,绝望而哀伤。“你爱的是蝶,是你心中的这个幻影罢了。”她一边哭一边笑,一张张把我放入火中,焚烧了我,也亦焚烧了她自己。
我依然记得她在漫天大火中,神情凄楚,“周郎,这样你便不会忘了我吧!”她绝然地用一把火将一切都烧干净,什么也没给你留下。你也果然如她所愿,再也没有忘记她。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浴火焚烧,却也同时将我与她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只尸妖。我是秦蝶衣,也是初露儿,我忘却了最初的自己,再次醒来,前尘往事全部都变了模样。
(尾声)
湖边静静站立着一个女子,红衣娇俏。
“你是谁?”忽地,背后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
红衣女子神色茫然,喃喃说道:“我是……我是秦蝶衣。不,我是……我是初露儿。”她用力的摇头,似极力的回想。“我是小姐的丫鬟……”头疼欲裂,双手抱住脑袋拼命摇晃。
另一双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柔荑,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眼前清秀的男子,他笑笑,柔声说:“你是蝶儿,是周铭的妻。”
“我是蝶儿,是周铭的妻。”她喃喃重复。
“我带你找他,可好!?”蓝衣男子问道。
“好!”女子乖巧的点头。
一红一蓝的身影慢慢相依消失在白雪尽头。
翌日,周府门前挂起了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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