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曾不止一次幻想来到这个城市,幻想这里空陌糜霏的气息,幻想新天地的樟绿青瓦,幻想着置身于大都市的霓光声色之间……上海金色的夜,醇香、带着朦胧的唯美。
新买的高跟鞋踏在淮海路的彩色路砖上吱噶作响,湿润清爽的微风吹拂乌黑的长发,她的一旁是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而另一旁色彩斑斓的高厦映得整个天空通透的亮,这一切都是令她喜欢的,只是筱馨现在懂得,那个真正让她魂牵梦绕深爱着的城市,终究只是自己的梦想。
街边,老字号的‘哈尔滨’糕点房里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奶油香气。筱馨忽然饥饿起来,她用一块精致香甜的蛋糕满足了自己每一个味蕾,粘腻的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身体,胃袋里泛出满足的饱胀感。她就这样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细细体味这一块蛋糕所带来的幸福。
时间自顾自的流走,行人渐渐稀疏了,百货大楼一幢接着一幢的关门,‘哈尔滨’正送走最后的顾客准备打烊。耳畔慢慢寂静下来,只有满街的霓虹依旧明晃晃的,堂皇而不知所谓的亮着。
筱馨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一切的景象都变得迷离,夜行的汽车在眼前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晕。奢华与空陌竟如此浑然一体!她感到有点冷了,一阵寒颤几乎令她反胃,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唾液凝结在喉管深处。
不是所有的饥渴都能用食物来弥补,她无可抵御的想起陈铁:他的微笑、他的胡茬、他的身体……她吃惊自己竟然如此的渴求,渴求这个北方男人化作一股滚烫甜美的液体,充斥她的胃、她的全身。
2.
27岁生日那天,罗虎十分难得的上了校友录。那些似曾相识的姓名钩起几许琐碎的回忆:年少的玩伴,无邪的笑声。如今他们大都已经成家或订婚,安分于自己的世界。或许是时候了吧,他叹出一口气。
一个声音说:大胆去爱吧!另一个声音说:还是结婚吧。两者似乎不可调和。
他知道自己是感性而爱幻想的,虽然在一些人看来,这样的个性并不适合男人。深夜孤寂的时候,无常的梦幻便翩然到来。不具现实意义的情景,转瞬即逝,并不在记忆中留下痕迹。只是其中饱涵的期盼和欲望,撩拨得让人失眠。令他脸色苍白。
工作是生活的必须。在公司里,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无心或有心,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他喜欢自己桌前的电脑,一台冰冷忠实的机械。在排满工作的时候,伴着键盘有节奏的敲击和《斯卡波罗集市》的淡淡忧伤,准确地执行指令。也只有在这时,罗虎才得以体会心无旁骛的安详。
遇到阳光明媚的周末,他的身影出现在喧嚣的人群。徐家汇、南京路或者城隍庙,看着盲目的人群生生不息,获得一些安慰。当然,时而也有失落。
有时在网络上尝试写作,零星的几个读者,文字是心灵的呻吟,总能换取一些共鸣。
也曾在网上燃起一段恋情,对方是贵州省偏远山区的高中英语教师。很传统内敛的女性,柔情似水。纯粹的精神恋,女孩让罗虎感受到世外桃园般平静生活的温暖,一度的深陷几乎令他无法自拔,却终于在现实面前分崩离析。她没有勇气孤身来到上海。而他,知道自己终究不属于贵州的山村。
3.
凌晨时分回到租住小屋,筱馨脸色微熏,虽然并没有喝酒。
她让身体自然下坠,肌肤沉重地撞击到干硬的板床。摄魂的冰冷,这是曾令她产生无数梦魇的所在。然而疲累终于席卷而来,筱馨酣然睡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身体似乎还尚未醒转,她躺在床上想象公司考勤人员煞有介事的尊容,忽然噗嗤笑出声来。她在那里不过是唯唯诺诺的小角色,却自有深入骨髓的骄傲。筱馨觉得自己就像只羽翼丰满的信天翁,随时准备展翅,背叛现有的生活,漂泊……
步入办公楼,面前的忙乱出人意料,所有人都形色匆匆,表情张惶,竟没有人在乎她的特立独行!平日一丝不苟制服革履的考勤人员不知所踪,筱馨本能的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她下意识回过头,只见一位银装素裹的医务人员拦在路口。
“大楼马上将被封闭,这里的所有人员统一转出隔离!”
没丝毫回旋余地的命令!她感到一阵眩晕。窗外,接踵而来的警车封锁了大楼入口,人们远远地绕道而行。她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解释的权力。
一个男人走过她身边,长发、神情默然,一张略显滞重但锐气尚存的脸。顺着医务人员的指示走出公司大门,没有任何表情和多余动作。她赶上前去向他要手机号码,筱馨对识人的直感并无自信,但在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亲友,她必须自救。
他们被转移到附近酒店陈设简洁的客房,有床、电视、电话以及基本的橱柜,可惜没有一株植物,扰乱心弦的浓烈药水味挥之不去。
素色的席梦思!她颓然倒下,柔软而弹性十足!算是意外之喜,她真是好久都没有睡这样的床了。
4.
五月清晨的湿润空气已微微透出夏的气息。罗虎一如平常的处理着例行的事务,市场部的同事刚送走几个客户。半小时后,他们接到通知,由于接触来自广东省的发热病人,办公楼将被封闭,全体人员转出隔离。
白袍口罩的医务人员转眼出现,周遭的同事们都忙于通知家人,场面有些许凌乱。突兀的变故,罗虎甚至怀疑其真实性。医生向他打手势,他无从选择,站起身跟他走。在公司门口,一个陌生女孩拦住他,要了他的手机号码。
她是同事吗?他似乎毫无印象。
警察在办公楼外拦起红白两色的隔离线,医务人员站在内圈,将他们引导向统一的大客车。人声嘈杂,气氛有些紧张。罗虎缓步钻入车厢,挑了后排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喋喋不休的和警察交涉着什么;远处事不关己的人们奔走相告;三三两两的老妇人小心谨慎的绕道而行;只有街边梧桐树上的麻雀若无其事的叽喳个不停……
陌生女孩上车的时候,他终于确定她也是同事之一。女孩表情凝重,眼睛几乎不眨,闪烁着受了惊吓的神色。将要落坐的一刻,她抬起头望向他,四目相接,罗虎忽然尴尬起来。真是久违的感觉,他别过脸去,却从眼角余光中看着她悻悻然回过头,缓缓坐下。
最后几个争执不休的女同事终究被半强制的塞进车箱,客车嘎然启动。车外的人们指指点点,俨然是在观赏动物园的珍禽异兽。他感到呼吸急促,简直有走向刑场的压迫感。上帝保佑,他们将不会被抛弃。罗虎暗暗祈祷。
5.
如果当初没有来到这里,她或许还在那个辽宁小镇同陈铁厮守。那个肌肉结实,浑身散发雄性气息的北方男人。对他而言,送一根杨白老式的红头绳已经是温柔的极至。她在他身边永远是软弱的,无论身体上或是心理上。
她几乎是为了摆脱这样的软弱才来到上海,他注定不不能融入如此细腻繁华的都市,筱馨明白这一点。想起那个刚刚邂逅的同事,这个酷酷的上海男人竟在大客车里羞怯的转过脸去,如果是他,应当会瞪大了眼睛对她傻笑吧。
按下电视遥控,黑匣子里闪出声色俱全的影象:形形色色的人们兴高采烈的尽情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话题:时事政治、金融证券、体育竞技、音乐艺术……,只是没有一个人询问她的观感,没有人在乎她的体会,他们都不过是在为自己而表演。那一层层浮于表面的脆弱笑容,她只看得灰心失望。再度按下遥控,匣子重新堕入黑暗……
电话铃声在身边响起时,筱馨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冲过去接,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害怕孤独。
“你好,是503号房的筱馨小姐吗?”陌生而事务性的男声。
“恩。”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几号房,但是名字准确无误。
“哦,我是酒店的领班。”那个声音说道“你们在这个非常时期被安排来这里进行隔离,是各位和本酒店的缘分。”他停顿了一下。随后,电话那头传来煞有介事的咳嗽声。“不过,根据有关部门的相关规定以及出于对社会负责的态度。我有几点需要向您说明。”
她无语,等待下文。
“首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将在本酒店接受为期两周的强制隔离。”像是终于确定她不打算说话,那个男人再次开口。“在此期间,您将只能在宾馆客房内活动,不得离开。您可以打电话通知家人送来所需物品,我们会派工作人员送到您所在的房间门口。今后每天早晚9点将有医务人员过来测量体温,希望您能配合……”
“I see.”她小声咕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6.
当身后的客房大门砰然关闭,扑鼻尔来的药水气味让罗虎无与伦比的清醒起来,如果某种不可逆转的事实迫使他下定决心,他知道自己也可以积极的适应任何变化。一时间,一切突然都显现出乐观的一面。他从宾馆的服务台获得了生活必须品,并通过报纸发现了最近两周有不少不错的电视节目,他甚至还打电话让家人捎来笔记本电脑,开心地计划着一部全新的中篇小说。
他几乎要喜形于色了,这样写意充实的生活,实在是久违了。
晚上9时整,白袍口罩的医生走进客房给他做身体检查,对方态度和善,罗虎欣然配合。送走医生,刚打算早些睡觉以适应陌生的床褥。手机却在一旁欢唱起来,他悻然接起,来自陌生人的短消息:“早上要了你手机号的女孩,还记得吗?”
他的脑际闪现出她的身影,匀称高挑的女孩:披肩长发、耳郭小巧、淡定而倔强的眼神;身着丝质蓝色上衣、浅色筒裙、突兀的猩红高跟鞋……甚至,如果没记错的话,女孩左耳垂下该有颗若隐若现的痣;她的发丝柔顺光泽,却有些泛黄。上午的短暂记忆竟如此历历在目,罗虎颇为意外。无论如何,他送出回复的讯息:“是的,记忆非常清晰。”
回音迟迟没有来,罗虎坐在床上渐渐有些烦躁。打开电视,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某副教授正侃侃而谈非典时期的社会责任:“只有当人们意识到某种行为产生的社会恶果可能会反射到自己身上,道德才会成为普遍规则。”道德和责任,他真是不喜欢这样的话题,这表面光鲜的幕布背后会有什么样的东西存在,不可捉摸。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溶入了全社会的道德洪流,除了顺其自然,他别无选择。
手机再度欢唱:“我们聊聊吧。”
7.
直到几乎完全习惯了消毒药水的味道,筱馨才想起或许应当开窗。
宾馆柔软的席梦思让她睡意汹涌,一觉醒来,天色渐暗。窗外闯入的清新空气令人舒适,若是平时,她一定乐意披着这黄昏的金色出外逛街。而现在,只有天上的雀鸟充满嘲讽的冲她吱喳不已。
至少这里的菜色还是新鲜美味的。面对食物的时候她尝试着安慰自己,可惜收效甚微,怎样都没办法让自己放开胃口大块朵颐。
“距离身体检查还有几小时。”她喃喃自语,“这点时间可以用电视打发。”可是以后呢?筱馨扬起不可思议的笑容,难道要回到作息规律的清苦的学生时代?她下意识摸了摸上衣口袋——还在那里,那个上海男人的手机号,也只好如此了……
再次打开电视,她刻意地回避所有有关非典的节目,然而这是近乎不可能的,即使是对已近偃旗息鼓的第二次海湾战争的特别报道,都滚动插播着SARS的实时信息。
“美国军方宣布,美军拘留了伊拉克科学家里哈卜•拉希德•塔哈博士。塔哈以从事武器级炭疽研制工作而著称,被联合国武器核查人员称作伊拉克的‘细菌博士’。”
“世界粮食计划署官员说,伊拉克将全面恢复粮食配给制度。”
“美国总统布什任命的监管伊拉克战后重建最高文职行政长官布雷默抵达伊拉克第二大城市巴士拉,准备接管美国“伊拉克重建与人道援助办公室”的领导工作。“
“萨达姆政府的55名高级官员和其他重要人物中已有1/3以上落网,目前大多在巴格达地区的一个美军基地受审。美国军方官员说,伊拉克战俘和普通百姓提供的线索帮了大忙。”
筱馨始终都不清楚伊拉克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也始终无法将眼前残垣断壁的巴格达街道同那个拥有阿拉丁神话的奇妙国度联系起来。新闻毕竟只是新闻,在不遗余力的捕捉一些细节的同时却对另一些细节弃如蔽履。是的,美军已经获胜,一切都正按他们的计划进行——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巴格达的人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伊拉克的鸟儿们会怎样看待这场人类搏杀?神灯和阿拉丁们又作何感想呢?
8.
电话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罗虎不禁为之动容。她显然不是上海人,女孩银铃般的国语叫他感动,这不是干涩的京腔,而是远为饱满悦耳的东北方音。
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们的话题,这样的女孩竟会在接受隔离的宾馆客房内同陌生男人谈论什么伊拉克战争!
“你说,萨达姆应该还在什么地方逍遥吧?”
“逍遥?”他愕然。
“我知道伊拉克已经是美国人的天下了。”她解释道,“而且强弱太过于分明,从实力上讲,萨达姆完全没有希望,这我也明白。可是……”听筒那头传来有些不甘心的口气,“可是萨达姆不是毕竟还没有被抓住么?不是任美军如何悬赏都了无音信么?为什么他现在就不能脱离开这场撕杀,躲在某个世外桃园,像童话中的阿拉伯国王一样躺在飞毯上神情臃懒的一边吃葡萄,一边欣赏轻歌艳舞。背后还有一左一右两名女侍,摇着硕大无朋的蒲扇……。”
绝妙!他几乎要为她的想象喝彩了。就现实性而言当然不可能,简直荒唐。但作为就萨达姆消失之迷的狂想,为什么不呢?如果是这样,美国简直就该算是战败国了。噢,不!如果是这样,这场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势必扭曲,所谓胜败的意义也将化为乌有。
“如果是那样的话……”意识的水流被莫名的无形阻断,自己喉间发出的陌生音调让罗虎亢奋一时的神经骤趋平静。“他是不可能逍遥的,战争不仅令他失去了国土和人民,更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而且,现在他的家人也为美军所控制。”
“哦。”她简单的附和,分明觉得有些无聊。
不过这的确是场不一般的战争。至少,不像之前从众多历史典籍上的战争那么地道:是什么原因使三个隶属于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的精锐师团连同他们的重型装备,甚至萨达姆本人,一起突然消失了呢?美军三面包围涌入巴格达,竟然扑空。首都巴格达不设防,靠近科威特的南部重镇巴士拉却枪声不断激战连场。不合逻辑,不地道!而正是这不地道的细节,让人凭白地多了一些希冀。
“但愿你的想象成真!那样的世界会快乐一些吧。”
“呵。”
9.
隔离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焦躁和乏味,当筱馨感觉到这一点,已到了第四天的傍晚。靠在床沿望向窗外,她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因而并不担心会失去什么。无论辽宁或上海,日暮的霞彩都是如此绚烂金黄。
通过最初的试探性接触,空闲时候的聊天慢慢成为一种习惯。电话那头的上海男人也似乎乐此不疲,他有个颇具男人味的名字:罗虎。令人联想起前些日子的卖座影片《卧虎藏龙》中驰骋于风沙大漠里率性粗犷的年轻武士,虽然性格南辕北辙。
“不可思议。”他说:“我们竟在这种场合聊起伊拉克战争。”
这是一个愿意聆听的男人,甚至连她对于战争话题的独特见解都愿意静心探讨数个小时。难能可贵的人,她想。这让她感到满足,但似乎又有一些缺憾。若是陈铁,只消起一个话头,他定然要虎起堆满烦躁的脸,“胡闹!打仗啊!你以为是幼儿园过家家?”他会残暴地第一时间扼杀话题。
意外收获的听众让筱馨心情明朗。对着电话,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家里人都管她叫‘小龙’。
“是吗?”他起初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真的。”她顺水推舟,“小时候调皮,大家就都这么叫了。我姓筱,单名一个珑,玲珑的珑。”既然要说,自然要说得惟妙惟肖。
“筱……珑!”电话那头茅塞顿开。“还真是‘小龙’呢!”
一时兴起的笑谈,她并不指望他会当真。然而不久便发现这个男人竟兀自深信不疑。
完全不世故!她哑然失笑,这个男人空陌英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非比寻常乖觉的心。他哪里像是虎?她想,分明是只温顺、听话的猫!
10.
隔离步入第二周的时候,原本清晨早起的习惯由于失去必要而作古。半梦半醒之际,罗虎感受到透过窗帘缝隙射进的光线。他没有睁眼,却在床上舒适的展开双臂,俏皮的躺成一个‘大’字,突然嘴角绽开,一向鲜有表情的的面庞呈现出瓶鼻海豚般的大幅度微笑。这是属于他的幽默,难得而隐晦的快乐。
上海五月的阳光已经足以温暖人心,罗虎将身体沉入席梦思,肆意的享受着。几分钟后,他充满欢愉的深吸一口气,‘霍!’地跳将下床。拉开窗帘,白晃晃的光亮旋即毫不吝啬的洒满整个房间。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至少眼前的事物似乎一下子对了焦,渐渐变得切实而亲切,不再有往常的疏离感。卧虎藏龙?他暗自发笑,那女孩确实为他带来了什么。
家里捎来的笔记本电脑始终撂在一边,他原打算写的小说仅仅开了个头便耽搁下了。计划中,这是篇关于爱情的作品,痴狂单恋的男孩和空陌如风的姑娘。曾几何事,故事情节是如此脉络清晰,环环相扣地印在他的脑海。然而一旦动笔,竟难以继续。他切身体会到自己心境的变迁,原本坚不可摧的情节架构轰然坍塌……
谈到故事,电话那头的女孩显得兴致盎然。
“你的小说?和我聊聊把。”
“一个因为寂寞而变得忧郁的男孩。”他慢慢开口:“在喧嚣都市偶然邂逅他命中注定的姑娘,从此陷入一场春雪初崩般的恋情……”
“春雪初崩般的恋情。”她说:“多好啊!那样的体验应当会幸福吧。”
“也许吧。”
11.
清晨,宾馆提供的报纸都会准点分送到客房,而筱馨也总是略略随意的浏览一番。久而久之,关于非典的消息便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上海月初发现的两个病例没有扩散传染的迹象,这座城市的患者数始终控制在个位数的范畴,总之,这里安逸而安全。
医生进门的时候扬手同她打招呼,她也微笑回礼,十多天了,彼此已然相熟。
“姑娘,憋坏了吧?快了,再有两三天就可以结束隔离,非典也差不多该结束了。”白袍口罩背后的中年男人温和的安慰道。
听他的口音,似乎不像上海人。或许因为这个关系才对她特别关心的吧,她想。不过也可能不是,报纸上说上海动用的医务人员中还有不少心理学专家,也许和善的态度仅仅是例行公事而已。
“真是漂亮的姑娘!有男朋友了?”医生随意询问。
她单肩斜靠在枕上。窗外浮云掠过,一缕强烈的阳光射上床单,明亮而温暖。
那天,她也曾以同样的姿势靠上陈铁强健的胸膛。“你是我的。”他说:“我来赚钱养家,而你要干活、做饭、带孩子、咱们过地地道道的日子。”筱馨没有回应,只是呆望着他胸口那块看似坚不可摧的肌肉。就在当天晚上,她不辞而别,登上了南下上海的列车。说来奇怪,那个七月辽宁的夜晚,竟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雪。
“还没有呢。”筱馨恬然一笑,回答医生。
报纸一角躺着一则短小的新闻:生活艰苦,政策滞后,河南省希望小学教师严重缺乏。在这条新闻下面,三个衣衫蓝缕的农家小孩正瞪大了眼睛冲她笑。三对晶莹剔透的眸子映衬着鲜花绽放般毫无杂质的笑容,筱馨忽然莫名的感动。
电话铃声在手边响起。
“小龙!”是罗虎的声音,“刚收到通知,隔离结束后会有两天的假期,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恩,好。”
12.
医生走进客房的时候他还在酣然大睡。这个身着白袍的和蔼老人便走过去拉开窗帘,任由外面的灿烂阳光打在他脸上,然后伸出大手按在他肩头摇一摇,罗虎悠悠步出梦乡。
“等下做完最后的检查,宾馆会组织一个简单的欢送会,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他轻声告诉罗虎。
整理物品的时候罗虎突然觉得一丝怅然,两周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无所事事的早晨、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客房服务、习惯了白袍口罩包裹下的和蔼医生、习惯了电话里那个让他莫名悸动的银铃般的女音……
和同事们一起手捧鲜花走出酒店大堂,他看到酒店老板、经理、领班和负责客房服务的小姐们分列两旁向他们挥手致意。背景音乐热烈明快,不过或许因为他们都戴着口罩的缘故,气氛并不那么和谐自然,当然这也有好处,他可以不必见到他们硬挤笑容的为难表情。罗虎知道,自从隔离开始的那天至今,这家店完全没有生意。
走出宾馆,他从眼角不经意的瞥到那个兰色上衣,猩红高跟鞋的女孩张望着站在路旁打车,罗虎猛然感到胸膛里沉寂多时的心脏久违地欢跳起来。
“小龙!”女孩回过头,他赶上前去,摆出嘴角上扬的表情。
她没有出声。
“恩,隔离终于结束了。”罗虎憋出一句废话,然后让自己微笑。
女孩点点头,终于也向他回报笑容。
“那么……明天见吧。”他又一次嘴角上扬。
她再一次点点头,一辆银色的桑塔纳在她身旁停下,女孩摆一摆手,潇洒的离去。
13.
目睹罗虎脸上僵硬笑容的时候,筱馨下意识地察觉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个上海男人同陈铁显然不是一类人,但在某一点上,他们似乎殊途同归了。
要见他吗?她忽然有些犹豫。‘无论如何,我只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她想。
她突然噗嗤一笑,自作多情了!去听听他说些什么吧。
“小龙!” 她如约来到自己选定的咖啡屋,曾经徘徊于电话听筒里的男声在一侧的坐位上响起,筱馨看了看,迎接她的,依然是那个僵硬的笑容。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定,服务小姐递上menu,她把它推过去“你来点!”。
这是个温和的男人,或许会点甜腻的蓝山吧。
“两杯蓝山咖啡。”他对侍者说。果不其然!她几乎笑逐颜开。
“喜欢么?”他显然庆幸自己作了正确的选择。
“恩,喜欢。”她含笑附和。
见面开始得很顺利,话匣子也由此展开,他们谈到公司凶神恶煞的考勤人员,谈到隔离那天纠缠着警察不肯上车的女同事、谈到酒点领班干硬却不失磁性的事务性声音、谈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医生,也谈到布什和萨达姆……她意外的发现这个面容还有些陌生的男人竟和能和自己有那么多话题。
“小龙。”上海男人的眼神有些专注。“或许你不相信,我好久都没有和谁面对面的这样畅快的聊天了,真是很投缘呢。”
筱馨警觉起来,“恩,或许。”她若无其事的回答。
“跟你聊天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如果能和你一直这样快乐的在一起该有多好。”他接着说,“当然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在自己的脑海里构筑了一幅美丽图画:有一天能拥有一个家庭,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温柔的妻子,再生一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倘若这样的话,这一生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为了妻子和孩子,想必也会充满热情的努力工作,赚多多的钱来养活家人。”
“而我就在一旁,做家务、做饭、带孩子,咱们便可以一起过其乐融融、地地道道的日子。”她富有挑逗性的朝他微笑。
……
“如果能这样的话,”罗虎的表情愈发认真起来,“那将会是我一辈子的荣幸!”
“唉……”筱馨叹出一口气,站起身向他绽放出波斯猫般的大幅度笑容。
“就到这里吧。”她说。
14.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女孩就像出现时那样,如幽灵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的生活。
一周以后,他通过人事部的记录得知女孩的真名叫‘筱馨’。她何苦要骗我呢?罗虎觉得难以理解,但是无论如何,关于他们的《卧虎藏龙》,就如肥皂泡般,简简单单地幻灭了。
时间流逝,慢慢的,罗虎心头的沉重遗憾也终于象非典病毒般渐渐散淡。日复一日,他只是一如平常的安静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2002年12月14日,入冬的上海阴晴不定,他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电脑前。不一会儿,屏幕里闪出一条消息:
美国五角大楼正式宣布伊前总统萨达姆为战俘!
他停下工作,上线查阅了相关信息:萨达姆于14日在故乡提克里特附近一个人工挖掘的小洞中被发现并逮捕,被捕时的萨达姆灰头土脸、目光呆滞、神情枯槁,有形容称他像一个疲惫的、听天由命的人。罗虎看了网上的相片,深有同感。
原来萨达姆始终都只是躲在这样逼仄肮脏的环境中艰难度日,什么世外桃源什么轻歌艳舞什么女侍和蒲扇,全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个神仙般的女孩消失了,随她迩来的绚烂童话亦不免惨淡收场……
15. (END.)
萨达姆被捕的当天,河南省某希望小学的课堂里,年轻的女老师正给学生们念《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王子和公主就这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筱馨合上书本,讲台下的孩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是我的。你要干活、做饭、带孩子、咱们过地地道道的日子……”陈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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