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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赖和二赖头上、脸上、身上全是血,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他们已经感受不到饥饿,甚至连肚子的存在都不再能感觉得到。他们两兄弟都吊着最后一口气,胸口微弱地起伏。大赖嘴唇翕动一下,用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吐出四个字:“摸狗偷鸡……”言毕,胸中最后一口气随着这四个字缓缓吐光,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歪了歪,再没了气息。 二赖听到大哥说出这四个字,身体里又迸发出了一股力气,他哑着嗓子,用微弱的声音反驳道:“偷鸡摸狗……”,说完,困在他身体里二十几年的魂灵也一下挣脱了束缚,鸿飞冥冥。
当村里人发现他们兄弟俩惨不忍睹的尸体的时候,左右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说祸害遗前年,这两个祸害还正年轻,前两天还活蹦乱跳呢!这就死了?并且死样凄惨。村里人仿佛都不大敢相信这个好事。研究不清,那就不研究,谁又会真的关心两个二流子的死因呢?村里那几个心善的,攒了点钱,买了两张破席,草草地把两具尸体一卷,丢到后山乱坟岗子埋了。这样,他们兄弟就仿佛从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自然,他们兄弟真正的死因也就无人知道了。
那天,我去村西头散步,路过大赖二赖兄弟死前倚靠的那株歪枣树,它叫住我,非要给我讲讲大赖二赖兄弟的死因。我被会说话的歪枣树吓了一跳,先让它告诉我为什么它能口吐人言。歪枣树告诉我,连大赖二赖都能说人话,我歪枣树为什么不能,你且听我说完大赖二赖的事,就知道了。我正巧无聊,觉得听听也无妨,便站住了。
以下,便是歪枣树向我讲述的大赖二赖兄弟死前发生的事:
那天下午,我冷得不行。那天的昨天,几个人过来,拿着几根竹杆,把我辛苦结了一年的枣子噼里啪啦全打光了,顺带敲掉了我的叶子,这样,在凄寒的秋风中,我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大赖和二赖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兄弟来到我旁边,蹲下,眼睛冒着绿光,偷偷看着远处二愣子家门口溜达着的那条放养的大黑狗。
二赖指着远处的目标,说:“大哥,快看,哎呀,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大赖嘿嘿一笑,道:“谁不是呢!”
二赖担心地说:“大哥,二愣子家那狗看起来个头不小,我们应该带俩肉包子来,才好抓。”
大赖一巴掌扇到二赖后脑勺上,恨恨道:“你傻呀,咱要有肉包子,还能来偷狗?”
二赖捂着后脑勺委屈地说:“大哥,快点吧,咱都一天没吃饭了,村里人也恨咱俩不行,也不给咱俩分口吃的……”
大赖说:“他们不仁,别怪我们不义。以后村里的鸡、鸭、猪、狗,就是咱俩的鸡、鸭、猪、狗。也不用和他们客气,饿了就来抓。今天……嘿嘿……就先从二愣子家这只大黑狗开始。”
二赖拽拽大赖,指着二愣子家门口几只溜达着的老母鸡说:“大哥,要不咱顺手抓一只鸡,我也好长时间没吃鸡肉了。”
大赖看看远处正悠闲散步的几只老母鸡,瞪起眼回头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不管是鸡还是狗,都是咱俩的东西,自家的东西要节省,知道吗?今天吃狗肉就够了,明天吃鸡。”
二赖听了,生气道:“大哥,不如今天吃鸡肉,明天吃狗肉。”
大赖回头,认真看看二赖,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吃狗肉,明天吃鸡肉。”
二赖也认真了起来,严肃说道:“今天吃鸡肉,明天吃狗肉。”
大赖道:“先摸狗,再偷鸡!”
二赖道:“先偷鸡,再摸狗!”
大赖道:“摸狗偷鸡!”
二赖道:“偷鸡摸狗!”
大赖啪一巴掌扇在二赖脸上,怒道:“摸狗偷鸡!”
二赖捂着脸,反手给了大赖一巴掌,吼道:“王八蛋,真当我怕你!偷鸡摸狗!”
大赖平常以兄长自居,二赖偶尔不听话,他就出手教训两下,当然,二赖也不是吃素的,大赖只敢适可而止,今天大赖见二赖也急了,不敢再动手,只得好言劝慰二赖道:“二赖啊,好兄弟,你哥我是属鸡的,看在你哥我属鸡的面子上,让那几只鸡多活一天,今天咱先吃狗肉。”
二赖听了大赖这话,更生气了,转着圈跺着脚叫道:“大哥,你只知道你是属鸡的,你忘啦?你兄弟我是属狗的!我的亲大哥唉!今天你就看在你弟弟我属狗的份上,让那只狗多活一天,今天咱先吃鸡肉吧!”
兄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一起依靠着我的树干坐下,就“摸狗偷鸡”还是“偷鸡摸狗”这个问题争论到了半夜。
夜很美,星星月亮几乎就在头顶,伸手就能抓住,可月下人却没有心思抬头去抓。他们兄弟俩垂头丧气,蔫头耷拉脑袋。长时间的争论耗尽了他们的力气,秋夜的凉气冻得他们打哆嗦。不知是因为疲惫,冷,还是秋夜的美,总之他们兄弟的情绪缓和了下来,不再恶语相向。
良久,大赖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寂寥的夜空,回忆起了以前,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二赖,你还记得吗?咱爹妈还在的时候,咱家多好啊!”
二赖听到大赖的话,轻叹一口气,心情也有点低落,点头应道:“是啊,那时候父亲给人家干长工,母亲伺候家里几亩地,虽然家里也穷,但是感觉很幸福。”
大赖手里捡了根草棍,一边无意识在手中折弄着,一边说:“二赖,大哥小时候可疼你了,有一次你被隔壁村的坏小子欺负,哭着跑回家……”
大赖话还没说完,二赖接过话头道:“当时你拉着我找了那小子一下午,天都要黑了,咱俩终于在村东头荒草原上堵住了他,他还想跑,咱俩三步并两步,就赶上他,把他摁在了那,胖揍了一顿,为我报了仇。”
大赖侧头看看自己兄弟黑夜里模糊的脸的轮廓,笑道:“那你记得我划破脚那次吗?有一次我下河游泳,被河里的石头划破了脚。当时你背着我走了四五里路,回村子找医生。”
二赖欢快道:“哈!你那么壮,个子又比我大,可把我累得不轻。”
兄弟俩说到这里情绪都欢快了起来,互相搂着对方肩膀,拍打鼓励着,可是仅仅相互拍打鼓励了几下,他们就一起默契地停了下来,脸上齐齐呈现出郁悒不欢的样子。他们脸上的不快比寒露更冷,直直侵人肺腑。
大赖叹一口气,惆怅道:“爹妈一死,为什么都变了呢?”
二赖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大赖摇摇头,回道:“不知道。”
二赖似不相信,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知道?”
大赖藏在黑夜中的面色变了变,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只是这次回答的没有那么肯定了。
二赖却很平静,道:“爹妈一死,家里的房屋田地抵了债,给咱们兄弟俩剩下的就两个耕地的锄头。”
大赖慌忙抢说道:“对,两个锄头,一模一样,你我兄弟一人一个,这合情合理。”
二赖嘴里呵一声,讥讽一笑,说道:“一样吗?可不一样,你那把锄头,当初重新换过锄头把,多钉了一颗钉子加固过。”
大赖转过头认真看着二赖,问道:“就因为一把锄头,锄头上的一颗钉子,就伤了你我亲兄弟的情义?”
二赖怒极反笑,道:“你别说我小肚鸡肠,我问你,为什么分的时候你把多了一颗钉子的锄头分给了你自己?”
大赖听了这话,抵赖不住,遂转过头看着黑夜深处,不说话了。
二赖见大赖不说话了,却像个哲人,平静道:“爹妈一死,咱俩就只剩活着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赖想想,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沉吟了片刻,说道:“看在死去的爹妈的份上,当真不能先摸狗?”
二赖摇头道:“那我也要问你一句,看在死去爹妈的份上,当真不能先偷鸡?”
今晚月亮出奇的亮,明亮的月光照的大地也亮堂堂。大赖和二赖两个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坐在这片纯净的天地下,针锋相对,却谁都没有半点妥协和让步的意思。
终于,兄弟俩再次沉寂了下来,纷纷闭上眼睛,倚着我的树干休息了起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透出了一小片红,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的大赖突然睁开了眼睛,微微转头,偷瞥了二赖一眼,他见二赖好像真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站起,偷偷往旁边走两步,捡起地上半块烂砖头,又轻轻走回来,走到二赖面前,举起砖头,就朝着二赖头上猛砸去。眼看着二赖的头就要被砸中,忽然,大赖的肚子狠狠挨了一脚。大赖痛叫一声,被踹翻在地,手里的砖头一下没抓住,掉在了地上。
二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一下从地上跃起,跑两步,骑坐到大赖身上,挥拳朝着大赖头上、脸上便打,边打边叫道:“早就防着你了!”。
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大赖脸上,大赖手忙脚乱地抵挡着,用后腿一顶二赖后背,二赖便从大赖身上翻倒在了一旁。大赖麻利地爬起,反压住二赖,两只手朝着二赖的脖子用力掐去,边掐边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不同意先摸狗!为什么!”只把个二赖掐得像一条枯河沟里濒死的鱼,嘴大张着,嗓口眼里断断续续发出呵呵呵的声音,脸也涨得通红。二赖眼看就要被掐断气,也发了狠,嗓子勉强发出一声低喝,手臂一用力,一下把大赖掀倒在了一旁。
兄弟俩便是俩头小牛犊子,这一场恶战,用尽了各自全身的力气和本事,只一心置对方于死地。一时之间,二人拳脚往来,砰砰砰的沉闷声音响起在二人的脸上、身上,传到四周寂静的旷野里,惊跑了几只清晨野草间觅食的虫蚁。
这场争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当东方天空中一缕光从那片红中刺出来的时候,兄弟俩终于不打了。兄弟俩不打自然不是因为它们讲和了,而是因为它们都遍体鳞伤,到了强弩之末,再没力气打了。
兄弟俩脸上、身上、头上都是血,说不清谁的,他们精神萎靡,气喘吁吁,爬到我的树干旁,又尽力斜倚着坐下了。兄弟俩一个像死狗,一个像瘟鸡,都再一动不动。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兄弟俩回光返照,挣扎着恢复了半分精神,最后各自含糊着说了句什么胡话,竟然就这么在熹微的晨光中死了。
……
歪枣树讲完了,我却对他所讲的事很怀疑,反驳道:“大赖、二赖可是亲兄弟,照你这么说,他们因为先偷鸡还是先摸狗这样的事情打了个两败俱伤?把对方打死了?”
歪枣树嘿嘿一笑,光秃秃地枝丫摇晃两下,不知是在表示同意还是在为看到这样一件离奇地事情而感到得意。
晃完,歪枣树问我,你看,连他们兄弟这样的都能说人话,我歪枣树为什么不能?
我平常伶牙俐齿,这时候却被一株枣树问住了,我既不相信它口中说出的离奇的事,也不想回答它的问题,只能转过身,迈开步子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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