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你是伟国最好的朋友,我才把他的遗书给你看。伟国走了,只留下这样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他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我不能不替他在乎,遗书的内容就不要和别人讲了。”
我正拿着伟国最后留下的纸条发呆,听童丽这样讲,反应了一下,才微微颔首。
童丽面色蜡黄,精神萎靡,眼中的悲伤硬得仿佛寒冬松花江上的坚冰。这是个作风硬朗的女人,此时却也被生死大事折磨成了这般模样。她见我点头,安静了片刻,又对我说道:“你是伟国最好的朋友,对他最了解,他的悼词你来写吧。” 我点点头。
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面前的可怜女人失去了最亲密的丈夫,我们都无法挽住伟国主动离去的脚步,如今,只能为伟国举办一次体面的葬礼,来告慰逝者亡灵,宽慰生者遗憾。
晚上,我枯坐在书桌前,明亮的台灯照在桌上,我捏着钢笔,踌躇着,却久久不能落下一字。我的脑中一直在回忆伟国的一生,以及他最后留下的遗书。
我本是吃笔杆子饭的,写悼词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可是我最好朋友的悼词却难住了我。难点就在于伟国的一生和他最后的遗书表达的是他的两种形象,无疑,伟国生前的形象是光辉的、符合大众期待的、值得人称道的,遗书虽是他的生命最后的想法,却破坏了他以往光辉的形象。作为朋友,我为他写悼词,到底是替他维护形象,还是替他表达真言呢?
我思虑半晚,烟抽了一颗又一颗,最后想到童丽关于伟国“身后名”的叮嘱,终于下定了决心,动起笔来。
……
追悼会上,告别仪式在悲伤肃穆的气氛中按部就班进行着,人人紧绷着脸,在悼念厅中紧张而又有序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看着这个场景,脑中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伟国的临终遗书。
很快轮到念悼词了,我捏着自己熬了半夜写出的东西,慢慢走到前面位置上,展开纸,缓缓读道:“
亲人们,朋友们,今天我们怀着满腔悲痛,一起来送别伟国。
伟国走了,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往了远方。虽说是远方,但他去的地方并不远,以后的日子里,春夏秋冬,我们于桃林踏青时,我们行走在烟雨蒙蒙的柳堤上时,我们流连红枫叶之静美的时,我们为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旷野赞叹时,伟国就在那里。
是的,伟国还在。
我和伟国是光屁股的朋友,这个“光屁股”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的的确确的光屁股。小时候我们俩家是邻居,经常相互串门走动,我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我和伟国都是各自母亲的跟屁虫,光着屁股,跟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从我家到他家,从他家到我家,我和伟国就这样养成了光屁股的友谊。
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伟国的确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他的品质——认真、负责。他上学的时候完成作业就一丝不苟,绝不糊弄……”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悼词,心中的悲伤减缓了很多。回忆这个东西很奇怪,有时候加深痛苦,有时候却能减轻痛苦。
伟国四十多岁的生命被我浓缩成了十几分钟的悼词。大家站在悼念厅里,严肃而又安静地听我读完这篇长长的悼词。我在悼词中回忆着我这个朋友的一生,总结着我这个朋友的一生。
葬礼进行完了,我开车送童丽和彤彤回家,她们母女坐在后座。路上,我从后视镜中往后座一瞅,彤彤已经睡着了,我心中暗叹一声,父亲的去世给了这个孩子打击不小,这两天想必这孩子也是又悲伤又疲惫。想到这里,我又看向童丽,她正发着呆,眼睛直直望着窗外。
“张军,你说……我给了伟国很大压力吗?”童丽知道女儿睡着了,迟疑一下,向我轻声问道。
我从后视镜中向童丽望去,她仍然木木望着窗外。我脑中思考了一下,劝慰道:“伟国的确累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正是因为他太负责任,才压得自己做了这个错误选择。”
童丽道:“伟国去世前有和你说过什么消极的话吗?”
我想想,道:“自从我认识伟国,他就是一个积极的人,他事事争先,对自己要求又高,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这是我的责任’。上学的时候,他努力学习,说学习是他的责任。考上大学他仍然拼尽全力的努力,说找个好工作是他的责任。后来走上社会,工作了,他又一心扑到工作上,说干好工作是他的责任。后面一直这样。在伟国口中,买房是他的责任,娶妻是他的责任,赡养父母是他的责任,教育孩子是他的责任,做一个合格的领导是他的责任,做一个合格丈夫、父亲、人子是他的责任。”说到这,我也感觉到车内气氛压抑,将驾驶座位的车窗打开一点,吸一口新鲜空气,继续说道:“有一次,只我俩喝酒,他又把他的‘责任论’抛出来,我和他讲:‘人一辈子哪这么多他娘的责任!你活的太累,需要学会给自己做减法,把不必须的责任卸下点。’,他问我:‘哪些责任是不必须的?’,我哑口无言,无法作答。”
说到这,我又从后视镜往后看,彤彤仍在睡着,童丽却已经泪流满面,她一边压抑着抽泣声,一边轻声说道:“他这么负责任的人,却在最后做了最不负责任的事。”
我叹一口气,说道:“在伟国去世前的日子里,他换了一种理论,不再说自己的‘责任论’了,这不是好兆头,我却没有察觉出来。在我俩喝酒的时候,他几次对我笑言:‘小军,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铁风筝,总有想飞的心,却有一个铁铸的身,想飞飞不起来。这算不算小姐心,丫鬟命。有时候真想变回纸风筝啊……’”
我话说完,童丽再也没有说话,我也便不说话了,驱车将她们母女送回家后,调转车头,回了自己的家。
我累得大脑一团浆糊,到了家,一下瘫在了床上。奇怪的是上了床我却清醒了起来,困意全消。我脑中再次回忆起我与伟国交往的点点滴滴,一个个记忆画面,轮番在我脑海中闪过,这是不着于纸的悼词,也是我对自己好友最深切的怀念。
我想,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吗?那个陪伴我走过人生风雨几十载的朋友,就这样从地上,静悄悄地被埋到了地下。以后我再去看他,只能隔着石砖,对着照片。
想到这,我突然对生活也有些意兴阑珊,可是想到妻儿,连忙又把这消极的情绪摆脱。我成功摆脱了自己消极的情绪后,心里却并没有照进阳光。
我胡思乱想着,终于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和伟国都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在田野里放风筝,那是个铁风筝,可是在我和伟国的配合下,铁风筝好风凭借力,轻而易举就飞了起来。我和伟国坐在田埂上,像往常一样谈天说地。
他把风筝线交到我手里,我刚接过,铁风筝就倒栽葱往下掉,伟国大叫一声,将我一下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卧室里黑黢黢的,原来天已经近晚。我在黑暗中嘟囔一句:“难怪是梦,铁风筝怎么可能飞得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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