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驿 足利尊 上】
黄昏时分,一只寒鸦立在瘦削的树梢头,啊啊地叫了几声。寒鸦转动了一下脑袋,扑扑翅膀忽然又飞走了。
枯树底下,倒了大片的尸体,多数是一些衣着破烂的农兵装束,手里只有一些木棍、草叉,身上都有一道深到及骨的刀痕,皮开肉绽,连脏器都洒了一地。土道两侧,尸体络绎倒伏了一路,这便是六波罗马队的杰作了。
“这些死不绝的叛逆”,六波罗委派的地头抽回长刀,刀尖下垂,一道血流顺着锋刃流淌下去,滴落在草丛之中。
地头勒住战马,冷冷地望着小手川边上的那一群农兵,仿佛望着一堆死物。
农兵还有百来个左右,夹杂着少许的妇孺,被小手川湍急的河水阻隔在岸边,彷徨无助,有若围场中无路可走的野鹿。
六波罗马队只有三十骑,接到的指令是屠灭此间支持建武伪朝的村落,人畜不留,尽数扫绝。午后开始,一把火烧了村屋,而后于路追讨。
村落里面的农兵装备不全,又有拖累,马队来回突击了两次,徒有血勇的庄丁便死伤大半。剩下的农人心胆俱丧,尖叫着奔逃,直到来到小手川,再没有了退路。
地头眯起眼睛算了一下,眼前这些伪朝的农兵人数虽众,依然不堪一击,加上有河水阻挡,估计再有一次冲锋就可以结束战斗了。玩了一下午,很快就没得玩了,他没来由有些遗憾了。
对面的农兵大概自知已界葬身之地,喘息抵定,一个个直起腰来,默默排列整齐,勉强列成一个方阵。方阵中央,举起了两面残旧的旗帜。一面是金刚山楠军的菊水旗,一面则是代表朝廷的御锦旗。
地头哑然失笑,这小小的村落居然也能拿出昭示朝廷权威与荣耀的御锦旗来,吉野的伪朝还真是饥不择食了。
依照惯例,只要是瀛国的兵,见到这御锦旗,如见皇座亲临,唯有放低刀枪,伏首跪拜。这些农人或许是怀着万一的期望,所以才升起旗帜,以求最后一线生路。
“可惜,只是伪朝的旗帜。”地头撇撇嘴,扬起手中的长刀。望着对面阵仗里面一张张绝望扭曲的脸,地头心中涌现残忍的快意来。
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尖利的战号声。地头愕然地回头,见到一员骑马号兵从林中蹿了出来。这号兵全身裹在精铁的黑甲里面,连健壮的马匹也覆盖着一层皂黑的甲胄,左手举着一面垂落的旗帜,右手拎着号角,策马缓步上前。
紧随着号兵出现的是一排排黑衣黑甲的铁骑,一手将战刀抗在肩上,一手控着马缰,伏低了身子齐行,动作整齐划一,连马匹的步伐都相差无二。
黑衣铁骑源源不断地从幽黑树林中步出,仿佛林中有得道高人在撒着仙豆一样。铁骑向两面舒展开来,列成了一道扇面状的阵列。地头愕然地望着这群陌生的武士,竟不知道是敌是友。
打头的号兵将左手的旗帜举了起来,用力挥舞了一下,旗帜迎风打开,矫健仿似游龙。是一面绘制了二引两图样的源氏白旗。
地头大大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关东的援军到了。
京都到镰仓的距离,一般的飞脚需要七天的时间跑完,乱事频发以后缩短为四天,紧急的时候还能更快。金刚山的楠军绊住幕府大军以后,赤松圆心趁机举兵攻击京都。六波罗探提派出急使向镰仓求援,使者一路狂飙,据说只用了两天半就到达了镰仓。
镰仓执权北时宗令大将足利尊留下家人作为人质,率领一族上下三千余骑前往驰援。往来的公文都已经来回四五个回合了,这三千人的大军却依然优哉游哉地仿佛在游山玩水。足足花费了十九天的辰光,才赶到六十三驿站中距离京都最近的镜里驿。
地头拨转马头,正准备向足利氏的关东铁骑迎上去,又看见头里的号兵大声吆喝了一声,众多黑衣铁甲兵齐声回应,抗在肩头的战刀紧握在手中,高高挥舞,映射着落日余晖,有如一片金黄雪亮的灿烂樱町。
马匹踩着轻快的节奏,百千骑如一人,顺着树林与河岸之间的坡地渐趋渐快。逐步逐步,马匹从踱步而成疾驰,奔雷一样,踏动山河,震慑乾坤。
马上的关东人放下了面罩,双腿夹紧着马腹,锋利的战刀斜斜前举,正是冲锋的态势。面前的铁骑潮水一般鼓噪而来,尘土飞扬,如嗜血的兽,如夺魄的龙,如攫命的神。几百米的距离转瞬将至,地头张大了口混忘了惊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生起过。
三十人的六波罗马队轻易便被这汹涌的铁流吞噬,连点浪花都没有,全叫关东的蹄铁踩进浸透了血肉的污泥里面去了。
铁流毫未餍足,继续向小手川翻滚,把河岸边逡巡的百来名农兵尽数剿灭,方才罢休。所过之处,再没有一个活物。
平静下来时,日头还在天尽头犹犹豫豫,将这一天最后一抹夕阳涂抹在层林梢头,仿佛一大片燃烧着火焰的篝火。
衣着简单的辅兵正在打扫战场,将遗落的刀剑铁器堆放在一起,甲胄堆放在另一端,然后细细检查每一具尸体,剥下还算完好的衣衫,将赤裸的躯壳丢进河流,顺水飘逝。至多,附送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
一名铁甲骑兵策马从破碎的尸堆中艰难穿越,奔行到枯树底下,有两员身着铠甲,将领装束的巨汉正等在那里。一人手执采配,坐在马扎上,另一人举着足利的二引两旗帜侧立一旁。
骑兵翻身下马,半跪在地上禀报:“一共斩首一百七十九枚,我方无一伤亡。”
马扎上的足利尊点点头,说:“吩咐部队在驿站附近扎营,修整一下。”骑兵接了号令,行了个礼又上马离开了。
足利尊俯下身子,戴着铁手套的手用力铲土,抓起一把血色的泥土紧握,又徐徐撒落,然后对着身旁站立的弟弟足利直义说道:“源平争战的时候,年轻的牛若丸便在此地元服,改名源义经。”
“十二年后坛浦败战的平宗盛、平清宗父子也是被源氏押送到镜里附近斩首。”
“这世代更替,居然在同一处驿站上演,你我同为源氏栋梁,莅临此地,或许冥冥中有神佛在指引吧。”足利尊拍拍手,站起身来。“休把兴亡记,看君一笑沉醉。”
足利直义举着旗帜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船上山的密使已经抵达了镜里驿。”
足利尊没有作答,冲着远处招招手,亲卫于是牵来马匹,两位足利跨上战马,向着驿站的方向鞭马疾行。
接近镜里驿时,天已将黑,月在薄雾中浮现,轮廓昏黄。驿站四周的空地和稀疏的树林里成阵列地立下了整齐的帐篷,还有篝火。兵丁或者围坐篝火周围准备吃食,或者在帐篷外围挖掘沟渠,安放拒马。一队兵收拾停当了,敲着头盔正大声唱着关东的田乐,嘲笑着关西佬的怯懦与卑微。
足利尊紧紧马缰,压住速度,沿着正中驰道慢步向前,一面审视周遭驻营。做事的见他路过,都放下手中的物什,肃立目视。唱着歌的兵起初没注意,边上有人做着手势呵斥,士兵们于是跳起来直直挺立,脸都白了。足利尊哼了一声,拨马走了过去。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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