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里驿 足利尊 下】
行到驿站门口,两名亲卫过来接了马匹,带到别处饮水吃草去。足利尊取下铁手套,交给亲卫,吩咐守住出入,不得让闲杂人进来搅扰,然后迈步进了驿站。
里面其实很宽敞,仿的是京都里最流行的唐风,正厅厢房的好几间唐舍错落有致,内里的装饰也很阔绰,不过都清空了,除了隐没在暗处的警士,只正厅里面亮着灯火,有人候在里面。
看到两员足利,正厅里面的人迎了出来,是足利尊早先派往船上山后醍醐阵营的密使细川和氏与上杉重能。想来是因为前往参觐皇座的缘故,细川二人衣着简单,不曾披甲,与足利尊相比,倒是活脱脱一副朝臣的模样。
细川和氏迎到足利面前,欢喜地说道:“恭喜头中将,已经取得了。”
足利尊面色一沉,右手压下,细川立刻噤声,不敢做高声语。
足利尊回头望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弟弟直义于是喝令护卫散开,将正厅的门闭合。四人走到烛火前,头碰头靠在一起。
细川压低了声音恭恭敬敬地说:“听闻头中将有意反正,船上山的那一位极其欣慰,当即便颁下纶旨来。”说着自贴身处取出一卷黄布密密包裹的物件呈给足利尊。
足利尊接过以后,放在手心里掂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用匕首切开黄布,将内里的皇座纶旨展开,凑在烛火前仔细观看。
“万国皆感名君之德,四海尽念武臣之礼……近年间,前相模守平时宗法师逆朝廷之威名,乱君臣之礼节,积恶天下,应受天诛……盼卿速速举义兵而起,讨伐凶虐,开创天下平靖之功绩……”
细川附在足利耳边,悄声言曰:“有此物在手,我军便有大义名分,从此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我军一旦易帜,皇座吩咐讨伐南北六波罗探题,一旦神京光复,圣驾回鸾,头中将就是一个扶将倾、挽即倒的天大功名。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及得上……”
“如今六波罗的兵马都困顿在金刚山,师老疲敝,京都空虚,有如……探囊取物耳……”细川和氏伸出手,做了一个捻手的手势,又继续说:“船上山那边唯有草寇恶党,不足道尔。头中将反正以后,皇座便是手心里的鱼肉,随便头中将捏弄了……”
足利尊听闻此言,抬起头来,轻轻瞥了一眼细川和氏。细川自悔失言,慌忙低头闭嘴,不则一声。
足利直义接上话头,说道:“船上山的后醍醐皇座才是真龙血脉,持明院的光严王乃是伪龙,是幕府扶持的傀儡假王。如今九州四海尽显勤王之旗,是个谋叛重光的时代啊。我方若能摒弃伪幕,投奔真龙旗下,必得天照大神垂应,无往而不胜。”
上杉重能犹疑地看看众人,说:“只是……御内室与头中将嫡子千寿都在镰仓做人质,军中将领也多有亲属留在关东。此间变故传回镰仓,怕是……会有不能忍的结果。”
足利直义摆摆手:“为国家兴亡计,舍生取义可也,而况妻子儿女。天下大势如此,如果逆势而为,同样玉石俱焚,无补于人事。足利家是源氏栋梁,原本就不是镰仓北氏的家臣,我等服从北氏只为武士的义理。而今义理不再,重新臣从真龙血脉,实乃顺理成章之事。”
足利尊依旧盯着手里的皇座纶旨沉吟不语。细川和氏小心地等了一会,揣摩着足利尊的心意说:“头中将莫不是在担忧与我军并向同行的名越高家……”
“名越是镰仓北氏的亲支近派,一贯忠勤幕府,贸然易帜的话,与名越军的火并不可避免,这就大大不妙了……”
足利尊冷笑了一下,放下纶旨:“我军依旧张挂关东的旗帜, 继续往京都去。”
他看着弟弟足利直义说:“寻一个可靠的人来,我有一封书信要送。”
足利尊一字一顿地续道:“必须是那种彻底可靠的,宁死也不会开口的人……还有,他的箭法要好。”
足利直义望着足利尊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足利军在镜里驿将歇一夜,第二日拔营前往京都。数日之后,足利与名越两军同时抵达京都,受到了六波罗南北探提北时益与北仲时的热烈欢迎。军情紧急,两军未做停留,即刻便离开京都,兵发船上山。其中足利军走丹波、丹后一路,沿山阴道前行。名越军则走摄津、播磨、备前一路,沿山阳道行军。
二十七日早晨,行军途中的名越军七千六百人于久我绳手地区遭到了后醍醐方赤松圆心的伏击。
久我之路是一条泥淖不堪的田间小路,极不利于重装骑兵突击。并且路面狭小,一次仅容三四骑并肩缓行,道路两边则是低矮崎岖的山丘高地,正是设兵突袭的天赐宝地。总大将名越高家看出端倪,自恃军势威重,敌方未必敢来一捋虎须,于是只催促部下快速通过。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野武士,零散不成阵形,远远躲在隐蔽处寻机放些冷箭。名越高家不以为然,拔出腰间三尺六寸的鬼丸太刀大喝:“全军前进,决战就在山崎八幡。”
驱马前行大约两町路程,道路两旁的水田中忽然钻出了一群徒步轻装的长弓手,箭矢如雨,顷刻便射乱了名越军的阵脚。
这批箭雨既疾又准,身着重铠的名越武士猝不及防,不少人中箭落下马来。挣扎欲起的时候又被泥泞陷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受了惊吓的战马大声嘶鸣,随处践踏,全然不听骑手的指挥。一字长蛇的军阵仿佛热锅里面将要煮沸的稀粥,乱成了一团混沌。
名越高家皱起了眉头,吩咐身边的将官前去收束队伍,全然没有效果。他于是喝令掌旗官高举大将旗帜紧随身后,自己则打马前冲,口中高喊:“不能停留!猪突前进!突围!突围!”
恰在此时,一名衣衫破烂的徒步兵丁手持一张长弓拦在前方,大叫:“赤松一族佐用三郎范家在此久候,名越尾张守可能放胆与我一战!”
名越高家怒气冲顶,挥舞鬼丸踢马冲锋。佐用范家斜过身子略作避让,弓弦爆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名越高家眉心,穿透头盔,自脑后射出。名越高家的身体僵持在马上立了一会,掉落下来,又被马匹拖出十几米,方才摔落在一潭泥水之中。
佐用范家几箭射退了名越的亲卫,快步赶到名越高家尸体旁,掏出脇指掀开颈项的甲胄用力刺进去,而后横切,割取了名越高家的首级。然后跑到一处高丘,举起首级,大声喊道:“名越尾张守高家已被讨取,速速早降,饶尔不死!”
名越军,大哗。
久我绳手血战的时候,足利尊正在桂川的河滩上饮宴。远处呐喊声混合硝烟蒸腾而起,仿似苍龙盘旋啸叫,荡涤生灵。足利尊安然矩坐,毫无兴兵救援的意图,周遭围坐的众多将官或者淡然处之,或者焦急如焚,只是不敢言语。
探马送来名越高家战亡的消息,足利尊正平端着一盏酒将要饮尽。他愣了一会,挥挥手让探马退下,然后站起身来,默默将盏中清酒洒在地上。将官们一同立起,静候足利的号令。
足利尊抬起头,远望青山倒卧,云淡风轻,悄声说了一句:“全军都有,整队向东。”
“敌在六波罗!”
(本节 完)
作者的专题:
镰仓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
夜泊舟
魔都动物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