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在中国北方,许是全国,盛行着一种厂制产业——烧砖厂。
当时的烧砖厂,是农民工们打工的好去处,相比于工地和其他地方,给得价钱好。
然而外行及内行的,皆为砖厂编织了一句口头语,“猪进屠场,人进砖厂”。
掏粪工锁子负责掏粪的那个砖厂,就是这样一个,全国各地农民工的聚集地。
锁子是一个年轻的掏粪工,高瘦的个子,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半个瘦脸,穿着一身白灰色的脏衣服,破烂的裤脚上沾满了粪汁,跛着条腿,挑着的竹扁担上两边各挂一只铁桶。
他的到来,让“吱吱呀呀”的声音,开始响彻在烧砖厂院里。
一些认识他的老民工都叫他“锁子”。
锁子不知道是怎的,总是挑人们中午吃饭时来掏粪,挑着两只桶“吱吱呀呀”。
淋了一路的粪汁,在夏天燥热的空气里,“屎味”弥漫的哪里都是,食堂的饭菜本就不可口,他这么一转悠,民工们更没了什么胃口,就连午睡时也不得不闻着“屎味”。
于是人们都十分的讨厌他,女工们看他走过来,老远便捂上了鼻子,超反方向走开;男工们不小心撞见他,厌恶的骂道:“呸,臭锁子!”
有时候,他被骂急了,便停住脚向骂他的人扭过头去,让藏在长发后面的眼睛,闪露一丝凶狠的黑光。
可民工们没一个怕他的,反而挺一挺胸脯狠声道:“想咋?臭你妈的!”
他一看人家并不怕他,便挑着两个粪桶走开了。
这样一来,大家更不怕他了,连农民工的后代——稍大一点的孩子们,也敢远远的喊他“臭锁子”了。
他于是更加的变本加厉了。不但在中午时候来,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来。当然,人们也更加的厌恶他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那来的,当然也没人关心过。
人们“关心”的是他的那条腿是怎么瘸的,关于这一点,民工之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
有人说他本来是个穷大学生,穷就穷吧,但好歹有文凭。但他偏偏鬼迷心窍的去给人家的老婆当“小白脸”,被人发现后活活生生的给打断了。更有甚者说他就是给烧砖厂老板的老婆当“小白脸”的,因为有“目击者”曾看到过,他被老板狠狠的踢过个“狗吃屎”,粪汁溅的他满脸都是。
有人说锁子不是他爹亲生的,是他妈到城里打工的时候和城里的人怀上的,他“爹”知道后,一气之下便拿刀子把他妈的肚子给攉开了,谁知这一刀不但没有要了他妈的命,反而免费做了回“剖腹产”,但他“爹”这一刀终究还是给他带来了伤害——他一生下来便成了跛子。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在各种各样的言语里,没有一个是说他是个好人的。
食堂的旁边最近开了家小卖部,是烧砖厂老板的叔伯辈开的。
烧砖厂里的一个青年民工,三十一二岁模样,和锁子同样年纪。
每天一下工,他就将自己五岁的儿子架在脖子上,带他到这家小卖部买罐头吃,然后把账记下,从工钱里扣除。
之后便一手提着从食堂打的饭菜,一手拎着罐头往回走。
有时候,父子两会碰到挑粪经过的锁子。
对于锁子,青年民工既不避开,也不像其它民工一样随口便骂,只是照常往前走。
而他五岁的儿子,这时总骑在他的脖子上,在自顾自的窃窃碎语时,只要一看到锁子担着粪一瘸一拐的走过,便停下碎语,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这个在他眼里很是“奇怪”的人。
男孩总是出神的望着,直到离得锁子很远很远之后,方才回神……
烧砖厂厕所的墙根下长着几根芦苇,在工人们尿水的浇灌下竟长的还算茂盛。
五岁的男孩很喜欢花花草草,有时候,会乘着母亲做工时的不注意,自己一个人跑到厕所墙根下去玩。
这一天,他正哼着自己的歌,来看望他的芦苇,刚好撞上了靠在墙根休息的锁子。
男孩一下子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那里。
锁子见他过来,抬起头,用手拨了拨脏乱的头发,露出整张脸的,看着他。
男孩不怕不躲,锁子不言不语。
沉默了片刻后,锁子从芦苇上扯下几片叶子,拿在手里摆弄起来。
男孩见他没多“可怕”,又见他手里来回的摆弄着芦苇,好奇的慢慢靠了过去。
他并不嫌锁子脏,也似乎闻不到锁子身上的屎尿味道。
蹲在锁子的对面,看着他摆弄着手里的芦叶,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握成拳头夹在腿腰之间,挤出一圈儿肥嫩的白肉,乌黑的小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就只盯着锁子摆弄芦苇的的双手……
不一会儿,锁子的手里出现了一只翠绿的“蚱蜢”。
蚱蜢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男孩看着这只由锁子亲手创造的蚱蜢,眼睛,开始熠熠生光。
锁子点了下头,将脏手向男孩递了递,示意他可以拿走。
男孩从腿腰之间抽出小手,动了动,但终究没有伸过去。
锁子抬起瘦脸,似乎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蚱蜢”,直递到他眼前,再次示意他拿走。
这次他没有拒绝,轻轻的接过了“蚱蜢”,放在手心里小心的把玩起来,仿佛生怕它“逃走”似的。
这次锁子是真的笑了,伸手正要抚摸他的头,却看到男孩的母亲朝这边过来了,便急忙拿起那只竹扁担,挑着两桶粪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妇人用力的拉了男孩一把,着急的说:“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一天就知道乱跑!”
男孩被拉的垫起了脚尖,并没有理会母亲,一心一意的,把玩着手里的“蚱蜢”。
妇人并没有注意到他手里有什么,只是一味的拉着他走,这时她才想起了,刚才在这里的锁子,但锁子早以悄悄的走远了。
这天中午,青年民工像往常一样拎着饭菜与罐头,架着男孩往家里走。
却不知是谁把只铁锹扔在了青年经过的路上,青年只顾着往前走,一个不注意踩了上去。
青年脚下一滑,摔了出去。
男孩跟着便摔了出去,“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青年顾不上去捡摔出去的饭盒,更顾不上去追究是谁扔的铁锹,第一时间抱起了摔倒在地的男孩。
男孩的手心被擦破了皮,额头被断砖块磕出道口子,血已经开始不注的往外渗。
青年一把撕下自己的上衣,裹着男孩的额头,三步并作一步的朝民工房跑去。
进入民工房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青年的上衣。
妇人看到这一幕,一下子倒跌在地,“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年一边松开上衣去查看男孩额头上的伤口,一边吼道:“哭啥!摔着了!”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抢过男孩。
血已经沾满了他的额头,那双乌黑的眼睛水汪汪的,泪水在他胖嘟嘟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努力的将血痕冲开。
男孩嘴巴抽动着,“……疼……这里(用手指着额头)疼……”
妇人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这时,门口已经围了好几个民工,其中,和青年民工搭伴儿干活的民工走上前来,一把扶起妇人。
“还愣着!赶紧送孩儿上医院!”
青年这时也猛地回过神来:“医院……车……车,你们谁有自行车!谁有车?”
砖厂建在远离城镇的郊外,上城一趟如果没车的话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平时民工们都是步行,但现在可耽误不起。
民工们一下子都没了招,“车,哪有什么车。”
“老板倒是有车,还是四轮的!可惜刚走,这娃摔的可不是时候。”
“我有!快!”
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仿佛救世主般的声音,民工们一抬头,发现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人前。
“快!”锁子甩头示意了一下。
青年连头都没来的急抬,抱起男孩跟着声音的主人便冲了出去,妇人紧随其后……
锁子所说的车子是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用来装粪的。
他拖着条瘸腿一脚把车斗里的大粪桶踢了下去,一跃跳下车来,扯开车门招呼道:“快进来!”
青年和妇人陆续上车,锁子发挥他的一条半腿,将脚镫蹬起。
“四个人”挤在一辆破三轮车上,颠颠簸簸的向县城奔去……
半个小时后,医院的儿科病床上,医生开始为男孩检查额头和手心里的创伤。
“没伤到骨头!就是伤口有些深!”医生在用碘酒为男孩消毒后,言道。
接着,医生开出了药单。
“去一楼拿药,交钱!”医生坐回到椅子上,言道。
青年听话的拿了单子,朝楼下去了。
配药一共花了20块,差不多是青年三四天的工钱。
不过,孩子无碍,便是最大的慰藉。
妇人在医生的帮助下,将男孩的血泪,擦洗干净。
男孩很听话的,忍着疼,任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不让它留出来。
医生将药上好,包好纱布,安顿下配药的用量,便算结束。
青年抱着男孩,领着妻子,出了医院的大门。
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锁子,竟然还在。
锁子看着依偎在青年怀里的男孩儿,没说什么,再次扯开了三轮车的车门。
青年与妻子对视了一眼,上车了。
又是半个小时,锁子将青年一家送回了制砖厂。
锁子的桶,因为肮脏,并没有人理会,被歪斜的依然留在他将之留在的地方。
他什么都没说,默默的拿起桶,将之,放回到三轮车上。
“你等等!”青年将男孩放在妻子的怀里,对锁子言道。
锁子停住手里的动作,楞了一下,回头。
“一点感谢,买包烟!”青年自口袋里掏出两张一块的票子,递给锁子。
锁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将三轮车的车门拉开了。
“收下吧,一点儿心意!”妇人这时也开口道。
“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锁子留下一句话,用它的跛腿,蹬着三轮车,不紧不慢的,离开了。
临了的时候,锁子或许无意,或许有意的,向着男孩,望去了一眼。
他在男孩乌黑的眼中,分明看到了自己。
那男孩眼中的自己,高大,健全,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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