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小宝,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穿着体面的衣衫,坐在崭新的车子里,握着方向盘,行驶在柏油路上,偶尔甩动一下额前的碎发。
叮铃铃的电话声响起,小宝按下接听键,大声地说,“别着急,我马上到。”一路疾驰,十分钟后驶进一条乡间小路,两旁绿树成荫。
小宝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大山,不知为何?有些亲切,记得爸爸说过,他是在大山里出生的,那时候家里很穷,他和爸爸相依为命,在他一岁那年,城里来人搞开发,他们家的院子,田地都卖了,卖了一大笔钱。
爸爸靠着那笔钱带着他在城里安了家,在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水果,在他十岁那年,爸爸开了第一家超市,有了自己的店铺。
在他十六岁那一年,爸爸开了第二家超市,生活越来越好,他也有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后妈,他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的也只是点头之交。
小宝没有见过妈妈,爸爸说妈妈生他时难产去世了,那时候家里很穷,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小宝想象过无数次,也想象不出妈妈的模样,爸爸说他的眉眼长得像妈妈。
有时候,小宝会想起妈妈,他照镜子时,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想,如果他真的像妈妈,那妈妈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红颜薄命。
小宝叹口气,弯腰从后备箱拿出登山鞋换上,背上背包,据说山里有处温泉,远近闻名,只是山太高、太陡,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进入,两旁都是高高的山壁。
那是小宝从没见过的,虽然出生在大山里,但爸爸以前住的大山只是在山脚,离城镇很近,这里已经是大山深处了,据说要步行七八个小时,才能到那一处温泉,小宝看着眼前的山给自己加油。
和好友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歇歇,然后继续走,走了五个多小时,发现山里面竟然有一处小村庄,坐落在群山里,零零散散的房屋,破破旧旧。
第一次见到那么破旧的房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破旧的衣衫,给他端来一碗水,冲着他笑,小宝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小男孩局促地攥着衣角,小宝拍拍他的头,把巧克力塞进小男孩手里,小男孩拿着巧克力直接跑走了。
小宝喝着有些苦的温水,心生疑惑,不都说山里的水最是甘甜吗?怎么会是苦的,大概是太累太饿了,也没有在意,安静地吃着手里的馒头,还有桌上的一碟咸菜,唯一的摊鸡蛋还炒糊了。
剧照《狗镇》一顿简单的饭菜吃完,继续前行,只是在出发前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蹲在地上洗衣服,面无表情,双眼呆滞,小男孩把巧克力往她嘴里塞,她麻木地张嘴咬了一口。
小宝的心里很不舒服,和好友继续前行,一路都很沉默,他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舒服。
好在同伴们一路说说笑笑,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继续前行,又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没有美景,没有满地的鲜花,只是光秃秃的一片小山坡,一个小水塘,水是温的,但没有人敢下去,不知道水底下是什么?
搭完帐篷已是月上中天,月亮很圆、很亮,小宝坐在帐篷外面,周围静悄悄的,鸟儿也回巢了,初夏的风还是凉的,小宝披着外套望着天空发呆,不知为何?那个女人的模样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如果是个山里姑娘,他会觉得他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可是那个女人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辗转反侧,一夜不眠,天亮了,听着鸟鸣声,闻着山间清新的空气,伸伸懒腰,很是惬意,在温泉旁待了两天,烧烤,啤酒,就是没敢下水,小宝始终心不在焉。
第三天返程的时候,又路过那个小村庄,小宝又期待又不安,他们还是选择了来时的那一家,那个小男孩依旧穿着破旧的衣衫,看见他跑得飞快,开心地冲他笑,小宝把剩下的半盒巧克力都给了小男孩。
那个瘦弱的女人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把碗放在石桌上,没有说话,转身钻进低矮的房屋,小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好似能看到女人的悲苦。
小宝从小男孩嘴里知道,女人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小宝皱皱眉,有些失望,小男孩的爸爸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瘸着一条腿,冲着他们嘿嘿傻笑,露出一口黄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汉子。
只有小宝知道,在上次离开时,他隐约听到女人呜呜的哭泣声,男人的大吼声,特别是刚刚看见女人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小宝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莫名地讨厌那个老男人。
机械地吃着手里的馒头,想着心事,他想着女人的那双眼睛,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地出口,“你们有没有觉得我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很像?”
同伴惊愕地停下吃馒头的动作齐齐看向他,小宝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突然有些害怕,说不出的害怕。
匆匆吃完饭离开小男孩家,小男孩冲着他们说再见,小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五个多小时的路程,他走了四个小时,同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面面相觑。
剧照《狗镇》小宝钻进车里,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疾驰而去,同伴看着他的车屁股,喘着粗气,说他撞邪了。
小宝漫无目的地行驶在泊油路上,他突然想回老家看看,去看看爷爷奶奶,上次还是去年清明节去过一次,也就是上了一炷香就匆匆离开了。
老家在山的另一头,离这里并不远,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小宝还是很熟悉的,那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破旧的房屋变成了一栋栋小别墅,成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度假圣地。
小宝走在绿树成荫的小路上,走到尽头爬上山坡再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地,周围有几个小小的坟包,他知道离爷爷奶奶最近的墓穴是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安息之地。
小宝坐在那里,有些茫然,他对爷爷奶奶也没有印象,爸爸说爷爷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奶奶在他三岁那一年去世的,可是,奶奶的模样他一点也没有印象,他看过他们的照片,是两位慈祥的老人。
“照片,”小宝一下子站起来,爷爷奶奶都有照片,为何妈妈没有照片?爸爸只是说那时候家里很穷,饭都吃不起,自然没有钱照照片了,那么结婚证呢,为何爸爸妈妈连结婚证都没有?
小宝觉得爸爸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掏出手机,听着话筒那头那头传来爸爸温和的声音,小宝犹豫了,他要问吗?难道答案就那么重要吗?
挂断电话,小宝叹口气,不管真相是什么?爸爸是爱他的,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只是有些事,不是他不想知道就不会发生。
那一天阴云密布下着大雨,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跪在他家客厅,冲着他的爸爸喊爹,眼泪刷刷往下落。
男人坐在那里很是沉默,没有平时的温和,面无表情,女人不停地哭求,“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我不能没有他,我只有那一个儿子,求求你。”
脑袋磕在地板上,额头红肿一片,小宝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她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宝的脸,喃喃自语,“小宝,我是你大姐招娣,你都这么大了,你和咱娘长得真像……”
小宝不停地往后退,跌倒在沙发里,姐姐?爸爸明明说过他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点燃一支烟送进嘴边,没有反驳。
小宝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为他自己哭,也为他没见过面的妈妈,还有三个姐姐而哭。
剧照《狗镇》那是一段不太光彩的往事,充满血和泪的过往,三十年前,男人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相英俊,是村子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也是为数不多走出大山去城里打工的年轻人,每个人都说男人有出息。
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带回了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英子,英子和男人一样在城市打工,英子对男人一见钟情,不顾父母亲人的反对,和男人回了老家,做了男人的新娘。
面对家徒四壁的家,英子没有嫌弃,没有委屈,而是卷起袖子开始打扫,伺候公婆,村里人都说男人有福气,娶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
那时候村里很穷,很多男人都是买的媳妇,那些买来的媳妇不但不干活,还想着逃跑,大家都很羡慕男人,觉得他有能耐。
那时候的英子就像一朵娇艳的花朵,整日笑嘻嘻的,对未来充满无限幻想,整日围着男人转。
在十七岁时生下大女儿招娣,男人很生气,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加上重男轻女,开始对英子不满,年轻的英子开始活得小心翼翼,看着男人的脸色过活,公婆对她虽然还可以,但对于她未能生下一个男孩还是不满的。
英子整日忙忙碌碌,娇艳的花朵开始枯萎,她开始想家,但她是跑出来的,倔强地不想认输,不想低头,她告诉自己她要过得很好,很好。
十九岁那一年生下二女儿盼弟,英子哭了,没有太过见识的英子觉得是她肚子不争气,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把盼弟卖了。
哭过,痛过,天亮后擦干眼泪,继续低头干活,十九岁的姑娘面容苍白,眼角多了一丝皱纹,多了沧桑,偶尔照照镜子,英子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是那么陌生。
生活还要继续,孩子还是要一个接一个的生,她不相信她生不出儿子,她像很多重男轻女的女人一样想要一个男孩,特别是在那封闭的大山里。
二十一岁那一年,英子再次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念弟,公婆彻底黑了脸色,公公跑出去喝酒,在回家时摔进沟里没了气息,英子成了家里的罪人,更加抬不起头。
男人第一次打了英子,英子摸着红肿的脸默默哭泣,没有人劝,他们觉得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英子甚至也觉得是她的错,她有委屈,有痛苦,更恨自己不争气。
午夜梦回时,英子后悔过,可是,孩子都生了三个,就算回家一样要嫁人,一样忍受世人的白眼,想着咬咬牙就过去了。
沉默的英子每日就是干活,整日低着头,就连村里来了开发商,高价购买他们的土地、房屋,雇佣他们干活,英子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那时候村里很热闹,每天都有外人来考察,进进出出,英子沉默地干活,男人整日就是喝酒,喝醉了回家打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念弟丢了,其实是被男人卖了,英子躲在草丛里看着男人喜滋滋地点钱,英子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她也不知道怕什么?
终于在二十四岁那一年再次怀孕,英子整日祈祷是个男孩儿,男人看着她的肚子,恶狠狠地说,“如果再给我生个丫头片子,老子打死你。”
英子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笑容温和,给她买糖葫芦,说一辈子对她好的大哥哥吗?她错了吗?她好像真的错了,她好想家,好想父母,想回家,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家人不会打她骂她。
人前,英子还是擦干眼泪继续干活,挺着大肚子也不耽误干活,娘家在千里之外,她没有钱回家,她从没有想过回家那么难,那时候没有手机,只要村委会有一步座机,她不敢用它打电话,她更怕面对父母,她愧对他们。
这一次,英子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小宝,男人开心地抱着小宝哈哈大笑,“老子终于有儿子了,哈哈……”
剧照《狗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英子虚弱地躺在床上,婆婆却拉着她往外跑,把她狠狠地往推土机上推,英子拼命地挣扎,婆婆血溅当场,事后,英子才知道,婆婆为了多要一些钱,竟然要谋杀她,最终害了自己。
男人不顾她虚弱的身体,把她卖到了山的那一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瘸腿男人,英子忍受着地狱般的生活,瘸腿的男人像个变态一样整日打她,她跑了十几次,被追回来十几次,每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英子被打怕了,她不跑了,只是也不再开口说话,不管瘸腿男人怎么打她,她就是不说话,男人一气之下,割了她的舌头,她彻底成了哑巴。
英子被卖的第三年,年仅十一岁的招娣也嫁人了,那时候村里很乱,都在忙着搬家,拿着大笔拆迁款去过好日子,谁也没有在意。
小宝和爸爸就这样进了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小宝颓废地坐在地上,原来一切都是假的,爸爸一直在骗他,他心中那个为他遮风挡雨,和他相依为命的爸爸不见了。
真相是那么不堪,母子连心原来是真的,小宝远远地看着那个瘦弱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妪,瘦弱的身体承受着那么苦痛的过往。
小宝早已泪流满面,他拉着女人往山外走,他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她挣扎着甩开他的手,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呜呜哭泣,不停地用手比划着,小宝不知她在说什么,她更加着急地用手比划。
小宝拿出手机放在她手里,她粗糙的大手握着手机,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小宝教她怎么打字,她空洞的双眼有了光亮,笨拙地打出几个字,“我不去,你有这样的妈妈,别人会笑话你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