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杨是第一个发现村口的告示墙上贴了张醒目红纸的人。那红纸只有半张报纸大,上面用又黑又粗的毛笔写着“匿名帖”三个字。
快七十岁的老杨,年少时读过几年书,是识得千百字的。
他不由停下三轮车,车上是堆着满满的准备拉到早市上去卖的新鲜菜蔬。
老杨眯起被皱纹挤到额头角落里的眼睛,先是怔怔地盯着这突如其来的黑字红纸,犹如看天外飞物。
左看一下,右瞧两下。
又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摸索到那字那纸上,字墨是干透的,红纸是崭新的,稍稍一用力,发现这纸下面还隐着一张纸。
原来另有乾坤。
下面的纸也是红纸,与前面一张完全重叠,丝毫不差。
难怪不到近前,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这张纸的上面,写着一段话。
老杨的眼睛眯得更凶了,简直成了纹肉里的一条缝。
老杨念出了声,一字一字,断断续续,“下余村王二喜不给瞎了眼、聋了耳朵的亲爹饭吃,饿死亲爹,畜牲不如!!!”
后面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似乎是把锤子,捶打在人身上。
“哎哟哟,这咋了得!”老杨失声惊呼,两手拍打大腿,一个劲地摇头。“要不要把这撕掉,反正应该也没其他人知道。”老杨的手举到纸边,却又停住了。
“慢着,慢着。杨光明啊杨光明,我看你活了一把年纪,越活越糊涂了。这关你什么事?对啊,这关我他娘的什么事。我卖菜去才是正经活。走走走,管好自个,管好自个。”
老杨这么想时,人又骑上车,长叹出一口气,道声“作孽啊”,便远去了。
这日的菜贩子很快就发觉,今日的老杨有些神思恍惚,不在状态,没有了往日的斤斤计较,寸步不让。
老杨的心确实不在菜市场,他心里惦记着那“匿名帖”。
由着这“匿名帖”上的话,老杨想到那个可怜的老王头,他比老杨大了十来岁。
自小便在一个村住着,也是跟着喊“哥啊哥”地玩耍过。
几十年前,那老王头虽个头矮小,倒也结实,日日庄稼地里风里来雨里去,讨个穷婆娘一起拉扯大两男两女,不容易啊。
不成想,老了老了,生了重病,却没钱上医院,日日如废柴般瘫在床上。
据说一进屋就是臭不可忍的屎尿味,那简直连猪窝都不如。
其实,匿名帖上面的话,村里也有人偷偷在私下流传过,但都不敢放在明面上去说,这是人家的事,何必去招恨。
再说,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是生为老者的悲哀。
就老杨自己,一把年纪,每日种菜卖菜,也是深觉子女靠不上,为自己积攒养老钱罢了。
所以,匿名帖是好事!
好事!给那些不争气的自私子孙敲敲警钟。
到底心里有事。
等到一车子蔬菜被菜贩子全清走时,老杨都没来得及将钱清点,便踩着空荡荡的三轮车,一路飞驰回去。
这一来一回,也就两个多小时,却足以发生一场动乱。
再回到村口告示墙时,那贴着匿名帖的地方,已经空着了。
村口稀稀拉拉还有几个人,围着王二喜。
王二喜手里捏着已经撕得稀巴烂的纸,声音明显已气力不足,却还在极力嘶喊着,“麻个皮我日他娘的,不要落到我手里,看老子我不砍死你,砍你一家,掘你祖坟,麻个皮的,狗娘生的畜生!”
老杨看着那声嘶力竭,恼羞成怒的王二喜,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
匿名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这个三十户不到的小村的宁静。
每家每户都在说这个事。
一边说一边吃,吃的啥,不知道。
一边说一边睡,睡不着,那就继续说。
反正是别人家的事,又不是你我捅出来的。
既然现在被捅出来,那还不让人使劲说吗?
人嘛,不说闲话就是会憋死的呀!
“日他妈,到底是哪个狗蛋王八蛋畜牲想出来的,贼狠。睡觉。”村里的每家每户都这么说着,熄了灯。
到底还是有那好事者。
第二日,当还有人赖在被窝里时,就隐隐听到,有人喊,“快去快去,又有匿名帖了。”
于是,被窝一掀,衣服胡乱一套,黏着眼屎,含着浑浊的口气,就奔那村口而去。
麻个皮,死他个祖宗的,真的又是匿名帖。
瞅瞅,写个啥,“下余村杨家国,头上绿帽顶着天,家住楼房老婆睡出来。无能透顶!!!”又是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似乎把人砸埋到地底下,无脸见人。
当然啦,村里人也晓得杨家国的老婆跟人睡觉来换钱,但确实是杨家国太窝囊,种地不行,打工不行,样样不行。
村里人都盖了两层楼房,就他家还是裸露着红砖,玻璃都装不全用破旧塑料塞着的平房。
这日子如何整。只能老婆顶上来。
但这事,哪能这样大张旗鼓贴出来。
太恶劣太卑鄙太龌龊,写这大字报的人祖宗十八代被人骂,可是,究竟是谁写的呢?
这一天的村庄,情况变得糟糕。
人人开始互相怀疑,猜测。
把自己有没有得罪过的仇人在心里挨个列名单,盘算那狗日的有没有那个狗胆。
村里指桑骂槐的声音多了,打骂孩子夫妻拌嘴的声音多了,这也急坏了村长。
有几个能事积极的人,聚到村长家里,建议今晚上轮流值班,看到底是哪个龟孙子王八蛋搞的缺德事。
肯定是祖宗十八代没屁眼的才干得出。
于是,村里几个壮年,在村长带领下,在村口死守着。
防止一人寂寞会打瞌睡,特安排两人做伴。村长却是以身作则,整夜作陪。
一夜过去,安然无事。
几个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这龟孙子,也是放几个臭屁喷几口粪。
村长给几个人散着烟,打着哈哈,说,辛苦各位,赶紧……
话还没说完,就见住在村长家隔壁的杨志荣趿双拖鞋,匆匆赶来,一边跑,一边喊,“王队王队,你快回去看看吧,匿名帖贴到了你家大门上啦。”
几个人一听,烟也来不及抽了,随手狠狠地朝地上一扔,向村长家飞奔而去。
还没到跟前,黑字红纸的匿名帖赫然地挑衅着每个在场的人。
因为地点的特殊,匿名帖前围了一群人,个个窃窃私语,脸上却是惊惶不定。
村长大步穿过自动自发让开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匿名帖跟前。
他显然有些迟疑,众人只能看到他沉默的背影,在一片静默中,村长大手一挥,撕开了覆盖在上面的纸,底下照例一段话,“下余村王志国,要好处拍马屁,奸诈鬼,笑面虎,黑心官,打倒他!!!”
村长老王,似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挤压着,动弹不了,却是涨红了一张脸。
倒是村长老婆一个健步,上去撕了下来,嘴里喊着,“放他娘的狗屁。我家老王做这个村长,劳心劳力,得了一身病。没有功劳有苦劳,这是他娘的污蔑,冤枉人。………"
村长老婆还要骂。
却是被村长一声断喝,“住嘴。”
但围着的人却是自动自发地散了。
没啥好说的。没啥好看的。
从这一天起,下余村的人相互间不再串门,不再听到欢声笑语。
每家每户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彼此猜测。
那针对村长的匿名帖,像是原先颤巍巍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如今终于砍在每个人心上。
每家每户都有不可对外言说的“秘密”,这秘密是见不得人的,这秘密是卑劣羞耻的。
可这秘密原来并不是当初自认为的“天知地知我知”,原来只要做了,就一定会被知道,不是吗?
匿名帖出现的第四天,已没啥人能够有勇气去揭开了,就让它原封不动吧。
村里的人都忙着呢,忙着搬离,搬离这个是非之地。
二.
在匿名帖出现的一个月前,之前的拆迁流言终成官方宣言。
下余村被确定划为拆迁范围。
与下余村只是几百米之隔的上余村却不在拆迁范围。
上余村不甘心。
这年头,谁都知道,拆迁意味着再次娘肚投胎。
务必要争到金钥匙再转世。
听说,上余村的人还集体联名去上访,却被下余村嘲笑。
那以后,两个村的人在路上遇到,不再微微相识一笑,却是一个笑得得意,一个恨得抓心。
但下余村的人,却是商量好,谁都不做那第一个签字离开的,必须要与这帮拆迁龟孙子们谈判到底,做金光闪闪的“钉子村”。
也许是上余村的人看不惯,嫉妒心驱使;
也许是拆迁公司买通了下余村的某个人,或者就是村长本人,毕竟写村长的那几句话根本算不得啥秘密。
但谁知道呢?
反正,下余村的人很快就签了拆迁合同,按照约定,获得补偿,开始在新的地方,没有匿名帖的地方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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