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死亡并不痛苦。只是窒息的过程让人难以忍受。
01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很美好。
当我穷得只余下时间的时候。至少,我还可以坐在飞湍的漂流瀑布下,听妈妈讲一个又一个冗长的故事。
那一刻,很安静。
在水声,在哗流纷飞的水雾里。我能够听见妈妈的声音,能够呼吸妈妈呼吸的空气。暖意无声。
02
十二年前,妈妈死于哮喘突发,因呕吐物塞在气管里而窒息。那一年,我八岁,和妈妈住在一个离瀑布很近的城市。
允生说,死亡并不痛苦。只是窒息的过程让人难以忍受。
我问他,会带我走吗?
他说会。后来我被带到乡村。一个有深邃香樟林,碧潭和飘瀑,以及有小河蜿蜒而过的地方。
你应该在没有杂质的世界里长大。
这是他离开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我一直躲在香樟树的背后。我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模糊在那条叫做断翼的小路尽头。
03
人是有记忆反刍的。
十二年后的今天。每当我看到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就会莫名地伤感。我始终相信,只是因为,他的背影在我的记忆里,梦里,甚至在我闭上眼的时候,出现的次数多了,才会让我感觉所有的人都会离我而去。
他是我妈妈的朋友。允生。
好名字。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妈妈的葬礼。他为我擦眼泪,那一瞬间,我就那么轻易地爱上了他。就像飘瀑,无怨无悔地下落,坠入深渊。
爱上一个大我二十岁的男人。他把我从众人的唾弃中带走。长风衣,在风中展开的衣角轻易地遮盖了我的容颜。在众人的目光中他就这么把我带走。
我一直渴望,有位记者能够捕捉到,这张,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一长一短的两身黑色风衣的背影。
可是没有。我找遍当年所有报刊、杂志。空手而归。
04
十五岁,我离开乡村。养父送我到香港念书。
那一年我开始知道一些关于妈妈的事。然后开始寻找妈妈和允生的痕迹。我爱他们。这个世界上,我爱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了,我常常想,只要我细细珍藏这些痕迹,有一天他们就都会回来吧。
可是,我寻遍香港所有当时的报刊杂志,但毫无所获。
有时候会突然很难过,我就告诉自己,放弃吧,他们都不要我了。
一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写一些关于妈妈的文字。开始是写妈妈唱过的歌里的故事。后来写妈妈曾经跟我谈起过的那个男人。我把它们投到喜欢的杂志。我只是希望能引起喜欢妈妈的人注意。特别是允生。
开始的时候杂志社都不怎么理会我的稿子。时间一久,有编辑打来电话,他问我,我的文章是不是真实。我说是。然后我的第一篇稿子发了出来。
没有很开心。我只是想知道,爱妈妈的人还存在着。我只是想告诉允生,我想着他。
我知道,有一天允生会回来看我的。然后我告诉他,我已经长大,我喜欢他。
铭心05
我叫依寒。小的时候,我常常会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姓。妈妈莫名其妙的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所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这样问过她。
那个时候,妈妈很容易流泪。有一次凌晨,我从睡梦中悄然醒来,我看到妈妈悄悄抹眼角的泪珠。我问妈妈,怎么了?她只是笑笑,说,孩子你还小,你不懂。
我想,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是不开心的。依偎在妈妈怀里的时候,我常常感到她急促的呼吸。
妈妈说,孩子,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孩子,你应该在没有杂质的世界里长大。
我哭了。我说,妈妈,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就只剩依寒一个人了。妈妈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嘴里,是一种咸涩的味道。
有一天,我突然问妈妈,你爱穆永宇么?妈妈没有回答我。我望着她的脸,惨白的纹理深处,有一丝苦涩的气息渗透出来。妈妈一直没有说话。
穆永宇。妈妈跟我说起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有着深黑色的长长睫毛,轮廓分明的脸。妈妈说他是南方人,身上有水草般潮湿的温暖气息。
后来,妈妈突然哮喘突发,然后永远离开了我。
妈妈生我之前,唱过很多优美的歌。我听人说,妈妈那个时候在香港几乎无人不知。后来妈妈认识了爸爸,后来妈妈来到了内地。
最后爸爸离开了妈妈,然后妈妈有了我。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离开妈妈,也许发现妈妈爱着穆永宇。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讲起过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因为她不准我在她面前提起爸爸。
小时候,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爸爸这个角色。我想,妈妈应该是很恨爸爸的吧。
06
我十九岁那年夏天,香港被台风侵袭,学校被迫停学。那个时候,我失去了养父的联系,迫于生计,我到一家杂志社上班。
那家杂志社曾经给我做过一个专栏。开始有很多人喜欢我的文字。他们写信来告诉我说,一边看我的故事,一边听妈妈的歌,会有一种水草般潮湿的温暖气息。我笑,这应该就是妈妈的穆永宇身上的味道吧。
我在杂志社负责小说稿件的编辑。月初,会有一定的闲暇时间。于是,我常常去搜索一些关于妈妈的文字。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男孩的来信。他说,他很喜欢妈妈的歌。他说,听妈妈的歌的时候会看到飞湍的漂流瀑布。他说,他的父亲是妈妈的朋友。
那一刻,我眼泪突然就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常常在睡梦里思念妈妈,多少个夜晚都是饮泣而眠,然后看到妈妈因呼吸堵塞而挣扎的面孔,哭喊着醒来。
莫尹走过来,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终于哭出声来。
多少过往又翻腾出来。我坐在飞湍的漂流瀑布下,听妈妈讲一个又一个冗长的故事。那一刻,很安静,我呼吸着妈妈呼吸的空气,暖意无声。
莫尹是杂志社的社长。穿温暖的蓝色毛衣。左耳有两颗纯白的耳坠。在她的怀里,会有一种温暖的绒毛气息。
我说,我很想念妈妈。
莫尹拿着那封信默默看完。她说,你,你真是她的女儿?我说,是。
她捧着我的脸,然后我看到她微黄的头发垂下来覆盖了左耳的纯白耳坠。那一刻,我感觉她像我的亲人,像姐姐。很亲,很近。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陈旧的杂质。我看清封面用大号字写着妈妈和穆永宇结婚的消息。
07
妈妈告诉我,在我三岁的时候,她最后一次见穆永宇。妈妈希望我在内地长大,可是穆永宇却要妈妈回香港。最终,我们还是留在那个有飞湍漂流瀑布的地方。后来,妈妈就再也没有见过穆永宇。
妈妈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忧伤的神情。妈妈应该是非常非常爱他的吧。我对妈妈说,妈妈,要是没有我,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妈妈说,傻孩子,这些事,你不懂。
从那以后,我知道很多事只有我长大了,才会知道。可是,后来妈妈突然走了。很多事,长大了,妈妈也不能告诉我。
孤单08
我问莫尹,你知道穆永宇吗?
她说,不知道。她说,依寒,你的母亲真的很爱你。
莫尹望着我的脸,她面颊前有一缕发丝,眼睛乌黑发亮。她对我说,依寒,你的母亲真的很爱你。
允生来打听过你。我听到莫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朝着微蓝的窗帘这样说。然后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看到蓝色就那么淡下去,光晕在走廊里显得特别耀眼。
我听见莫尹对我说,允生来打听过你。
09
很快我就见到了给我写信的那个男孩。那是莫尹告诉我允生打听过我的第三天。
可是,我却没有再看见莫尹。我问同事,他们说她去内地了。我看到她办公室,檀木相框里皎洁的笑容。我突然很难过。我想起妈妈的笑容,也是那样干净。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穆落。他说,夕阳落下的时候,西方的天空会有紫色的云彩。他说,他在那个时候降生。我看到他说话的时候,右眼有深邃的光芒。
他和妈妈的穆永宇一样有深黑色的长长睫毛,轮廓分明的脸。他说,他的父亲很喜欢妈妈的歌。他说,他的父亲看到我的文字时很惊讶。他说,莫尹告诉我在这里可以见到你。
他走在寂寞的法国梧桐阴影里,拉长的白色衬衫,看起来特别孤单。
你一个人生活。是吗?
我爸爸到内地去了。春天离开,冬天回来。我爸爸说内地的夏天很漂亮,有一天他会带我离开这里,去那个夏天很美丽的地方。
我笑。
午后的阳光有一丝酷热。光线透过稀微的绿叶,洒在黄色的瓷砖上,显现出煞白的光斑。我很难过。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和允生回那个有深邃香樟林,碧潭和飘瀑,以及有小河蜿蜒而过的地方。
他说,你怎么了?
我笑,只是想起了一些人,有一些难过。
10
穆落喜欢穿白色的衬衫,习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出现在杂志社的门口。我想起他说,夕阳落下的时候,西方的天空会有紫色的云彩。他说,他在那个时候降生。
我记得穆落常常隔着玻璃看着我,每当有细碎的光线洒落进来,我望向窗外,就会看到穆落。他痴痴地望着我,然后微笑。我记得穆落右边的侧脸上有一颗黑痣,在夕阳的余晖里,特别耀眼。
穆落说,他喜欢我。我感觉到他手心潮湿的温度。
我想起多年以前,允生就是这样握着我的手,也是这样宽阔有力。然后,我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我笑。我说,我喜欢的人叫允生,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
我说,你父亲是穆永宇?
他说,是的。
我的妈妈曾经喜欢过他。我故事里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妈妈死于哮喘突发,因呕吐物塞在气管里而窒息。允生告诉过我,死亡并不痛苦。只是窒息的过程让人难以忍受。
依寒,你不应该这样。
那天下午,我告诉穆落,我说我想见见你的父亲。那一刻,我发现妈妈在幕落的霞光中走来。她说,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穆落说好。我们一起去那个有飘瀑的城市。
躺在穆落的肩上,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身上有种水草般潮湿的温暖气息,像妈妈讲述过的穆永宇一样。
我说,我刚才看到妈妈了。然后,我感觉到穆落急促的呼吸。
那一天,我突然觉得黄昏变得好漫长。光线就那么一直斜射在我的脸上,苍翠的热量在我的肌肤上腐蚀潮湿的分子。斑驳的光影在冗长的街道里,拉得格外游离。我躺在穆落的肩上,听他讲一个又一个优美的童话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我想,这个世界真的好奇妙,当你细细地默数时间的脚迹时,这个世界就真的慢了下来。
时间慢下来。琐碎的微粒飘飞在空气里,纹理清晰。我说,你爸爸和我妈妈结过婚。
是吗?
我看到浓密的黑发覆盖下来,淹没了穆落大半张侧脸。那一刻,我觉得穆落表情忧伤,像个受伤的无辜孩子。
洒落阳光的香樟11
十九岁那年秋天,我和那个叫穆落的男孩离开香港。他说,他带我去见父亲,然后告诉父亲他喜欢我。
在开往北方的寂寞列车上,我看到车窗外起伏的连山,看到蜿蜒的溪涧,莫名其妙地非常难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真的没有亲人了。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莫尹。我想起她肩膀的温度,想起她对我说,你的妈妈真的很爱你。
我记得莫尹喜欢穿温暖的蓝色毛衣,左耳有两颗纯白的耳坠。说话的时候,微黄的发丝垂下来,随风轻飘。我记得第一次见莫尹的时候,她笑着问我是不是叫依寒,我说是,然后她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很好看。她说,你长得真漂亮,就像你的文字一样。
想什么呢?
莫尹,我想莫尹了,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爸爸会来接你吗?
是的。
列车轰隆隆地敲击铁轨,蜿蜒的黑色轨道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穆落一直在我身边目送瑰丽的雄伟建筑飞奔离去,然后他喃喃地说,我们快到了。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干净的街道中间,绿色的香樟格外繁盛。小时候,妈妈告诉过我,香樟在春天落叶,所以秋天的香樟最美。我想,妈妈喜欢的城市,应该就是这里。
下车,我看到远处黑色风衣的男人对我们挥手。我问穆落,是你的爸爸吗?他说是。然后向他走去。
突然,我的目光停滞了。眼神就那么硬生生地僵硬在空气里。允生。那真的是允生啊。黑色的长风衣,略为蓬乱的头发,以及精致面容。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12
我已经记不起那天我是怎么离开的了。我只记得我醒来的时候躺在莫尹的怀里。我看到莫尹瞳仁里通红的血丝,然后我的眼泪就一直流个不停。
我说,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莫尹轻微的抚摸我的头发,我把头靠在她的脖子上,很温暖。我对她微笑,我说,莫尹,我想你了。朦胧中,我听见莫尹对我说我也想你。
你知道吗,允生就是穆永宇。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爱允生。我知道。
你知道吗,他是我……。我知道。
我又沉沉地睡去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妈妈坐在飞湍的漂流瀑布前唱一支又一支优美的歌曲。她说,依寒,你应该在没有杂质的环境中长大。她说,依寒,我走以后,你就跟那个叫允生的男子一起离开这里。她说,依寒,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实现当初的诺言。她说,依寒,你一定要好好地,健康的活着。她说,依寒,妈妈走了。
妈妈!妈妈!
依寒,怎么啦?做梦了?嗯。
依寒,你要坚强一点,你可以的。
好。
依寒,你如今已经长大了,不管怎么说,为了你的妈妈,你应该去见见他。
我不会去的。我恨那个人。
依寒,他现在很需要你。穆落,穆落已经,已经自杀了。
你说什么,穆落怎么了?他自杀了。
13
再见到允生,是在医院的特护病床上。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该叫他一声允生还是爸爸。他老了。蓬乱的发丝间掺杂着些许白发,褶皱的纹理深了,空洞的眼神游离着视线,面容苍白无力。他真的老了。
依寒,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穆落。
他的眼神衰败下去,像个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我看到他脸颊上横流的泪水。那一刻,我知道原来悲伤可以那样让人轻易地让人老去。
她14
妈妈已经去世十二年了。
十二年。当我坐在香港富丽堂皇的摩天大楼,看到莫尹匆匆为杂志奔波的时候,当我可以随意对着陌生人微笑,用华丽的文字去诉说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的时候,我才发现,所有的过往就真的那么过去了。
记得去年在父亲的葬礼,我告诉自己,我在风里长大了。
父亲死于哮喘突发,因呕吐物塞在气管里而窒息。那一年我十九岁。
我对莫尹说,死亡并不可怕,只是窒息的过程让人难以忍受。
莫尹轻笑,依寒你终于长大了。
那个男孩,教会我成长 那个女孩,教会我爱 他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然后又消失不见 可是,我不相信他们是天使 他们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孩和女孩 所以我就一直这么站在香樟树下等待着 因为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回来找我,教会我更多的事。——《夏至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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