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

"啊，老师我背完了，明天周末了，爸爸妈妈要带我去看画展，画家好像叫梵高，还有一个达什么来着？爸爸妈妈说他们的画可好看了！”林林兴高采烈地对吕禾说。

吕禾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针明晃晃地指着刻字9，这意味着至少还有15分钟，她才能下班，从容不迫地去享受周五的晚高峰。

“林林背得很不错，今天也提前完成了任务，按理说老师应该奖励你糖果，但是现在时间晚了，小朋友不能吃糖，对牙齿不好。改天跟老师要。好，那我们现在来默写一遍这首诗，就可以下课了。”吕禾从课件中抽出一张米黄色的红格纸，放到了林林的面前。林林一笔一划，认真地在红框格里描绘，这样的端正，在吕禾看来，更像是一种被圈禁的艺术创作，而不是乖巧的默写。小孩子的生活，无忧无虑，却也不能随心所欲，是该羡慕还是悲哀？

“老师，我写好了！”林林把纸递回了吕老师，随即欢快地跳下高凳，“吕老师想吃木瓜吗？妈妈切好了放在冰箱里！我去拿！”话音刚落就消失在门外了。

吕禾无奈地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比较有活力，可能是“青春飞扬”吗？不过这么小的年龄，尚在豆蔻罢了，哪算什么青春。

青春有更多的烦恼。

比如去年的吕禾，甚至现在的吕禾。年纪不大，烦恼不少。

“林林，是天阶而不是天街，夜色，而不是月色，背诵除了背出读音，更主要的是文字要记对，这才能达到效果。要好好订正知道吗？周日要向妈妈再默写一遍，家长签字，明白吗？”吕禾随手抽了张面纸递给林林擦手，用红笔圈出错字，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时间差不多了，老师要走了，林林要早点睡觉，睡前记得刷牙。明天还要跟爸爸妈妈去看梵高和达利对吗？祝你玩的开心，老师走后要锁好门，有人敲门不要轻易打开门知道吗？”吕禾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不多到时间了，不由得语气轻松了许多。

“老师，不吃木瓜么？甜的！”林林笑嘻嘻地擦干净手去攀吕老师的手腕，眼神却离不开那盘鲜艳橙红的木瓜肉。

“不用了，老师有点吃不下，那就下周再见了。”吕禾淡淡地笑了，轻轻躲开了林林的手，灵巧地绕出门外，帮林林锁好房门。

下班等电梯的过程，总是别样的焦躁，一方面是怕遇到加班归来劳累却仍是谦和的林林父母，那就免不得寒暄闲聊，又得浪费些时间，另一方面，这种急于逃脱工作范围的心情，大概是周五综合症的一种表征了。

然而我们的吕老师，出师未捷，电梯开的那一瞬间的喜色被走出来的一对夫妇瞬间冷冻，转眼已经换上了端庄的微笑。

“小吕啊，要回了吗？需不需要我们送一送你啊？”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

“林林最近语文成绩有很大的进步，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啊，这里是两张展览的门票，我听去看过的同事说非常的不错，你们这样高学历的文化精英也会很感兴趣的，就不成敬意的希望你收下了啊！”

“谢谢您...没有，没有，过奖了过奖了，是林林这个小朋友非常聪明一点就通了，我只是稍微帮了一点小忙...”

......

叮....电梯终于落回地面了。

“呼...”吕禾终于长舒一口气。又是一阵推拉，吕禾很擅长应付，但是她明显的，并不喜欢。手中握着两张展票，果然是梵高和达利。借着月光端详着深蓝色的展票，大概是《星空》的印花太经典了，看着看着竟然感到一丝凉意。在这个热带气候特征明显的南方大城市，秋天并不是一个明显的季节。偶尔只能从昼夜温差上感受到细微的差距。

“啊，秋天的夜晚啊...”她自言自语。倒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冷月如勾，但在城市灯光的渲染下，牵牛织女，却也难寻。

“秋天，使人惆怅。”

这让她想到去年的秋天，一个充满了挣扎的时间。也是在这样一个略有寒意的夜晚，她才感受到了南方大城市的秋天，是这样的悲凉。那个时候，她忙于秋招，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却只能我为鱼肉，任人挑拣。最后，很明显，她放弃了，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她决定考研，决定放弃实业主张，坚定地投身学术，永远地留在校园这样的地方。然而，当时的她早已错过了秋季的研究生考试报名，不由得浑浑噩噩地结束学期又浑浑噩噩地毕业，然后选择了gap year。说实在的，没有了被挑挑拣拣的压力，她活得很自在，闲来发发文章，写写测评推广，接一些比如今天这样的家教工作，意外的收获却也能保证勉强的开支，再加上家里的一点支持，在这种大城市里，过得不轻松，却也还是乐的自在。不过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口气，不管是为的什么，外界的压力，亦或是自己的个人要求。她很难容忍自己是个秋招过程中的失败者，但又不得不接受，忍着泪吞下苦的往下走。

她毕业于一个难以评价的大学，夹在中外合作办学的洪流中扑腾得极为热烈。她的学弟学妹们如今享受的是当初她们没能体会过的充足的资源，更优渥的环境。可当时她入学时，全年级只有300人，到毕业时，甚至有接近50多个同学在四年的过程中转学出国，去体验海外生活。只因为她们是第一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有些前人，注定只是拍在沙滩上的一朵浪花。比如吕老师。她是少数同届中想要就业的学生，尽管家人希望她哪怕去特别行政区混一个一年硕的文凭，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明之是打水漂的“投资”。然而校招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压力，关于谋生，关于职业，关于人生。跑宣讲会，招聘会，企业面试。心情起起伏伏。从一开始的顺利到面试，到后来，投出的简历永远的石沉大海。每次失败一个企业，她就在想，我能不能用他们的产品么？哭笑不得。她发现，没一个，她都没办法离开。她已经被圈住了，被这些原来她身为消费者挑挑拣拣评头论足的供应商，当做案板上的猪肉再三挑剔，无情拒绝。可是她却连拒绝这些产品的权利都没有，她付出的时间，金钱都覆水难收。

就在那一天，真的崩溃的一天。

吕老师前一天知道自己的网申被“火红的菊花”拒绝，郁闷地参加完一家棉企的面试，而对方委婉地表达希望吕老师到门店售货，而未来储备是成为店长。这令毫无志向投身服务业的吕老师哭笑不得，但还是微笑表示以公司安排为主。然后走出工业园的吕老师感觉到了寒意，阳光很明媚，树木翠绿如昔，毫无凋零的预兆，但是秋风瑟瑟吹在心里。怪不得知名学府学子卖猪肉的新闻屡见不鲜，明天的吕老师可能就得去卖雪白的化妆棉。

纵然如此，百般劳累的吕老师回到了学校，却在天桥的楼梯上惨摔一跤，“火红的菊花”牌的手机被摔得很有艺术感。

人生哪能没有点磕磕绊绊。每一次挫折，就是为了下个挫折的到来，留点悬念。

拿着已经凉透的“金拱门”，身体不便，被迫坐在学校恢宏的百万大道的长阶上时，吕老师也只是苦笑。一边啃着金黄却软趴的薯条，一边吸着冰块化尽稀释的碳酸饮料，一边吹着秋夜的冷风，嘲讽自己的苦中作乐。

赏月嘛。虽然是一轮弯月。

天阶夜色凉如水嘛，学校夜景工程太好，看不到牵牛织女也是情理之中嘛。

自我调侃解嘲，娱乐自己的吕老师收到了一封邮件。

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的简历又被刷了。

某碳酸饮料公司的飞扬计划。

值得飞扬。

吕老师看了一眼还没喝完的碳酸饮料，果然逃不掉。她不能停用某气泡交流软件，她不能停用甚至还必须再投入时间金钱去修复她的“红菊花”，她甚至连一杯9元不到的碳酸饮料拒绝她都不忍心很有骨气地摔掉它，再也不喝。不情不愿，但是必须喝掉。为什么？因为付过钱，付出了时间。

人生又何尝不是，付出精力，付出时间，做出选择，跪着也必须接受。

她发现她不适合。她放弃了。

她选择学习，她放弃挣扎。参加再多宣讲会，人家要的也不会是你。

秋夕说的是哀怨的深宫怨女。侧面衬托出封建时代底层女性的悲哀。

而现在，这首诗侧面烘托出一心想自强自立的现代女性吕老师，在残酷竞争中的悲哀。

吕老师突然就哭了，哭得特别凄凉。

“本次列车开往.......”

吕老师迷迷糊糊地从地铁上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睡着了，点亮屏幕看时间，幸好还有两站到站。

擦掉眼角的点点泪，心情低落。

明天又是周六，又要应付爸妈的视频，又要回答老三样的问题，又要准备下星期的备课还有敲定下次更新的新主题。人生这么长，继续熬吧。虽然她还是没能理解，校长们一再强调地“等你十年后回头看，这些经历都会非常的美好。”是个什么意思。万一呢，现在撑不过去了，十年后，人都不在了呢？除去太过脆弱自行了断的情况，万一这几年间时运不济命运多舛遭遇什么重大变故，等不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刻，就已经飘然天地间了呢？生命明明就是既坚韧又脆弱。

对啊，比如，

梵高。

生时籍籍无名，饱经磨难，死后名垂千古。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所以，选一个工作日再去看展览吧。周末那挤满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和刺耳尖叫的孩童们的场所，对希望和画作建立一些精神交流的吕老师，可能不是那么宜人。

还多出一张票，吕老师毫不质疑自己会邀请谁，可惜那位朋友在遥远的北美洲东海岸。

梦里还没经历到的一点细节。

吕禾那天哭得撕心裂肺，没有注意到身边临近的脚步声。

那是一位朋友：“要不我再分个木瓜给你，我又下单了一箱，快别哭了，挺甜的。”

她真的并不喜欢木瓜。

特别是总让她想起这样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