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姑娘,她活在南方

作者: 江蓠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2-03 14:47 被阅读487次
    如果是那种觉得你很好,值得依赖和信任的感觉的话,那应该是。如果是那种想和你一起走完这辈子的喜欢,那大概不是。

    后来,北方的天空上洒满了乌云,稀稀拉拉,哪里都是。

    -1-

    2006年冬天,华北的街道上结了层冰。那层冰很薄,轻轻一踩就会碎掉,下面的积水便会溢出来把那廉价的鞋子弄湿。这种事我经常做,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会做,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也是。

    冰片碎裂的声音总会给人带来快感。就像记忆里所有的骨头断裂了一样,白得嚇人,裂掉了也痛快。

    在一个狭窄的巷子尽头,有一座两层的小楼,那小楼后面有一排墙皮往下掉的危房,我就住在那里面。我租的是五楼,最高层,因为价格低。

    那条巷子里是热闹的,有传说中闹鬼的理发店,秃头老爷卖的煎饼果子,一家夫妇开的彩票店,还有一些水果商贩和偶尔蹲在石头上的妓女。

    他们各有各的职业,但我没有。我中专毕业以后就到市里了,平时无非写稿投稿,运气好的话,稿费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运气不好的话,每天啃泡面总是过得下去的。

    有一天晚上,QQ上一个妹子问我,吃没吃过山东烧饼。我说,没吃过。然后那个妹子直接拉黑了我,我也退出了QQ。那时候我就觉得,似乎没吃过山东烧饼是我的错,小时候听人说山东也只有个烧饼能有些名气,但我连这烧饼也没吃过。

    大概是那之后三四天,巷子里便新开张了家店铺,上面写着“山东烧饼”。

    那天小雪,天还没彻底发亮,我戴着围巾出了门,打算买个煎饼果子吃。但隔着老远就看见巷子里的火光,我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家烧饼店。

    “妹子,这烧饼怎么卖啊?”我摸了摸兜里的零钱,想买来尝尝。

    “周村的还是兖州的?”

    做烧饼的姑娘头也没抬。

    “啥玩意?”

    “要周村烧饼还是兖州烧饼啊。”她依旧低着头忙活手里的芝麻。

    我不知道那两个有什么区别。

    “每样来一个吧。”我尽量表现出明白的样子,以掩饰作为一个十八流写手的愚笨。

    “就一个?那好吧,一共八块。”她扶了扶头顶的帽子,说,“对了,兖州不加肉吧。”

    我没听清,就“嗯”了一声。

    天逐渐亮了起来,但还有些昏暗,我呼出的气在空中凝结成雾一般的模样,眼前的烧饼摊还依旧发着光亮。

    “给。”

    我抬起头打算从兜里拿钱,却一下子恍了神。卖烧饼的姑娘和我目光碰撞,在半明半暗的空气之中,我看到她清澈而忧郁的眼睛。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从巷子里走到一楼的,我也记不得我是怎么从一楼走到五楼的。

    -2-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烧饼,有一个很脆,有一个很软。

    午夜梦回时候,偶尔会梦到灰暗而飘雪的巷子,里面有依稀的火光和芝麻熟了的香味,也有那个神情忧郁的姑娘。她手法娴熟地揉搓那些面团,齐肩的短发显得利落。

    那之后,我的早饭就从八块钱不加火腿的煎饼果子变成了八块钱的烧饼。偶尔晚上一个人闲着散步的时候,也能在巷子里看到那个姑娘。

    有一次,我上前搭了讪。

    我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关张啊。

    她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赚点钱。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华北冬季那层薄冰下面的积水一样。

    “听口音,你不是这里人?”

    她说,她老家是南方的。

    “怎么跑到山东了?还会做烧饼?”

    她这次回答的很慢,不再干脆利落。芝麻发出滋滋的响声,她关了火。

    “我以前处过一个男友,他老家在山东,烧饼是他教我做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微弱,但还是穿过空气这种复杂的介质进入了我的鼓膜。她看上去脸色苍白,神情黯淡。我必须得承认,那一刻我心里莫名感到闷得慌,很想大口大口地吸气。

    “这么晚了,该关店了。”她轻轻笑了一下,把小车往屋里边推。

    我问她,用不用帮忙。

    她摇摇头,关上了门。我听到锁的声音,一道,又一道,她似乎上了很多锁。

    我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好奇,想知道她所有的故事。但她不肯讲,我也没办法再问。

    她拒绝我的闲聊,理由是浪费时间。寒冬的雪花照亮了我身上的穷酸气息,穿过我那不算魁梧的身体,彻彻底底地把血液染得冰凉,凉到了骨子里去。

    于是我只能以买烧饼来接近她。

    一开始,我完全是抱着一个穷写手寻找素材的心态来了解她,但逐渐我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她平日里一直系着一件肥大的围裙,把纤细的腰肢完美地遮盖住,似乎只要我来到巷子里,就能看到她在北方寒冷空气里面做着烧饼的模样。

    我说,我叫王许,你叫什么。

    她说,叫陈静。

    大概人世间所有的信任都是从金钱上建立起来的。在我每天都来买烧饼的前提之下,她终于肯与我熟络起来。她该是个有故事的姑娘,但却直言不讳,我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其实,很久没人愿意跟我说话了。”

    有一天晚上我带她到锅炉房旁边暖和的地方取暖,她跟我说。

    我问她,怕不怕我是坏人。

    她说,充其量是个痴汉。

    那天晚上守着锅炉房烧出的热气,她第一次笑得露出了牙齿。她跟我说,她出生的时候,她爹看见医院窗玻璃上写了个“静”字,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陈静。

    她手一直放在肚子上,似乎这样能让她觉得暖和。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带她来这里,因为我们两个都为了省钱而没交取暖费。

    -3-

    这华北的天,真他妈冷。

    化雪比下雪的时候冷多了,还不是冷一星半点。后来我知道,兖州烧饼里是可以夹牛肉的,但要加钱。陈静跟我说,兖州烧饼要比周村的好吃,因为吃起来像饽饽,还热乎。在那个路灯依稀发着光的巷子里面,我和陈静就像两只孤独的蝼蚁,紧紧依偎在一起,以获得一丝心灵上的慰藉。

    就像包租婆一样,房东穿着厚重的棉衣服敲响那并不算结实的铁门。她说,房租到期了。

    “没钱交了。”

    “那走人吧。”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城市实在太大,越大越空,越空越冷。

    我提着箱子背着包走到烧饼摊,苦笑着说,你这店,缺人手吗。

    于是我搬进了陈静的店里,在一个角落里面得以养活自己。陈静说,我得干活,得帮忙做烧饼。

    我打小没做过饭,也懒得做,不过为了能住在这儿,只能无偿和陈静做烧饼。边上的水果商贩和煎饼果子老板都以为,我是老板,她是老板娘。他们看着我们,心里想着岁月静好,满心羡慕。往往这个时候陈静很平淡,一如往常,而我心里暗爽,打量着我们两个是否像一对。

    但其实陈静从没把我当男友看。

    “你说咱俩这算同居不?”我问她。

    “我只是当做养了条狗。”

    陈静笑,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我问她,就不怕我对她做什么。她说,没必要怕,我这瘦胳膊瘦腿的,几下就撂倒了。

    陈静教给我用剂子做烧饼,把体力活都交给我做。她说她不能太累,但必须赚足够的钱。有天晚上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

    她跟我说,她怀孕了。

    她说她怀孕了。

    怀孕了。

    “前男友的孩子。没法流了,再流的话,这辈子都怀不上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那么平淡,就像在说“一共八块”那样平淡。

    “我跟他说,这孩子流不掉,他就跑了。我一个人在这个不熟悉的北方,除了做烧饼就只能跟那些姐姐一样躺着赚钱。”她笑了一下,说,“我只能选做烧饼。”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语气这样平淡,完全没有怨恨和悲伤,只有那双眼睛里面透露出一点忧郁来。

    后来她跟我说,她是一本毕业的,本来在南方有个收入可观的工作,后来认识了那个男的,就跟着他跑到山东,他溜走的时候,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银行卡和证件。

    她说,还算有良心,给留了几百。

    “你一开始是不是喜欢我?”她问我。

    我点头。

    “现在听完这些,应该不喜欢了吧。”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屋子里那个摇摇欲坠的灯泡发出的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

    我说,结婚吧,孩子我养。

    那天正好立春,她过来吻了我,又在我耳边说了句:“我配不上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眼泪很安静地从白净的脸蛋上滑落。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但我已经做好了共度余生的打算。

    她肚子慢慢变大了,天气也逐渐暖和。

    那之后的烧饼都是我来做,面粉和牛肉也是我去买。陈静说我越来越像个家庭煮夫,也是个好人。

    我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说,不知道。

    如果是那种觉得你很好,值得依赖和信任的感觉的话,那应该是。如果是那种想和你一起走完这辈子的喜欢,那大概不是。

    我很明白这是委婉的拒绝,但我仍旧会陪在她身边,以朋友的身份。

    天渐渐暖和了,夜里打烊以后,我就带着陈静出去散步。她头发长了很多,看起来也更美了。她说如果第一个遇见的男人是我,或许我们之间尚有可能。

    但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如果,我看人类发明这些假设条件的词,就是为了欺骗自己,为自己对命运的无能为力而打抱不平而已。”她抬头看天,说出这句话。

    我问她,怎么不回南方去。

    她说,带着肚子里的一块肉,怎么回去。

    我心里是想让她留在北方的,但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后悔她来到北方。

    -4-

    薄冰化了,猫也开始叫春了。

    小店的角落里结了层蛛网,丝丝缠绕在一起,整齐划一。

    那些枯燥而丑陋的生物爬过空气,在无数个水分子和氧原子之中周转盘旋,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钻入每一个正在呼吸的毛孔里面。陈静管那些叫做微生物,她总是躲着它们,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注意卫生。”她托着后腰,顶着出了怀的肚子跟我说。

    她说以前总是怕生孩子,现在却期待着。我们拼命赚钱,用来给孩子买奶粉买尿布。

    她八个月的时候,就不再做烧饼了。她在店里给孩子织毛衣,男孩女孩都织,我在门口摊子那儿做烧饼。有人问这烧饼口味怎么大不如前,我说,我媳妇怀孕了,改成我来做啦。

    陈静当然晓得我说这话,她也没生气,只嗔怪我怎么瞎说。

    她生的那天日头不大,反倒有些阴呼啦的。我抱着她打车到了医院,她一路上咬着牙。

    比预产期要晚,晚八天。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谢谢,要是能活着出来,就结婚吧。

    这里医院玻璃上依旧有个“静”字,我紧紧盯着手术室的门,巴不得冲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出来,跟我说,是不是家属。

    我说是。

    “你这个丈夫怎么当的?起码堕了三次胎,怎么还让她怀上了?”

    那时候我大脑是空白的,眼前也是。我之前一直对外宣称我是她的丈夫,但这次,我真的很希望不是。

    “那...怎么办?”我声音在颤抖。

    “要大人还是孩子?”

    我说,要大人,要大人。

    走廊很长,看不到尽头,手术室的门紧关着。我在门外,却感到自己被囚禁,囚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那里没有陈静,也没有烧饼。

    “是个女孩。”那个医生出来。

    “子宫大面积破损,大人保不住了。”

    薄冰碎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振聋发聩。

    陈静被人推出来,用尽最后一口气跟我说了一句,“别单身太久。

    我以为她会说如果有来生,我以为她会说其实爱过。轮子滚动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彷徨而无助。

    我给孩子起了名字叫陈忆静,在那条巷子的烧饼摊上回忆过往。

    我的棱角被磨平,如同那些烧饼一样在炉火中变软,后来我才明白,陈静,就如同沉静。永远沉寂在那片安静的泥土之中,出淤泥,而不染。

    我在华北空旷的平原上大喊她的名字,直至嘶哑。

    陈静。

    陈静。

    如果真的有如果,我愿她一直在南方生活。

    如果真的有如果,我宁愿她不曾见过我。

    如果快乐太难,我想让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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