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
我多愿做那桥边红药,年年为你而生。
——柳燕
二十四桥映春愁,西门风巷柳萧萧一
赤阑桥畔,耳边传来箫声阵阵,空灵悠远,音律中透露着丝丝悲凉之情,声声嵌入我柔软的心扉。
于是,我提裙顾盼,望向窗外那曲声的来源。
一位青衫执箫的男子,负手伫立,背影如写意的流云优雅从容。
我记得他,眉目间有一丝忧愁。那天,烟雨朦胧,桃花纷纷飘落。他骑着一匹白马,悠悠然只身打马过赤阑桥。衣衫淋湿,平添几许落魄。
我取下案边的相思木,双眼微闭,半晌,几个轻音淌出,然后便如雨歇云开洒出的月光连绵,和着他清幽的箫声。
一曲毕。我徐徐扬起眼眸,他也在同一时间转换了目光,一双清亮的眸子凝视着我,看到他的眼神由惊叹变为欣喜,我知道我的心中有某一种情愫正在喷薄而出。
绛绫阁上。我着一绯红色绸衫,乌发高盘,眉间点缀着红蕊,银叉浅晃,信手弹唱着《霓裳》。当最后几个轻音飘出时,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
“好!合肥地僻,音乐多难为听,此音律不多见也!”
我一抬首,就看到一人已含笑站在纱缦外,丰神如玉。
心头一喜,是他。
月色渐次漫上,初春的夜晚清冷一些,钧窑白釉觚中插着新折的桃花,洁白的花瓣儿上凝露涟涟。我换上身纯白云水潇湘裙,拿起一把青绿色石壶,装着今年新酿的樱桃酒,缓步走向外间。
“小女子柳燕,敢问公子姓名?”我有些羞涩的垂着眼眸,不敢抬头细看那俊美的脸庞。
“在下失礼,只顾忆曲,竟忘通报姓名!”他连忙作了一辑,表示歉意,又接着说道”吾名姜夔,寓居湖州弁山,游历至此,幸友人为邻,特约共泛巢湖。”
“可是卜居弁山苕溪白石洞天的‘白石道人’?”我微微有些惊讶,但细想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妹妹早先打听,此人是范仲讷挚友,来自湖州,有如此气度的,不免就是那位寓居白石的士人了。
“友人戏虐,怎敢当此称呼!”
“这有何不可,?燕燕早听说公子声名:人道白石道人姜夔,为人潇洒不羁,翰墨人品酷肖魏晋间人物;为文无所不工,酷似唐代著名诗人陆龟蒙;深通礼乐,连大学士朱熹都深为叹服!”
他到底是微笑了,也没在推脱,好看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我有些失神,却又立即恢复了常态。
掩饰情绪对一位常年混迹于男人群的歌伎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了。
我将手中的酒杯斟满递给眼前的男子:“可愿听燕燕新曲?”
“不胜荣幸。”他微微闭上双目,作出欣赏的模样。
我抱起阁间的琵琶,随手拨动几番。
几个轻音飘出,一会便如同潺潺春水连绵不绝,恍如天籁。
二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这是他赠我的《淡黄柳》。
那时早春季节乍暖还寒。
恐在家寂寥,白石便携酒与我沿着金斗河游走。
河的两岸店铺林立,岸上楼馆,水下亭阁,日日笙歌,夜夜管弦,想着总会比桥西巷子热闹。
当时桥边多杨柳,别浦萦回之际,很多游子在折柳相送,亦有文人墨客在桥边写下送别诗赠友人。
白石也提了兴致写下一首咏词赠我,正是这首《淡黄柳》。
我打趣他:“人家都是临行赠别写诗抒愁,你却非要抢着笔墨送我一份情意,莫不怕招他人唾骂!?”
他却用一双清亮的眸子温柔的凝视着我,双手紧紧的搂住我的腰:“这是我们之间的情事,管他人何干!”
我羞红了脸,心中却欣喜异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经的承认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接过他手中的字卷,在他耳边轻问:“白石,你可有妻室?”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我似乎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倏忽间,他抱着我的手微微松了些,点点头,道:“我有。”
我咬了咬唇,眼睛有些凄迷。我应该知道的,如此高雅脱俗的男子怎会没有妻室。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像是作出承诺一般,说道“她是我忘年之友的侄女,萧兄对我有恩,我一定要娶她。可我不爱她。在我的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
他的眼眸紧紧盯着我,目光决然。
我微微点头,心弦仍是被触动了。
罢了,只要你心中有我便好。
三
其实我与白石的初见,并非在一年前的春时。
而是发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淳熙三年,夜雪初霁的扬州。
那时金兵南侵,江淮军败,中外震骇。战争洗劫后的扬州城萧条荒凉,十里长街,惟余荠麦,屋宇荡然。
冬至日,
桥边尚存的大树下互相依偎着两个破旧衣衫的女孩,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
“姐姐,我好冷,又饿又冷。”小小的女孩奶声奶气的叫道。
年龄大点的姑娘把妹妹紧紧的搂在怀里,哄着说“再忍一忍,明天姐姐把阿娘的绣品拿去卖了,就会有吃的了。”
说完,她颤着双手将怀中的包裹打开,是一副已经泛黄的绣品。泪水不由落了下来,这可是娘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之物啊。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思绪被一道清亮的男声打断,姐姐寻声望去。一个清瘦的书生飘然下马,正颦眉凝眸的看着她们,接着,他转身从马上取下一支白玉箫和一袋干粮,向她们走来。
“我亦身无分文,值钱的便是这一支玉箫,若是急用,可将它当掉。”他把还带着微暖体温的玉箫轻轻放入她的手中“不用担心,我还有友人可接济。”
话毕,他便起身离去,一袭青衫在风中飘转如旗。
后来,她听说冬至的扬州城出了一篇清丽之词,家家争唱,名唤: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後,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自那时,即便再盛悲伤,她都逃不开他撒下的情网。
四
绍熙二年,春,草长莺飞。
我接过范氏仆人送来的字卷,难掩心中欣喜,慌忙打开。
入眼题名三个秀俊挺拔的字迹:满江红
我展开细细品读: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好一首从容和缓,婉约清疏的咏词。白石请我为他谱一音曲,如此改仄为平,以求协律,就怕是难为我了吧。我不禁为白石的体贴动容。
又想着,这音谱一出,恐这巢湖一带的善男信女都要把它用作迎送神曲而刻之楹柱了。
我将书卷轻轻摊放到书桌上,正想去内阁取琵琶,楼里的老妈妈急匆匆走来,
“燕燕,有个姑娘找你,非要闯进来。气势汹汹的,你莫不是得罪了哪家官宦人家的女儿?”
“找我?”我有些诧异,不记得近来曾与哪位姑娘交往。
我出了绣阁,刚想寻问是哪家姑娘,就见一跌跌撞撞的身影冲到面前。
眼前的女子,着一袭蓝衫,虽算不上美人,但一双清丽的眼眸让整个人显得秀雅脱俗。
我不知她的来意,正想开口询问,却被她抢了先
“你便是那艳名冠绝合肥的歌妓,柳燕燕。”她的目光有些冷冽“百闻不如一见,如此身姿,难怪我夫君如此迷恋你!”
夫君?我的心一滞。难道是白石的妻室?
“以你的心思,应该猜出来了,我就是白石的妻子,萧氏。”
我心头一紧,难道不求名分的跟随,也换不来安宁静好吗?
“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你要知道,姜郎如今的生活完全依靠我萧家族兄,甚至他的仕途我们萧家都能为他买官进入。而你只是区区一个有些才情的歌妓,他可是名冠天下的白石道人。你与他,分明是云泥之别。且不说你不能助他,以你的身份跟随于他,只会让他蒙羞。姜郎如此才情,莫要让他因你而怀才不遇,遭人耻笑。你若对他有一丝真情,就趁他泛巢湖回来之前离开,不要在耽误他!”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我,眼神渐渐柔软“这是给你的补偿,虽不多,却是我全部的家当,足够你安身了。”
这个倔强的女子扬起头,眉间有掩不住的凄婉。
“他已半生转徙漂泊,给他一份安定吧。”
我恻然,
竟不知白石曾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
白石,白石。我一遍一遍在心里疯狂的默念这个名字。
看着那早已远去的蓝衫在风中飘转,我手指用力,不觉间,那包裹着首饰的锦帕竟留下了几道汗迹。
五
我独自听着檐上的滴雨声,看着赤阑桥畔的湖水缓缓流动;那折射的月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的双眼却悄然盈雾。
我将装着白玉箫和《满江红》音谱的匣子交给了范仲讷的家仆,让物归原主。
终是叹了口气,悄悄离去。
白石,我知你哀时伤乱,有一腔抱负,切莫辜负了才情。
白石,你我乍然离场,此后再无来日方长了
我与妹妹重返了故乡,过着小桥流水的生活直至老去。
只是,我不知道,那个清瘦的书生布衣终身,相思的苦果几乎品尝了一生。
后来,离别世人多吟诵《江梅引》以寄相思——
人间别离易多时,见梅枝,勿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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