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青牛 | 来源:发表于2019-01-04 10:51 被阅读104次

    冬天的盘古村,公鸡们开始啼鸣的时候,学生们就起了床。他们一边为全家人煮早饭,一边忙着收拾书包。早饭的单调,和晚饭的面条一样,从村头到村尾,无论是困难户还是万元户,早饭锅里都是玉米搅团(也有叫糊糊、洘洘的)。如果再放一勺大米,那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学生们书包里的物品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书和本,还有几样东西必不可少:一口搪瓷茶缸,一只从乡上医院里淘来的白色胶瓶或黑色玻璃瓶,里面塞着中午在学校吃的咸菜或腌菜。再用盐袋或洗粉袋,装着二三两大米,这是他们中午去学校搭伙的口粮。其外,每年开春和入秋开学季节,还会向学校交30斤燃煤用的干柴。盘古村是个山村,山多树多,靠山吃山,山林被拾柴人拾得像梳子梳过一样干净。仍然有很多学生为交干柴像交学费一样发愁。

    搅团已经喝下肚,书包收拾停妥,并反复确认毫无遗漏后才放心下来。但每天还是有人到半路才记起忘带了什么,还是有人从半路反反复复折回家,直到上学迟到才罢休。还是有人到了学校交作业时才告诉老师作业本忘记在家。

    这时天仍然没亮,公鸡的叫声却不再是东一声西一声,而是像绳子一样连成一片。空气中也不再只是夜风的凛冽,多了晨露和草木的芬芳。该上学了。

    “我走了。”这是学生们每天出门前的一句话。如果不出门担水,不去山下田畔背稻草,不赶早集卖菜或买办,那么父母都还没起床。出门前这句话,似在提醒惺忪的父母,使他们仓促地关心起很多事情来:饭吃饱了?衣服穿得厚不?带米了没?听老师的话。正路上来,正路上去。

    孩子认真地答应着、等待着,只是想等来那句最有诱惑力的话:需要钱吗?如果这句话迟迟没有来到,或许是父母遗忘,孩子也不索要,因为得到的答案总是——你又买笔!孩子磨磨蹭蹭地走出门,心里怅然若失。

    出了门,出了院子,黑暗在院外徘徊,电灯的光鞭长莫及。这时,稻草做的火把在光明和黑暗相接的地方燃了起来。火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零落,从蛰伏在黑暗中的村落接二连三地亮起,伴着清脆的叫声,呜呜啦啦,在铺满霜花的山路上,在黑魆魆的冬日早晨向着山下流淌。浓雾打湿了他们的头发,树枝潲湿了他们的衣袖跟裤子,冬草上的冰霜把鞋子刷得像刚刚洗过。他们一往无前。

    走上马路。马路上人越走越多,天越走越亮,世界越走越大。如果时间够,学生们会在一处两山交汇的垭口逗留。垭口姓陈,叫陈家垭。逢垭修庙是这一带的民俗。逢庙便热闹是这一带的特点。大庙大热闹,小庙小热闹。陈家垭除了有附近最大的庙外,还有唯一的化肥店,唯一的小卖铺,唯一的肉摊,最有钱的人,最穷的人。

    那位有钱人同时经营着化肥店、小卖铺跟肉摊。但他的主要工作还是务农。购买东西的人常常搜遍高山深谷,在庄稼中找到他,立在地边扯嗓子喊他。他皱着眉冷淡地哼一声,手不停,头不抬,一丝不苟地继续着他的工作。买东西的人百般哀求,他才扔下农活,径自离去。他在前面迈着懒步,买东西的人在后面踩着碎步。买东西的人常常误认为自己是去借东西。

    那户最穷的人跟垭口同姓,也姓陈。他们的家在马路旁,在高出马路半人的一片平地上,住在像乌鸦窝一样难看的房子里。墙壁像豆渣一样松散,裂缝像一道道闪电密布墙上。灶屋后面的厦子,被雨淋塌了一半,被一根随手找来的树棍撑起。盘古村像这样难看房子不止一家,但住在马路边上就只有他们。其他人家难看的房屋大都淹没在树林跟竹林中,只露一扇墙,几片浮瓦。遮住了光天化日,迷惑了人的眼光。

    他们一家四口共用一间睡屋,夫妇跟兄妹分别睡在屋内两张长满蛀眼的床上。说是睡屋,也是餐厅跟仓库。之所以被断定为盘古村最穷的住家人户,不光是房子丑陋,还有邋遢。一家人捉襟见肘,蓬头垢面站一起,形同丐帮。

    父亲常年苦着脸,胡子跟头发像艺术家一样蓬乱。母亲是个智力低下的麻子,一张脸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洗没洗。妹妹七岁了,给人感觉穿衣服的日子不到七天。她每天都赤裸裸地站在门前的平地上,望着马路上的学生,然后被学生抓着泥巴追打,哇哇哭着跑回屋。

    哥哥是他们家穿着最考究的一个人。营养不良的身板,菜色的面孔,经常穿得与乡村世界格格不入。比如,有时候突然穿一双崭新的鞋子,裤子却从裤脚一路破到裆。有时候突然戴副墨镜,或穿条摇裤,但是冬天。

    只有书包看起来体面,他跟集市上卖书包的摊贩已经算老相识了。他常常花一个上午的工夫,去说服小贩把一条开了线的书包以一枚鸡蛋的价格卖给他。小贩们很喜欢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但生意人哪肯轻易吃亏,于是骂着王八蛋,把书包摔给他,抬腿在他屁股一脚,心里才算找回点儿平衡。

    到了下一次来到街上,摊贩们又打老远笑嘻嘻地冲他点头。所以他唯独不缺书包,尽管书包经常到学校还粘着新鲜的黑的白的鸡痢。除了书包,他似乎什么都缺。

    他叫陈天飙。

    因为他留过两级的缘故,成了盘古村大部分同学的同学。虽然他比有的同学大了两岁,却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比如他的裤脚破了小口,就会被同学撕到裆。只要放学跑慢了,就会被人按在地上,扒掉裤子,抢走书包。田野上每天都会飘出他“哇哇”的哭声,和一片学他“哇哇”哭的笑声。

    他留级是因为学习差,也不全是。

    比如去年那个夏天。他那像艺术家的父亲,从田地丰收了一千多斤油菜籽。油菜籽是盘古村的经济命脉,也是窃贼工作的主要内容。陈天飙家的门锁在前年油菜丰收后就已经坏掉,一直到去年油菜丰收也没顾上修理。家里也没什么能入贼眼,经常遭窃贼光顾,却从没丢过东西。

    去年新出的油菜籽收回家,他的父亲才想起来换锁。那个夏日清晨,他的父亲上街买锁去了,看守油菜籽的重任就落在了陈天飙肩上。陈天飙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一边看着旭日东升,一边看守家中的油菜籽。

    太阳升到竹竿高时,天地间响起了无边无际的“嘎嘎”叫声,两个赶鸭人出现在他视线中。陈天飙认得他们,他们是学校附近河边的养鸭人,养着密密麻麻的鸭子。养鸭人每年都会在粮食丰收后,利用土地闲出来的这段时间,赶着鸭子在村中扫荡一圈。

    养鸭人统率着鸭子大军从门前马路上经过,陈天飙脑袋里产生一个疑问,这么多鸭子会不会掉队?如果有,要是能捡几只就好了。至于看守油菜籽的重任,从鸭子的叫声出现时,就被抛到九霄天外。

    陈天飙尾随在养鸭人的后面,向着田野深处去了。

    当陈天飙提着一只鸭子回到家时,他的父亲已经从集市买锁回来。父亲没有理他,一心一意在门前的石头上磨着菜刀。早上他坐着看日出的这块石头,原本就是一条杀猪石,但是上面没有死过一头猪,变成了磨刀石。

    他的父亲一直磨着刀。直到蚊子包围了他,满天蝙蝠在院子里像燕子一样追逐,他还在磨刀。田野对面人家亮起了灯,然后又熄了灯。他一直磨到后半夜,才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这个懦弱的男人,从集市回来,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打骂过女人孩子,看起来平静得就像一碗水。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第二天清晨,门前的马路上开始有学生走过。大学生小学生习惯地看向马路里面那户人家,于是抬头就看见了陈天飙的父亲,这个男人颓唐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学生越来越多,然后越来越少。最后是老师经过。

    学校在盘古村南边,共三位教师,其中两位住在学校南边,只有一位住在北边。只有北边的老师会经过这条马路。住在北边的是一位姓刘的老教师,刘老师德高望重,不光是陈天飙的老师,也是陈天飙父亲的老师。

    当刘老师经过门前时,陈天飙的父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他走上前去,想叫“老师”,还没张嘴,便像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然后哭哭啼啼,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磨了一下午刀…想把他杀了算了…叫他看门…菜籽全让贼偷了…”

    刘老师一脸严肃地安慰着他的这个最穷的学生,拍着学生的肩膀。相似的一幕几年前也发生过,几年前他也这样拍着这个学生的肩膀说:“你该让娃娃去念书,不能像你一样,长大了给牛冒充老子。”

    现在,老师又拍着学生的肩膀说:“实在交不起学费,就让他在家给你当帮手吧。”

    这已经是去年的事了。经过一年时间的消磨,在今年油菜籽丰收后,陈天飙的父亲就彻底原谅了儿子的失职。秋季开学,陈天飙又回到学校,继续念他念过两年的二年级。

    这个冬日的清晨,学生们又在这户最穷的人家门前停下了。陈天飙的家本身就高出马路,看起来就像是个临时搭的草台班子。台上有人影,有任何响动,圈里的猪叫,鸡下了蛋,都会吸引路人停下脚步。

    屋子里起先是陈天飙的声音,他在苦口婆心地开导他妈,他跟他妈说:“想开点嘛,给我拿两毛钱又咋了嘛,别的同学每天都是五毛。”他妈是个糊涂人,没念过书,连自己生辰都弄不清楚,还一直以为一年是一百二十三天。在钱这件事上,罕有人会犯迷糊,她也不例外,她用她那像鹅一样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别找我,找你爸去要。”

    这是个借口。陈天飙的父亲在刚进入冬天的时候,就出门帮人抬石头了。每年冬天,盘古村的男人们几乎都要忙于抬石头。抬石头砌房子,抬石头修路,抬石头造猪圈、造水缸、砌庙、造坟,一直要忙到开春。叫他去找他爸,叫他上哪儿找,找到了又如何,捡到挨两耳光。

    屋子里一阵平静之后,他妈的哭声从房子里飘飘荡荡传了出来。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说道:“要打就打死。”

    陈天飙今年十岁了。他在九岁的时候就开始打妈了,她妈每次挨打,总是那句——要打就打死。他父亲知道后,总会打他一顿,他也总是那句:要打就打死。

    陈天飙没有要到钱,比他妈还要伤心愤怒。他在屋里一阵乱踢,踢翻了板凳,踢翻了竹篓,竹篓里住着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鸡,小鸡们还没睡醒,在地上缩成一团,突然的遭遇,使它们有些茫然。陈天飙看了一眼小鸡,找来纸箱,把他们捧进纸箱。然后在这个冬天的早晨,穿着短裤,抱着纸箱上学去了。

    “赵小明,零蛋——哪个是赵小明?起来!”

    蒋裕富擎着一个作业本,撩开瞟了一眼,用它拍苍蝇一样拍打讲桌,桌上的粉笔灰变成了一片烟雾。一只粉笔盒子掉在地上,粉笔头像水花一样溅开。

    “我再问一遍,谁他妈是赵小明!”蒋老师怒火照得满脸通红,目光笼罩整个教室。三十八个学生都低下头,纹丝不动地盯着自己鼻子。他们才小学二年级,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抬头看这个被学生家长称为“蒋夜壶”的人民老教师。

    “叽、叽叽…”

    小鸡的叫声像夜晚划燃的火柴在教室中升起。

    声音是从靠墙边一个男学生桌下的纸箱发出。那学生此刻驼着身子,两手伸入纸箱,慌乱地安抚着箱子里的小鸡。只留一个营养不良的脑袋端正地嵌在桌弦上,满眼满脸的惶恐不安。男学生女学生目光都以他为中心打了过来。

    蒋裕富在一道道目光的指引下,很快就落在一个叫陈天飙的学生身上。

    “陈天飙,只有你没交作业。赵小明是不是你——活人连他妈姓都不要了!”蒋裕富心中其实早就有了数。

    这时,陈天飙后面的一个圆脸女生满脸委屈地站起来控诉道:

    “报告老师,早上陈天飙打他妈了,把他妈打哭了,还把他妈的小鸡抢了。”

    蒋裕富听到这里,额头两边的那绺头发,像弹簧一样立了起来。

    蒋裕富是陈天飙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跟语文老师不一样,语文老师教育学生以文教为主,数学老师以武打为主。蒋裕富戴老花镜,梳中分,头、脖子、四肢、衣服都比常人粗大。一年四季笑容满面,笑起来四季如春。

    要说自己老师的最特别地方,在三十八个学生心中,要数他脑门两旁那绺头发。那绺头发是个信号,要是头发像弹簧一样立了起来,就是老师要打人了。

    现在,全班同学都清楚地看到,老师的头发立起来了。

    蒋裕富牵着陈天飙的耳朵,把他像牵羊一样拖出教室,扔在教室门口。陈天飙瑟瑟颤抖着,蒋老师也颤抖着。

    蒋老师像毒瘾发作,颤抖着解下腰上的牛皮带。这条真牛皮带是真牛皮带,跟随了他几十年,抽过无数学生,不但没有磨损,反而把玩出了包浆。他朝着陈天飙抽去,他就不抖了。再抽一下,他就平静了。再抽,他就觉得痛快了。陈天飙被他抽得团团转,抽得磕头哀嚎,抽得破口大骂,抽出了血痕,抽出了小便,抽得整个学校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陈天飙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是姓刘的老师在上语文课了。他趴在座位上,盯着桌下的小鸡。刘老师知道他挨了打,破例没有为难他。

    一天终于就要过去了。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在马路上。排头的学生停下,整个队伍就停下,排头的学生跑起来,后面的学生就跟着跑起来。排头的学生,有一个重要的职位——路队长。路队长的责任是,管整条马路上的学生。

    这个下午,陈天飙又没有排队,他很少排队。他宁肯躲在厕所,等全校学生走光后才出来,也不肯排队。

    出了校门,他抱着装着小鸡的纸箱,拼命地跑了起来。路队长见状,先是像往常一样训斥一翻,再带着亲信追了上来。因为抱着纸箱,陈天飙的速度就没有以前那么快了。换成是以前,只要他不停下来,别人休想追上他,但今天不行。

    同学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他。他清楚,自己被追上又将厄运难逃,一定会被扒掉裤子,把裤子扔向树上,扔进沟里。一定会抢走他的小鸡。他拼命跑着,他感到这时候的自己,是最轻松的时候,他感到冬天的风,打在腿上热辣辣的,格外舒服。

    当他跑到了小河的桥头,后面的学生已经近在咫尺了。

    “逮住他!”声音此起彼落。

    他放下怀里的纸箱,望着清澈的河水。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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