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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两代三世人,百年千秋万古魂

一生两代三世人,百年千秋万古魂

作者: 罗衣布 | 来源:发表于2018-12-26 16:55 被阅读307次

    背景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九州大地一片焦灼。南有孙氏据江表,北有鲜卑霸边塞,西有刘璋占巴蜀,东有公孙镇海外。彼时曹操刚于平丘大败袁绍仓亭军,邵于五月庚戌忧愤而亡,其长子谭与三子尚互伐夺位,一时河北大乱。操于是暂缓南下之意,举兵北上,于谭相持于黎阳。谭求救于尚,尚忌惮曹操威势,恐破谭后累己,欲发兵增援,却心下犹豫。原是这兄弟二人嫌隙久结,互有吞并之意,尚恐谭暗夺其众,于是亲自领兵,奔赴黎阳。

    当是时,南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于平阳举兵反操,操派司隶校尉钟繇西入平乱。繇围平阳数月未拔,与敌军僵持不下。尚趁机派遣并州刺史高干,河东郡太守郭援西进与关中诸将合从。一时援众甚盛,汉军多恐,已有降意。繇惧情势有变,乃遣扶风太守傅干​说马腾及关中诸将。干巧舌能辩,为陈利害。腾恐操罪其纂集兵众却首鼠两端,又图操之威望强盛,欲谋官禄功名于操,遂顺干之意,遣子超将兵万余人随繇共救平阳之危。繇乃援之叔父,知援自幼刚愎不逊,必轻超而自许,乃与超于汾河设伏。援至,果不从众将之谏而强命渡河,济水未半,繇、超杀出,大破援军,援为超部下庞德所杀。高干、呼厨泉知大势已去,遂降。至此,操后顾之忧已解,欲全力北讨谭、尚。二袁因援、干之失,犹断一臂膀。当斯之时,袁氏手足外有西线危急,内有肘腋之患,种种件件,也难备述,且按下不表。

    却说那荆州牧刘表,乃鲁恭王之后也。少时入太学,为清流一党,与同郡张俭等七人并称‘八及’。后值党锢之祸,表众讨曹节、王甫不成,具被讪议,表亡走以逃牢狱。后党禁解,辟为大将军何进掾。后表内除宗贼,外扩州土,南攻长沙,北收汉川,拥疆域千里,带甲兵十万,别州人士入荆避难者甚多,一时雍容荆楚,知名当世。

    后值曹袁相争于官渡,表自守江汉,欲静俟成败。其下多劝之早做决断,不可阴怀两端,坐观时变。然表年岁渐升,未有少时之勇谋雄心,四海沸荡而不肃,人情扰乱而不服,意欲偏安荆襄,长享福祚。表拥才不用,闻善不纳,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天下故而轻之。

    时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屯于新野,备于南阳广施恩义,声望日高,表渐疑之。备本因穰山失利而弃汝阳投刘表,表厚相结待于备,以上宾之礼待之。但见备于荆地不过一载,已有隆益,豪杰士人多有依附,表不多言语,却愈发忌惮。暑月,操将夏侯惇、于禁等由许昌南下,表于是使备拒之。备与惇、禁战于叶县,佯败,烧营而退,至博望。裨将军李典以南道窄狭,贼易设伏为由阻惇追击,惇不听,带军深入草木,备放火烧之,惇军大败,典领兵来救,备遂还。至此,表再无北袭许都,争权中原之意。荆襄之地竟也因此得以暂避丧乱,立诗书、修礼乐,一时荆土自若,间暇无争,人人养性,事事得闲,不必细陈。

    一生两代三世人

    汉阳郡的郡舍还是十分气派的,其官署落于郡治冀县城西天宫观不远处,北眺秦川,南瞻铁龙,东临渭汭,西向长安,背山面水,险峻波澜。姜冏立于大门外,只见府门黑油金钉,兽首作环,狮口獠牙,令人镇肃。姜冏愣了愣,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府衙,太守金旋已立于仪门等候。姜冏举手加额,揖礼以拜,金旋还礼,姜冏正身,却见太守身边的年轻人双目含笑,大约比自己年少,臂指东便门道,“功曹请。”金旋竟也不责其越礼,大笑着踏中路进堂。

    回想猛然被打断,身后传来熟悉的清迈之声。

    “仲奕兄为何不进府中?”姜冏转身,姜叙已立于身前。姜冏收敛笑意不作寒暄,佯作肃然状,臂指西便门道,“长史请。”还未等其作疑,姜冏已戏笑着迈入启事厅。

    “仲奕今日神清气朗,可是有何喜事啊?”

    “太守忘记仲奕兄可是要当爹的人了!”还未等姜冏回答,姜叙已忿忿而入。

    金旋起身,“果然是喜事一件!仲奕莫忧,尊夫人定会母子双安,落草无虞。”

    姜冏深深一拜,“谢太守吉言。”

    姜叙于一旁嗔怒道,“仲奕兄自有璋瓦之喜,可为何偏要来怄我?”

    金旋不解,姜叙便把刚刚的府门奚落道来,姜冏观他形容声色,感觉颇有意趣。

    金旋不等听完,便调笑道,“当年仲奕新辟功曹,第一次进府,伯奕可是演了一出乘隙插足,反客为主呢!”

    姜叙忆起当年之僭溢,稍有羞惭之色,却强作安然道,“叙涉世浅显,非以练达,心性朴鲁,行事疏狂,实以为愧。然礼之大义,本为施教,非束人也。圣人曰,君子博学以文,约己以礼,可以弗畔。然弗畔非因循墨守,若不能因人与合,缘情而动,囿于桎梏,抱残守缺,非明人也。元机仲奕皆意实心安之人,心安则无礼而顺理,无神而行慎。可知人守礼,非礼束人矣。”

    金姜二人见他处忙不乱之中又带着天真邪趣,竟于方寸间诌出这一大段奇谈怪论却又入情入理的文章来,不觉哑然失笑。

    姜冏提笔落墨,被姜叙一把拦下:“仲奕兄这是...?”

    冏正色道,“吾为郡功曹,职应查言行、录功绩。况你我同为郡守佐吏,有共事之谊。适才长史一番妙论,虚实短长,游心见道,冏愿为伯奕笔吏,濡墨操简,为君作书。”

    叙讪讪不作答,另二人大笑,启事厅一片清朗之声。

    忽的一郡吏屈身快步而入,揖礼道,“报太守,姜功曹官邸有急件送到。”

    姜冏心下一沉,那急件上的红蜡没有封口。

    这是家信。

    刘备抵达襄阳郡的时候已是戌时,天色将阴,四周轰鸣而又消沉。不远处府楼浓光四溅,令人惴惴。刘备立马定睛,却是府楼所处市集灯火重叠乱舞,闪烁不休。襄阳郡是四海战乱中难得的繁荣,此时看去,城内廊绕九市,旗亭数重,阛阓襟带,垆肆飘香。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霜月,荆州牧刘表花甲寿诞。全郡夜不罢市,酣歌达曙。

    刘备忽觉人小如舟,四时荣木,九州神皋,半点也不是他的。咫尺处欢声四溢,他也被这虚妄的盛况裹挟着,推动着,身下的卢摇摇晃晃,似是也被这繁华乡里唬得神摇意夺,忘了人间几度,年月几何。

    然而在这灯这歌之外,是铠甲淌血,白骨横行,是烽火遍野,战鼓不鸣,是无边的恐慌,无边的哀怅。

    他看不到的未来,大抵也是如此。

    他猛冲盲撞,却一次次败在眼前的琐碎里。想看清晰一点,天地却从未为他铺开一条明朗的路。他暴霜露,斩荆棘,却迎来更深的绝境,巉岩断路,沟壑满地,回首零落,举目无光。

    他翻身下马,牵着的卢一步步缓缓向城中走去。四周车马喧嚣,赶来祝寿的大小官员不绝于目,州府仪门大开,宾客百姓往来不休。缝隙间他恍惚看到博望的草木野火,敌兵似有惨烈呼求绕于耳前,在那挣扎无望的火海里,立着的,是战袍加身的自己,身后虎将济济,雄兵茫茫。身旁呢,他不由得转头瞅了瞅,谁都不在,身旁空无一人。他抬眼望去,眼前模糊起来,那天上飘着的,可是一盏纸灯吗?他看不清罩子的颜色,但那灯芯火红明亮,在浓黑焦灼的洪流中,带出了一条横亘天河的路。

    那是何处啊?他望向纸灯升起的方向,竟红了眼眶。

    “玄德来迟了!”刘表从主坐站起,手中两樽玉液摇晃不平,似是要溢出来。

    刘备接过,“备以此寿杯,祝景升兄寿运永继,有灵椿之茂,伴龟鹤之年。”说罢一饮而尽。

    表大悦,执手牵备入座。备竟感自己已有醉意,不由嗤笑。原来纵酒佯狂并不只属懦弱无能之辈。今海内混乱,生灵倒悬,自己空有复汉心而无治世力,几番辗转周折却依然无一己容身。古人云‘酒为欢伯’,当次嘉会之好,不如尽兴痛饮,欢醉一场。备悄然不语,连饮数杯,那知心结未解,偏偏愈发苦闷起来。

    “玄德愁眉紧锁,可是为何?”

    刘备酒酣人疲,只想找人一诉衷肠,兄长在侧,备由是慨然道,“吾常身不离鞍,髀肉无存。今不复骑,髀里肉生。年月飞驰,而不能用世。如今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建,意志不申,是以悲耳。”

    “玄德雄姿杰出,弘雅非常,前日于新野大破操军,颇有王霸之姿。 今九州分裂,干戈频仍,玄德正值壮年,不似吾已杖乡,身边有龙虎相辅,又得众心,何愁功业不济,意志不得乎?”

    备猛然一惊,酒醒了大半,才知自己刚刚乱神失口,却一时想不出如何脱身。

    刘表不等之作答,又斟了一盏酒递与刘备道,“此荆中果酒,与曹孟德许昌予君之酒相比,孰优孰劣啊?”

    刘备不知当年与操的一番玩笑话竟已传到荆襄之地,惶惶道,“兄长予酒乃乐事一桩,自家尽兴欢饮,别处对酌又哪有可比。”

    刘表大笑,“玄德莫来欺我,那曹孟德的九酿春酒,可是进献皇家之物。听闻要在腊月二日渍曲,正月冻解,上好稻米去滓后分九次投入曲液方得。如此佳酿,才能稍得玄德赏识吧?”

    备顿觉身陷兵刃戈茅之中,脱口如厕,欲伪遁而出。谁知还未至耳房,便觉身后有人尾随,备躲于廊下阴影,烛火鼎盛处望见两人神情肃穆,手按佩剑而目视偏廊。原是刘表亲信,江夏太守蔡瑁和章陵太守蒯越。备自知不能潜出而不生衅故,便回堂上请退于表。

    表未直回,笑道,“玄德这早请辞,可是记挂家中妻小?”

    备心下一惊,脑中现出持剑弄刀的蔡蒯二人,不由得冷汗覆背。

    “景升兄,这是..何意啊?”

    “听闻令夫人已有孕数月,快要临盆。玄德为此担忧焦虑,也是人之常情。”

    刘备舒了一口气,便借势说道,“多谢景升兄惦念,备先行告辞了。”说罢转身要走,还未拔腿,就跟迎面跌撞闯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刘使君!”那人扑通跪倒,涕泪交下。

    刘备这才看清此人是他官邸内宅的一个门子,备知他平日与内眷随侍相熟,心中已猜出一二。

    备上前扶他起身,“何事这样忙慌?”

    门子颤巍巍掏出一纸书信,“使君...糜夫人...夫人她...小产了..”

    备转头深望,窗外已是暮秋。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霜月,荆州牧刘表花甲寿诞。

    豫州牧刘备于同天丧子。

    (注1:后来刘表的儿子过继给了刘备。)

    (注2:上一条是作者胡说的。)

    凉州汉阳郡功曹姜冏官舍内一片喜闹,原是姜夫人于正冬顺利诞下一子。及载弄之始,此子便是双目湛然,转眄间炯然如日,众人见之无不惊异称羡,尤以长史姜叙为甚。叙新婚,还未有嗣,对冏之子更是喜爱非常,每日于府中理完事,便磨着姜冏‘侄儿’来‘侄儿’去的叫着。二人同事一郡,又巧同字。姜冏待他已如弟般,并不计较,叙也是愈加把冏视为兄长,待这侄儿尽心尽力,一如己出。

    “仲奕兄,侄儿的名可有定下?”幼子在姜叙的怀里安然睡着。

    “尚未定下。怎么,伯奕这是又要越俎代庖?汤饼筵上,伯奕春风满面、意气洋洋,不知实情的,还以为这是咱们长史刚历圭璋之喜呢!”

    姜冏哂笑着,将一殷红陶罐至于火盆上,待陶罐微热,团茶捻上一嘬,手捏竹枝翻动着。不一会,茶色欲焦未焦,满屋四溢的香味都带着赤糯驼黄的观感。汤瓶滚水高处浇下,兹拉一声,阵阵薄烟翾翾而起,袅袅似垂柳、似萤光,蔼蔼似椒聊、似兰章。羽杯斟了七成,

    “伯奕,来,以茶代酒了。”

    襁褓轻轻放于摇篓中,姜叙接过羽杯。

    茶香沁润,直入心脾。

    “这可是杨别驾从荆州带来的茶饼,传闻南阳茶陵,青叶是最清韵,最有妙意。”

    姜叙颔首,“荆巴之地肃清,刘镇南绍姿儒雅、爱人乐士,又有江、汉山川之险,外敌无敢侵,故以能讲茶道、兴乐府矣。”

    姜冏漠然,“伯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刘镇南据要地拥强兵而无图腾叱咤之意,非治乱之主也。纵有杜公良、王子樊相佐,又有何益!”

    姜冏向来朴雅缣素,姜叙未见他有如此讥诮之时,不由得呆了。

    “只可惜,那刘豫州寄居人下,仅有尺寸之地。客随主便,镇南偷息荆襄,不思展足,豫州纵鹰弘虎烈,亦难展抱负啊。”

    “豫州...刘豫州...?”姜叙喃喃道,“莫非兄长所指,就是那救难北海,曹公称雄的皇叔刘备?”

    “正是。”

    “叙有听外兄义山提过此人,”姜叙将耳杯置于案上,又拥冏子入怀,“当年外兄自许昌还,叙与兄秉烛而谈,倒是听闻了许多颍川故事。”

    “哦?伯奕不妨讲来。”

    “说那豫州败于吕奉先而转投曹公,或有谏公除之者,公犹疑不定,以问军师祭酒。祭酒以公推诚仗信、招贤纳俊,劝之留备。而备英姿不掩,雄才难藏,左右虎狼皆亲如手足,能效死命,祭酒深以为患,谓之不杀亦不能用诶。然曹公未从,后命备击袁公路,备果领兵未返,曹公恨之不能解。”

    姜冏冷笑道,“豫州又岂是人下之臣!司空怀虎狼之心,不修温恭之道,暴虐少恩,屠徐戮邺,哀怨载道,泗水不流!而豫州温润仁泽,声望远播,折而不挠,犀而不忮,君子如玉,是矣!”

    “如玉...如玉...!”姜叙忽地抬头,“仲奕兄!侄儿取名‘瑛’可好?瑛者,玉光也,可托玉光轩朗,琼玖湛湛

    姜冏摇头。

    “那,取‘琤’可好?琤者,玉声也,可托玉声响遏,通彻天地。”

    “通彻天地...天地...是了是了,是‘维’!”

    “维?”

    “是!”只一声豪迈,屋内风月翻涌,金石滚动。

    “维者,纮也,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

    “维者,系也,夫于赫有命,系隆我汉。”

    “维者,纲也,夫摄政天地,纲秉四海。”

    “天柱折,地维绝...”

    “当此气象萎薾,世事衰颓,愿吾儿可斡天踏地,遇良师,事明主,维挽扶正于危难,维匡负秽于幽寒。”

    姜冏望着襁褓中的幼子,轻声唤道,“维儿..”

    姜维,天水冀县人,生于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正冬。仕郡上计掾,州辟为从事。建兴六年,公元228年降汉,官至大将军。

    百年千秋万古魂

    说那姜维自小长于秦川,秦川辽阔,风清河旺,岩锐地广,又兼水草丰美,马强畜壮,春如芦笙,夏似县鼓,秋应瑶琴,冬扬坠胡,更传闻为羲皇故里。羲皇有圣德,象古今,理水土,观鸟兽,率万民。故川中儿女多有豪气,晓通阴阳之意,以类天地之情,造书鼓瑟,策马舞剑,皆以为乐事。

    姜维与金祎于冀城一起长大,有总角之好。金祎乃汉阳太守金旋之子,长维五年,维以长兄事之。二人秉性相投,皆有夙成之敏,总仰朱衣皂盖,不为疏懒韶年。

    话说道金旋原为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之后,有夷狄血统,故而在边将颇有威望。日磾本武帝托孤重臣,辅少主,佐社稷,笃慎忠敬,名节累叶,数世汉臣,世人敬焉。旋祎父子亦有忠孝之德,以祎尤甚。祎少年时即不满周身烽火,礼乐不修,亦不忍布衣糠菜、骕騻哀鸣,总以治国无道,己任不申而叹。祎与维同门拜师,听至后汉倾颓,宦戚专权,各州霸主或以暴谋私,或淫乐恣意,以至干戈频扰,神州不毛,千门寥败,万土荒残。祎常喟然曰,“奸臣作逆,汉祚不明。吾家七世汉臣,若不能匡土守民,肃残除晦,天不怜也!”时人皆以为小儿妄语哐谈,唯维笃信谓然。

    转眼已过十年,十年间风云变幻。操王霸之心日渐膨胀,已不顾汉纲王业,先废三公,后自立为相,悍兵中原,欲收割汉南。偏值荆州牧刘表病故,亲眷内臣不按礼法,废长立幼,又鼠胆惜命,谎托幼主寡母之恹恹弱息,怯怯畏战,拥全郡而不起,举荆土以降曹,致使操不费一兵一卒而据得汉地。从此汉南属贼,兵戈不绝,幽明迭兴,无再宁日。

    又说那曹操强占了南阳、章陵、江夏、南郡四处,兼得万余军资兵粮,实力大增,意得志满。长板新败,众皆离散,那豫州恹缩于刘琦处,望残军疲乏,众将披伤,只觉神气日渐枯瘦,靡靡惶惶。又闻江南众人并无恋战心,多有归降意,豫州更觉天地昏黄,汉祚无望。且看当时中国,刘玄德避患江夏,孙仲谋不决江东,众皆以操必承天统,九州已定。却不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与时消息,盛衰必复。

    冬十月,操南下,豪言八十万众狩猎于吴,两月后,北军饥疫横行,船舸多毁,死伤甚众,大败赤壁。操军元气重伤,久而未复。此众寡相悖,胜负逆持之势,世人未料,多有惊疑。

    原是那豫州帐中新得一青年才俊(此处有掌声),有鸾凤之姿,托骥骜之气,仗鸿鹄之志,据英杰之才。扁舟一叶只身过江,说孙主,结周郎,上下同心,君臣合力。至此,孙、刘之势益强,鼎足之形成矣。

    却说那曹操引军还许,思虑南下不近,当先稳军心,除后患。马、韩占关西,虚托臣而实坐观,操于是威诱马腾及次子休、铁入邺为质,又假意当众迎逢韩遂,明送书信,多加点窜,挑唆腾长子超反遂自保。超果疑遂,关中联军更相猜忌,操得以分而克之。超自知反操无望,又求和不得,不得已退保凉州汉阳。郡人多率众迎超,却不知祸患将至。此去经年,陇上诸地烽烟竞起,水火难斡,人心失序,骨血永隔。

    城中已断粮三日了。

    韦康立于女墙之上,俯望着与他休戚与共的子民,这百天里面藏饥色、身负累担,却还在坚守着的子民。韦康转头向城外望去,只见墙下壕堑数十里外,营寨巷左右,兵卒聚四周,行舍列阵鳞次栉比,戎旃关柝星罗棋布。不但无丝毫松懈之状,其威略肃穆之意气,就足以让城上之人心下颤栗,斗志全消。韦康想着,过了今夜,不知这数万生灵中,又会多了几束亡魂。

    “州牧...”身后有人轻唤。

    韦康慢慢转身,却是汉阳别驾阎温。“伯俭何事啊?”

    “近日可有斥候回报?”

    韦康摇了摇头,“没有,看这情形,是旧的回不来,新的出不去了。”城外铁桶般的密集阵势,将城内人们的希冀和信念一点点打破踩碎。满目疮痍赤地,遍耳饥呻哀鸣,韦康愈发觉得自己已无心去听无力去管了。

    “听闻那仇夷诸山氐也己从超为乱,屯住兴国,”阎温顿了顿,“再加上这陇上诸郡县...东面援兵如若再拖迟,这冀城恐怕...”

    “我又何尝不知呢,”韦康望向长安,长安远不可及。同样远不可及的,是那八月未至的希望。韦康低下头叹了口气,“兴国氐王阿贵、百倾氐王千万,他们的部落加起来有万余。那汉中张鲁又遣将杨昂来助。要不是这羌氐戎渠众部合力,陇上诸郡县又哪会如此轻易地不战而降啊。但就是...就是苦了别驾你了。从上邽来这一路,不容易吧。”

    阎温抚须笑了,“刺史哪里的话,任养举众迎贼,倒戈投敌,温又怎能与如此小儿共守一郡。”

    韦康抬起头,微月初生,幽阳魇落。他不知这城池当年是怎样夯筑而成,但他怕自此之后,这重重高墙,都将变成满地零落的红泥姜石,黄土陶沙,风一吹,就没有了。就像城中忧惶不安的人们,他们是多么明白,自己与死亡仅有一墙之隔。连带着这四周的槐树、杨树、酸枣树,树上有喜鹊做了巢,巢里嗷嗷待哺的幼鸟,城里啼饥号寒的孩童,当四周轰然坍塌,他们也就成了累累白骨。风一吹,就没有了。他不知彼时自己是否还会立于那绝望的废墟上,一如此时自己立于这无助的孤城边,立于这殷红的夜幕里。

    “成败未见,刺史勿要过于忧心。”阎温走近了一步,将手搭在韦康的肩上,“义山已从国士大夫及宗族子弟中招募了能胜兵者千余人,闸楼、箭楼、正楼、角楼都有我部日夜轮守。其从弟衡山所作偃月营有千人驻地,上弦门、偃月门、下弦门更是有精锐军严密把守,累固非常。至于...至于援军,”阎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们可再遣人密出,东行以告急于夏侯将军。”

    “这,这恐怕...”韦康手指城下营寨,“伯俭不见这军将数重,行阵千余。救兵久不到关陇,再遣斥候也于事无补,只徒增伤亡而已。”

    “刺史为何只见砖瓦,不见濠沟呢。”韦康猛地回头,“伯俭是说,护城河?”阎温点头。

    “可这冯垣厚壮,若想潜水而出,必要通习水性...”

    “...刺史可忘了温旧居何处?”阎温打断了身边人的思虑,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瞬的惊愕恍然掠过,哀凉和不忍从韦康心底喷薄而出。他张了张嘴,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搭在肩上的手滑了下来,韦康眼见业已年迈的别驾缓缓踱步到宇墙边,他的目光扫过城中稀散的灯火,仿佛是在与什么道别。

    冀城至历城不过百里,一人一马轻骑疾驰一日一夜也就到了。官道上虽尘沙满天,但无甚车马,只间或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或说是乞丐,衣衫褴褛,形容枯瘦,捧着盆碗或布袋,向飞奔而过的峨冠博带讨口食吃。没有人停下来,扬起的黄沙碎石混杂着咒骂和哭闹,更是将这一派萧瑟衬得愈发鸟悲兽怖、水谢山枯。路中央歪歪扭扭粘着一人,垢面蓬头,鹑衣百结。驴骡的嘶鸣声由远及近,眼见高举的索鞭就要狠狠落下,杨阜一个回身,将那人推至路边。那人摇摇晃晃的倒下,杨阜赶忙下马,才看清眼前之人已年过花甲,手瘤足跛,浑身污秽。

    “老人家从哪里来?”杨阜边拉老人坐下,边从官布囊中取出一块膏饼递了过去。

    “从...从冀城逃出来嗒,”老人往嘴里胡乱塞着膏饼,打量着杨阜,“大人是...官差吗?”

    “算是吧...”杨阜苦笑了下,“我也是打冀城而来。”

    “噢!噢!”老人伸手抓住杨阜,全身颤抖着,“那...那他们打完了没?救兵到了吗?大人是去请救兵吗?城里还有粮吗?没有爆发啥疫症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箭雨般打在杨阜身上,每一字都能剜下一块肉,扎出一淌血。他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哎,咱们韦使君向来仁善刚正,体恤百姓,这要是换了外一个卖城求活之辈,这会啊,整个凉州都要姓马咯。大人要是回去见到韦使君,一定得跟他说,我们都念着他的好儿呢,等这仗打完了,咱们一齐上书给那个什么朝廷,让他们给韦使君封个大大的官儿!”

    杨阜怔了怔,这一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过。他看到了城下高声笑骂的别驾阎温,看到了郡舍内泣不成声的从事赵昂。还有谁?是啊,还有谁?那个哽咽不语地写下降书的人,用攥碎了的双手打开城门的人,又是谁?

    杨阜越过老人的身影望向身后墨灰色的天空,深秋的暮色高远辽阔,浩浩荡荡的兵马从天边齐齐跌落,撕裂的口子越来越大,周遭不断的推搡拉扯,天穹也渐渐被染得一片猩红。那猩红中忽的多出个身形,直直愣愣、跌跌撞撞地向杨阜奔来。杨阜惊得不能动弹,心中怔营着,惶恐不安。那身形在杨阜面前急急停下,拜了一拜,便放声嚎啕,

    “康得众义士以命相佐,有死无二,已是大幸。只怨康不忍见人心流离,骨肉失所,不得已请降于贼。弃垂成之功,陷不义之名,皆康之负罪。只求别驾能勉士励卒,与超抗衡,保我全城子民一时安愉,康当镂骨裁肌,铭感不忘。”

    阜泪下潸然,猩红的苍穹将一切燃烧殆尽,浓浓的黑烟无处可去,便笼罩聚集,浸染了世上所有热血的心,挺直的骨。杨阜转向老人,嘴唇紧闭良久,最终还是吐出了这一遭的支离破碎。

    “别驾伯俭奉刺史命潜水而出向长安求援,于显亲界被俘。伯俭假意许敌而于城下励声勉军,称援兵三日必至,又叱骂超部不忠不义、苟活偷生,终为敌所戮。刺史元将悯吏民伤残,恐再招祸患,故请降求和于超。不料孟起小儿言而无信,暴虐无道,前囚吾从弟,后质伟璋子。又假手下属,肆其屠戮。刺史责超背盟毁约,亦为超所杀。”

    杨阜回眸,只觉万物悲愤,天地凄然。身边的人已是泪如倾盆。

    “你们的心意,使君碧落黄泉,定会知晓。”

    天已入定了,暮冬定昏时分的雪似有万钧之力,它在秤砣的一盘,生灵万物在另一盘。那荒诞的准星便是世间重重波澜种种变数。天高地广,秤盘不断向一方倾斜,一如那爝火萤光相较于日月之明,乾坤浩大,不可撼动。雪后月色朦胧,马蹄合着车轮叽叽喳喳轧着雪路,不远处有山虫振翅,一粒粒清脆入耳,旷野深处似有琴声传来,在雪雾中若断若续,微茫得像是一连串的叹息。

    “许久未见维儿了,一晃竟已快到弱冠之年。记得维儿幼时经常在暮园玩耍,我有时去找他,他藏在树后,或卧在石旁,玩闹似的躲而不见。我只要看见他身影一角,知道他未出园远戏,也就放心了。现在想想,倒是应该把他捉住,甩上肩,驼他回家,管他如何挣踢喊叫闹...也不知这次回去,维儿又长了多少...我还背不背得动他。”姜冏立于马上,身后是无际的苍穹。他披着一身清辉,月光流入瞳孔,搅起了一湾凄切的渴望。

    “仲奕兄,侄儿的字,可已取好?”

    问话者乃是抚夷将军姜叙。叙乃凉州别驾杨阜从弟。时值羌、戎叛乱,凉州郡县接连陷落,阜随刺史韦康死守冀城八月,援兵不至,敌益势强,兵连祸结,尸骸遍地,满目疮痍。康为民生济而开城请降,却为敌所害。民闻刺史遇难,比户歔欷、举城悲愤。日驰月走,民益凋敝,乡曲懼害而不能解,州牧蒙冤而不得申,一州士大夫皆蒙其耻,常思复雠之策而未得其便。会阜妻死,阜以丧妻求葬假,才得离冀。从弟姜叙为抚夷将军,屯兵于历。阜奔及历城,衣不解甲,马不释鞍,至叙家见叙母,道前在冀中故事,讲至州将遇害而苍黔罹难,一时歔欷悲甚,不能自持。叙母遂敕叙早去,结谋与阜,定约讨贼。叙思母孤身年迈恐生变故,踌躇不决。叙母慨然曰:“韦使君遇难,岂一州之耻,亦汝之负,岂独义山哉?事淹变生,汝无顾我。人谁不死?死国,忠义之大者。但当速发,我自为汝当之,不以余年累汝也。”叙洒泪而别。

    约誓既明,阜、叙遂外结汉阳乡里姜隐、赵昂、尹奉等做援,内语康故吏民梁宽、赵衢、庞恭等为应,于建安十八年孟冬起兵,大败超军于西城,而衢、宽等解从后闭冀城门,超进退狼跋,南逃汉中。战事初平,众决议留阜守西而遣叙还冀。姜冏以参军位与叙同退,凛冬行路,又逢大雪,行阵中多有怨声。姜叙本已劳乏非常,又见军中士气低迷,心中愈发惴惴不安。他极力向前望去,雪雾中远方遥不可见。旷野深处似有琴声传来,由远及近,迎风翩躚,缠绵环绕,久久不散,像是预示着什么。姜叙心下忐忑,这一夜,快快过去吧。

    “维儿的字倒是还未取好,怎么,伯奕给参谋一二?”姜冏的答话把姜叙又拉回了现实。姜叙想起那天怀抱幼子在官舍内与冏煮茗论事,心中不禁悲戚。

    “也是那天,侄儿有了‘维’这一名...”姜叙喃喃道。

    “诶?伯奕可是想起了什么?”

    “嗯,”姜叙应了半声,剩下半声被生生地压了回去,他不想让身边的人听出他鼻中业已泛滥的酸楚之音。

    “仲奕兄,给维儿取字‘绮’如何?”姜叙抬起头,眼里又是一片温润笑意。“嗯...可托绮绣纯丽,绮语妙美。亦或是...‘绥’?《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姜叙没等姜冏答话,便接着说了下去。

    “要不...取字‘缵’可好?缵者,继也,愿吾侄可继绝兴微,缵勋明汉,做吾辈之不能做,达吾辈之不可达。或者...或者‘缥’、‘缃’?...”姜叙不知自己为何此刻要如此急迫地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像是这句迟了,就再也等不到下一句了。

    “我代维儿谢伯奕叔题字了。但稍觉繁复,还是质素简约些吧...况且,伯奕为何单取一言字?”

    “非一言,有伯字当头也。”

    夜已过子时,寒冷变得无孔不入,姜冏被裹挟在陇上暮冬声势愈大的凛凛寒风中,他觉得骨头都冻得发痛了。他转过头,迎上的竟是一派盎然,像暖春里的枝丫,盛夏里的荷花,清秋里的细雨,以及暮冬里官舍内,烧得正旺的火炉,兹拉作响的汤瓶,和碟中黏黏糯糯的桂花饼。羽杯酒筹杂乱地放着,屋内绣衣朱履,宴乐正盛,街上不时炸开一列轰隆隆的炮仗,孩童们推搡打闹的嬉笑声裹在其中。姜冏向窗外望去,漫天漫地的红色。嗯,到除夕了。酒至半酣,冷不防地被一把拉过,姜冏回头,眼前的人周身淌着和煦的光,眼里满是浩瀚星辰,他说道,“非一言,有伯字当头也。”一片雪花落在了姜冏的颈子上,姜冏冷的一哆嗦,忽地就立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四周没有暖炉也没有糕点,没有烟火也没有笑声。

    “伯字当头?”姜冏苦笑着,却也不作答。

    “嗯?难道有错?我可连二侄儿的名字都想好了,仲奕兄可别辜负我这一番美意。”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起的碎雪混着泥沙迎风翩跹,收尽了所有的苍凉残照。报信的斥候翻滚着跌下马来,踉踉跄跄一路跪倒在姜叙面前。

    “将军,历城急报。”

    瞬顷间天昏地暗,姜叙只觉眼红面斥,头重脚轻,整个人轻飘飘如坐云端。他想阻止斥候继续,却使劲全身力气也无法挪动双唇。

    “马超由汉中张鲁处借了万余军还攻陇上,杨别驾死守西城而超不得入,只得...只得转头东进...东进历城...”言语由人们口中张合而出,仿佛世间所有都需通过言语去诉说。可是人们不知道的是,多数时,沉默亦是一种言说。

    “...历中皆传超已败退,大军已至城外十里而城内以为是将军军还而毫无防备...超执将军家人四口诱逼以降,将军母叱骂超为背父逆子,杀君桀贼...超大怒..将军全家...皆死于超之手。”

    万籁俱寂,天地间没有一点声响。鸿雁折翅,鸟兽吞舌,庙宇坍毁,城楼陷落,只剩下一团殷红色融入了夜的流动,它们复杂缠绕,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每个生灵的四周,铺陈开来,漫漶成历史间纸墨上的种种可能。

    眼前的混沌忽然变得清晰,血,可只是血,只是一个个的小血球,在空气中翻飞暄腾。身边仿佛有人在叫他,是在叫‘将军’么?姜叙侧耳去听,唤的却是一声声的自己。

    “伯奕!”姜叙回过神来,木然地转身,眼前的两只瞳孔燃烧成了火球,不对,不是火球,是血球。姜叙猛地回过头来,跪在雪里的斥候嘴还张着。一支箭从他的头颅后面一穿而过。眉中心横亘而出的箭矢上镂刻着扭动的腾蛇。是氐族的兵器。刹那间矢下如雨,姜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姜冏沉静的声音,

    “伯奕,我们中埋伏了。”

    硕大的血窟窿泛着青色的光,亦或是满目的绯红簇成了另一种色彩,异于凡世,异于一切的理所应当,它毕竟是要,取人性命的。姜叙望着血窟窿出了神,怀里的人变成了自己,自己本来是必死的,却换回来了一条命,用另一条命,而这所有却是之前自己全然不会意料到的。它就这样随意的发生了,发生的悄无声息,让人措手不及。而他们身边没有亲卫,没有同伴,更没有家人。姜叙茫然惶恐着,他在想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数天前大局初定,他甚至以为很快就能回家看望老母妻儿了;明明一个时辰前他还在跟身边的人并肩而行,还在说着不远处的归宿,说着冀城、官舍,说着煮茶、饮酒,...说着维儿。明明这些都是多么重的承诺和期望,却在一刻之间烟消云散。那明日又将如何,期年之后是不是陇右黄土都已不复存在。姜叙看着怀里熟悉的人,忽然想起自己与他还有未说完的话。

    只一句话,就突然变得很重很重,每一字都有着千斤的纠缠,恨不得让人再慢一些,再缓一点,把个中滋味都揉碎打散,只为了让它消散得有个过程,有点意义,别那么急,那么莽,像是这句走了,就再也没有下一句了。

    就真的再也没有下一句了。

    但还是没说出口。上下唇的拼死挣扎,哪怕是心软了一霎,都将把故事写透写实,没有挽回,没有重来,没有修正,没有新生。

    陇上暮冬的雪后月色朦胧,刀剑带着铠甲喧喧嚷嚷地和着寒风,旷野深处似有琴声传来,在雪雾中似有似无。那是一只响奏了千年的古曲,琴声并不高亢嘹亮,但它从远古走来,流传至今的,是那一路的坎坷光阴。它轻轻的撩过人们的面庞、肩膀,可人们并没有在意。他们一直在安睡着,偶尔醒来,嗅嗅枕边腐朽而麻木的味道,便又沉沉睡去。数十年、数百年弹指而过,而这琴声也朦朦胧胧地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又有数十年、数百年弹指而过,一切辉煌雄壮都消磨殆尽,人们终于看到了它。它带着孤傲的神态固守在那里,风云变幻而矢志不渝。那时候,柔弱萧瑟的琴声有了无比的重量,它以弱质孤根对抗着星汉乾坤,一如爝火萤光要争辉于日月之明。

    而日月出而爝火不息。无论黑暗多么厚重压抑,那荧火微光也定会穿透层层云雾,拨开重重天帷,燃起人间无数个不屈的灵魂。

    怀里的人阖上了眼,他的身躯变得柔弱萧瑟却重若千斤,姜叙感到自己僵直得无法动弹,有一刻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去了。他眼前闪过了一连串身影,其中那个小小的,朝气的,向他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奶声奶气的叫着“叔父叔父”。姜叙几次想说这叫的好像有些不合礼法,但话到嘴边就又想着算了,反正这么听着还挺舒心悦耳。他又想了想,一滴泪滚落了下来。姜叙微微颔首,

    “我知道为何如此喜欢听维儿称我叔父了。因为是我...想叫你一声兄长啊。”

    可那俩个字终究还是没有被说出口,但又有多少人倾其一生也没能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口。

    那些没能脱口的话,便成了一桩桩悬而未决的故事,没有锦帛石刻,没有古书墨落。它们成不了文章,撑不起经典。它们不是书院里朗朗的诵读声,不是窗柩前簌簌的竹简响。它们不能流传千年而被人铭记,也不能传承万世而名留青史。它们是弱小的,微妙的,但又是热烈的,诚挚的。它们幻化成了一颗颗不愿蒙尘的心,凝聚成了一身身不肯弯曲的骨。

    那些没能脱口的话,就长存在记忆里。当你沿着记忆往回走,走一断很长又很荒凉的路,你就会看到它。街灯未明,路人面目不清,可记忆里的言语和沉默却清晰如昨,哪怕你已经忘了它的存在。当褪去尘埃、洗净斑驳,你才发现,它早已深入魂魄。

    “...谢伯奕题字...但稍觉繁复...还是质素简约些吧...”

    “质素简约...”姜叙笑着,“兄长,维儿有字了呢。是‘约’,你看如何?”

    约者,盟也。君子当重情轻利,持松柏寒盟。

    约者,诺也。君子当贵信存义,秉季布一诺。

    约者,维也。君子当束己修身,守德行之维。

    “伯约...姜伯约...”姜冏轻声唤着,仿佛已身在天水。

    姜维,字伯约,天水冀县人,生于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正冬。其父冏昔为郡功曹,值羌、戎叛乱,冏以参军平叛,身卫郡将。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暮冬没于战场。维于建兴六年,公元228年降汉。后随汉丞相诸葛亮四次北伐,亮深信之。亮殁后,维继其遗志,数伐中原。景耀六年,公元263年,邓艾偷渡阴平。炎兴元年,成都失守,后主刘禅请降。期年,维为魏将钟会将士所杀。死后魏兵剖腹取胆,只见其胆如斗大。维尸身被毁而未得掩葬。今芦山、剑阁、汶川、天水等处有维衣冠冢,或传有墓葬有维胆,真伪如何,世事千年,早已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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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一生两代三世人,百年千秋万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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