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慎不解,他继续道:“撇开毛狗不谈,就那花三娘啊,虽然那日成都府里她走脱了,但本卫还有人缀上了她。准确说是缀上了文雀儿。不知王教谕可曾与修撰说过,就在他家三兄弟不辞而别的次日,他家有个丫鬟也是不见了……本卫这一段派到成都的颇有些人呢,安千户那时已在成都,缀着文雀儿找到花三娘等等安排,安千户知之甚详,可由他说于修撰。”
安赤儿向杨慎微一示意,就开口言道缀着文雀儿找到花三娘诸事等等。他说话却十分简略,了了几句就说清楚了。原来花三娘既然与五子七煞有说不清干系,锦衣卫中人开始查她也有快一年了,并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据那眼线透漏,花三娘身边有什么一凤二雀三龙四虎几个好手,其中二雀之一极为风骚,叫文雀儿。卫所校尉几番查找,更与月前查出这文雀儿竟潜入王方经王教谕家里做个丫鬟。其后就是黄娥被劫等等事,事过后那个清晨,文雀儿与个黑衣男子悄悄潜出王家,又出了成都府,在一个郊外集市里被锦衣卫耳目侦听缀上,恰好自京派到成都的锦衣卫中,有两个跟踪高手,一个叫罗英,一个叫赵二郎。
“他二人跟着文雀儿,一路留下暗记,我带着几个兄弟,寻着暗记找到了一座荒山里。”杨慎自见安赤儿后,就见他一直眼神半敛,偶一睁眼,就精光四射,有一份杀气慑人心魄,这时他的眼神却突然散漫而显得迷茫起来。又听他语音犹疑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好大的雾。我和几个兄弟,寻着暗记,远远看到了一点灯火,想也快到花三娘等人停歇地方了罢,雾气却突然那么无声无息的掩了过来,灯火一时显得好远,我们……在雾气罩住的林子里摸了半夜,清晨太阳快出来时才摸到了一座破败桓候庙前。罗英兄弟,他……死的好惨,满脸是血,眼珠已被取去,一张嘴嘴角被撕裂到耳朵根,好像有人就那么从他嘴里硬捅进去,将他的心挖了出来……赵二郎兄弟也死了,眼珠倒在,只是被刺瞎了,心也在,只是他肩膀上却又被撕去了好大一块肉,而他那么胖大魁梧一个汉子,不知为何,突然间却好像变瘦了许多,竟有些皮包骨味道……还死了一些人,想是花三娘手下,有刀伤的,也有被剖心挖眼的,只是花三娘和文雀儿却又不见了……”
“哪位赵二郎,是个胖大汉子?”杨慎突然心有所感,算计着安赤儿口中罗英赵二郎时间行程,蓦然间想到同学秀才遗孀遗孤被残害事,问道:“那么说,当日道中,在一茶铺里口称锦衣卫办事,杀害卖茶大嫂及她孩子,剜了他们眼珠,后又放火烧了茶铺的,就是他了?”他眼神凌厉,盯着安赤儿,心想赵二郎既然已死,死无对证,安赤儿必然说谎抵赖,哼哼,倒要看他如何说辞。
“是,”不想安赤儿竟直承此事,又摇头疑惑道:“我也不知,他既然与罗英盯着文雀儿,又为什么回过头杀了那卖茶大嫂和她孩子?”
“呵呵,好,好,锦衣卫原来就是这样办事,当道白日滥杀无辜,我,我……”杨慎怒气盈胸,一时竟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修撰先莫气。我后来才知,哪位大嫂先夫与修撰是知交同学,故友遗孀蒙此惨事,不说修撰心中痛惜难当,我等也是同情。只是这事,其中大有疑点。”朱辰看杨慎怒气难当,遂劝几句道。
“疑点?什么疑点?”杨慎又是怒拍身边小案,案上茶碗倾覆,茶水四溢。他声音大了许多,道:“我那同学,一辈子以骨鲠清白自励,他的遗孀,固执骨鲠、甘守清贫、清白持家处更甚先夫,这都是我亲眼看着的,她和那孩子,绝不会什么花三娘毛狗莫不为五子七煞之类贼匪妖人的,却无端端罹此大难,天理何在?人情何堪?国法何容?”
“疑点么,自然是有的,”朱辰看杨慎怒气勃发,他却仍老神在在,嘴角勾笑道:“一、安千户后来循罗英赵二郎行迹找回去,问茶铺对面米酒铺子掌柜,据他言当日罗英赵二郎曾在米酒铺子里停歇,而文雀儿和那黑衣男子就在前面馄饨铺子里吃馄饨,他们当时该是盯着文雀儿两人。但其时,还模糊有个白衣少年在茶铺里喝茶,也许,那少年也在盯着文雀儿?二、赵二郎又回到茶铺里时,问大嫂寻的那东西便好像是白衣少年留下来的,据有人看到,似乎是一块绿玉;三、其后,第二日白衣少年又为大嫂孩子收敛下葬,并给了哪位大嫂老父二十多两银子,呵呵,附近恰好有一位致仕县令丢了五锭马蹄银,少年用来买棺材和给大嫂老父的马蹄银上都有哪位县令家里银锭印记——他想来是初做贼的,竟不知抹去银锭上印记……
“最关键的是,本卫埋在花三娘身边的眼线也负伤回到成都卫所,他受伤颇重,说了几句就昏死过去,现在还在救治;但就那几句里,他也透漏出,当日罗英赵二郎并花三娘手下几个好手惨死荒山桓侯庙,白衣少年也正在哪里……”朱辰嘴角边笑容越勾越大,又道:“据我们事后查证问询,这白衣少年便是江心中救了修撰夫人的王教谕王方经三兄弟,王方旋罢?修撰故友遗孀遗孤或许并未与贼匪有什牵连,王方旋可就未必了。而且,据我听说,当日他在江心,向江淮二十八宿报名号时,说他是青城五子门下,嗯,五子……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嘿嘿,”水虎上人怪笑一声,他本已听的昏昏欲睡,这时突然听到有白衣少年做贼,而白衣少年似乎还与杨慎相识,不由猛地惊醒,怪笑道:“状元……老爷,原来你这样装一肚子书的大老爷,也竟与贼做亲戚当好友……呵呵,嘿嘿……老实说,状元老爷,你好端端把那宝贝交出来,咋们也只当没听过那白衣少年与状元老爷你的干系,该拿贼拿贼,状元老爷你还做你的老爷,若不是么……”
“若不是,又会怎样?”杨慎本已怒极,这一会反笑了起来,他定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着朱辰道:“‘罪无实者,他罪可代;恶无彰者,人恶以附。心之患者,置敌一党;情之怨者,陷其奸邪’……以佥事之博闻强识,想必这一段话是背熟了的吧?就不知如此机心,谁能过之?”
杨慎口中“罪无实者”这几句话,出自唐武周时酷吏来俊臣所著《罗织经》中,意思是说,没有能够查实的罪名,就用其他罪名来替代;没有能够显现的恶行,就用他人恶行来依附;心腹祸害,诬指他为当世共敌同伙;与自己互相对立怨恨的,就陷害他是奸恶小人。他后面又说了“如此机心,谁能过之”,这八字也有所出,武则天看过《罗织经》后曾叹息云“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之”,遂对来俊臣生猜忌之心,后来俊臣终以之见杀。朱辰自然熟悉《罗织经》,来俊臣下场那也是几回梦萦,听杨慎这话一说,原本笑容满面,也不由脸色大变,有些尴尬,就要为杨慎解释一番,不想水虎上人突然插口,抢过了他的话头。
“状元老爷,你和朱佥事这些读书人啊,就是不直爽!”水虎上人恼怒他们两个说话经常撇过他不理,两腿盘起在椅子上,拿手一一指着杨慎和朱辰道:“一肚子曲里拐弯,又老说些古人言诗书说……只管口水嘀嗒些大家伙听也听不懂的……要我说,这事简单的很,状元老爷你是君子,君子身上就不能沾屎,那宝贝啊看着是宝贝,但对状元老爷你而言,其实就是滩屎,沾上了什么苍蝇蚊子的都会来叮咬你……咋们是小人,小人就该是拍苍蝇打蚊子的,你那个孔老夫子不是说,小人和女人都难生养……是这话说么?”他话说的太粗鄙不堪,又几近插科打诨,安赤儿听了不由皱眉,就想开口斥责制止了他,朱辰却压了压眉毛,向安赤儿以眼示意,让他稍等等,看杨慎如何反应。
“住口!”水虎上人刚开口时,杨慎不过挑了挑眉毛,不料这不值钱国师说话越来越是粗鄙难听,终于成功挑起杨慎怒火,他蓦然站起,顺手拿起案上茶碗狠狠砸在地下,怒骂道:“孔圣名讳,岂是你这种粗鄙无知小人可说可亵渎的?”又转头对着朱辰道:“朱辰,原来你今日来,就是要让这种无知无耻之辈,来戏弄我的么?”他恼怒已极,竟直呼朱辰其名。
朱辰也不着怒,反倒带了些谄媚笑意,道:“撰修这话如何说来?水虎上人须是国师,又是本卫内供奉,我如何能用得动他?上人话虽难听了些,可终究也挨着些道理,你的好友成都府王教谕,他家三兄弟来历终究是迷,或与五子七煞有些干系,且他又明明做贼……”水虎上人被杨慎骂“粗鄙无知”,这话他听多了,其实倒不着气,只是杨慎又是无视于他,这更甚于骂他,又听朱辰话意,似乎暗里提点着他,不由又是趾高气扬,矮小身子拖着长长杂色锦袍,跳在椅子上打断朱辰话音道:“你这状元,叫你声老爷,你越发没道理了……不论如何,总归是你的好友做贼,这官司到哪都打的,你怎么着也得吃些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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