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隔间里偷眼向堂中偷眼瞧去,见客位上上首坐了一个白面微须胖子,一张脸上总是堆着笑容,也没穿传闻中的锦衣卫飞鱼服,只着一身杂花暗青锦袍,头上戴一顶缙绅方巾,看上去倒不像凶名卓著的锦衣卫,而像一个坐拥良田家居度日的闲散员外。下首上却是好一条大汉,身量甚高,就坐在那里,也似乎比常人高出一块,体格魁梧,那张梨花木椅子被坐了个严实,竟好像已快盛不下他的身躯。他紫棠色面孔,颌下短髭,头戴钹笠圆帽,身上一袭布袍,脚蹬官靴,浑身精气旺盛,只眼皮半敛,将精气收敛于身体之内。
他二人员外也好,大汉也罢,说得上相貌堂堂,自有一份官家气势。中间坐着的客人,却鄙陋滑稽许多,只是一个四尺刚过五尺还远矮子,脸盘甚小,却又粗鼻子大眼,眉毛胡须都乱糟糟长着,挤满脸盘,似乎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局促在那张脸上。身上衣装更是奇怪,穿一件老大百纳锦袍,红一块紫一块黄一块青一块,全用碎锦缀起来,也不知哪家裁缝,费了多少心思才给他缀缝成衣;袍子又太大,他身材撑不起来,不免鼓鼓囊囊堆成一堆碎锦袋子模样,而他,就像袋子里裹着的胖大黄鼠一般。亏得他头上发式更是骇人,那身百纳锦袍才没那么显眼:其实也无发式,他把头发全剃短了,也无发髻,也不带巾帽,刚刚过寸的头发就像刺猬一样四处张扬。
黄娥思想,中间这位不僧不道,应该是杨慎口中不值钱国师,哪位水虎上人。下首大汉,一脸风霜彪悍,想必就是边军出身的安赤儿,而上首哪位笑脸员外样的便是朱辰了。
这时朱辰只端起茶碗,小口啜饮,每饮一口,都闭目回味,好半天才张开了眼,微微摇头,似乎还沉浸在茶味中不能自已。嘴角含笑,面目带春,看着慈眉善目俨然一团团富家翁。下首安赤儿也只低目敛眉,双手放在膝盖上,以口问心,不发一语。他二人坐姿严整,中间水虎上人却半歪在椅子上,一条腿盘起来搭于另一条腿上,斜着脖子昂首瞪眼看着屋顶楹梁,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全写在那张挤满了眉毛胡子眼睛鼻子的脸上。主位上杨慎又是另一般模样,他手放在椅旁小案中间茶碗上,手指在碗盖上轻轻抖动,人坐在椅中,全闭了眼,头微微后仰,鼻中气息缓出缓进,只如练气一般。堂中安静的掉根针也能听到响声,远处蝉声响亮传来,更衬着气氛诡异寂静却又剑拔弩张。
黄娥与杨慎夫妻一年有余,对他脾性摸的清清楚楚,知他这时看着宁神,心中怒气却已胀满,早晚要发泄出来。她心中担心,问身边服侍婢女适才发生什么事,老爷怎么就发起火来?旁边一口角伶俐年轻丫鬟接嘴说道,这三人进了堂中,老爷晾了他们快一时辰,胖胖员外和那条大汉倒安静,一个只是喝茶,一个规矩坐着,一时辰连身子好似动也没动过分毫。只中间那个又像胖大老鼠又像刺猬的矮子,却一会双腿盘坐在椅子上,一会跳在地上,急躁难安,嘴里又不干不净,说什么状元郎,一点待客规矩也没有,见放着三个尊客,他只在哪里磨蹭,还说什么更衣,他是戏子么,有多少花哨锦缎衣服,这一时也打扮换换出来了!还说他在京里,那个公候家里没进过,无不拿他当神仙一样供着,什么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平常人没见过没听过的全宰了做好供他享用,又有歌姬满堂,清客陪着,百年好酒当水一样端来,只这状元郎好大名声,家里待客却穷酸的很,伺候服侍的就一个半老不老黄脸婆子,又只拿什么茶水出来,这一会嘴都淡出鸟来了!
总之是言语伧俗,行为鄙陋,让那婢女很是鄙夷刻薄几句。她又说,老爷来后,那矮子倒是坐稳了,但老爷茶还未过一巡,与客位上首胖员外还没寒暄几句,矮子急急的就插嘴进来,要问老爷讨要什么物事,还说那宝贝天上来的,天神赐下来度脱众生的,当然有德有能者居之,国师执掌,在所不辞;还说老爷交通贼匪,犯了大罪,识相点,交了那宝贝,再将与贼匪交通事老实说来,或还无事,若不么,哼哼,诏狱拿进北镇抚司时,后悔可就晚了!
“老爷当下就气的脸都紫了,拍了小案,打翻茶碗,站起来大骂‘你是何人,敢到我家放肆’,又说‘诏狱拿人,刑部签发驾贴拿来,杨慎自然跟你们走了,若没驾贴么,哼哼,莫怪无礼将你等打将出去’。矮子还要说话,旁边白胖员外见老爷生气,出声拦住矮子话头劝了老爷几句,那矮子还鼓眼蛤蟆般数着房顶椽子生气呢,还不见老爷气成什么样子。我服侍老爷十多年了,都没见他这么气过。”这婢女本是杨家家养丫头,自小里就跟在杨慎身前身后服侍,这时她撇了嘴,哼一声道:“这些不尴不尬没来由人,也不看我家是什么门庭,敢到这里拿五做六;我打小里跟着老爷,见过多少客人,就再大的官,也没人敢到家里这么放肆。想老爷当年跟着太爷在京里时,我那时还小,只听说那时太爷是当今圣上老师,他还时不时偷偷跑到我们京里宅子……”
“住口!”黄娥冷了脸,骂一声,道:“你也知我们家门庭,敢这么没门风礼数!问你话来,你一句二句老实回了就是,只管嘴里刻薄客人是什么门风?又谁教给你的礼数?还说些大不敬言语,不谨口慎行,有些话是你能说能传的?家里规矩你全忘了……你且下去,以后也不用到堂上候着了,只在灶间帮衬着就是。若还管不住这张嘴,杨家也留你不住,我这里给你置办了嫁妆,好好打发你出门就是!”
那婢女才说的高高兴兴,被黄娥几句呵斥,不免嘟了嘴,想回几句时,却见黄娥粉面含怒,拿出来十分主母气势,一时羞红了脸,转身抽抽噎噎哭着出了隔间。黄娥又只留下一个三十来岁老成婢女跟着侍候,将其他几个全遣了出去,坐下静静听堂上说话。
堂上气氛着实尴尬,又这么挨了有一炷香时间,紫棠脸大汉安赤儿终于忍不住,他转头看水虎上人那姿势,冷哼一声道:“上人,你也知些礼数,坐好了!状元府上可是等闲地方?不说状元老爷国家大臣,只说这府上,那是圣命御赐敕建的,可是我等能亵渎的?”水虎上人听了大怒,要反驳几句时,就听安赤儿又哼一声,如虎啸山林、雷震于野,便屋顶楹梁上椽子也簌簌作响,又粗眉横展,大眼圆睁,自有一股百战杀气向水虎上人扑面而来,将他喉间说辞全震慑堵会肚子之中,他也哼哼几声,却也将腿放下,身子坐正,只是他太过矮小,袍子又太大,全堆椅子上,好像一堆各色锦布就那么烂糟糟堆放着,这堆烂锦上偏又长了颗脑袋,一双滴溜溜大眼四处乱转,眼神飘忽,浑没个样子。
安赤儿看水虎上人坐正了,又转头对杨慎道:“下僚们言语粗鲁,一时冒犯了状元老爷,状元老爷海量,还请莫怪。只是今日来贵府上,实有公干大事,状元老爷还请听下僚们细细禀来。”杨慎睁开双眼,看安赤儿身材眉目面孔,都有一股北国英雄气,又难得他虽边军出身,说话却有节度、知礼数,心里倒是喜欢,遂微颔首道:“安千户,我与你虽文武殊途,但都是吃国家俸禄,为圣上效命的,又不在一个衙门办事,并无上下之分,哪有下僚老爷?若说起来,我只是六品翰林修撰,你的品级还高于我呢。你也不用客气,叫我字用修,或号升庵都可。但我因病离职闲居也有三年了,逐日里大门不出,只是休养读书,乡居闭塞,便朝廷有什么大事时,我也是不知;就是出门时,也只是周边寻访几个朋友,说些诗书闲章。我的来往,都是些文弱书生,或良家缙绅,哪能有什么贼匪的?不知锦衣卫里到底有什么公干大事与我有关,还请千户解疑?”
安赤儿自进堂里,脸上不见一点喜怒颜色,这时却恭敬低首含笑道:“状元老爷玩笑了,你是国家栋梁大臣,将来必要入阁拜相的,下僚粗鲁军汉,如何敢与状元老爷论品级?下僚虽粗鲁没见识,也听说过三人行,必有尊长,我等前来,有朱佥事为尊,状元郎有疑,自然与朱佥事说话便是。”他这后半句却是说与朱辰听的,杨慎听了他这话,也眼神微斜,看向朱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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