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境中,他看到了一面艳紫色的天。那颜色鲜艳的渗人,亮得刺眼。
紫是梦魇般的紫,是将死之人抹在唇上的胭粉。
那里没有日月、没有群星。甚至那代表了死亡的紫色天空上都飘不过一丝浮云,掠不过一只飞鸟。
大地没有草木生长,深褐色的土地延伸向远方。拉至天边,和那一份诧眼的紫色朦朦胧胧地融在了一起,混成了一片难以用人眼辨别的混沌色差。
那份褐色带着一丝猩红。像是血液凝涸后的样子。挂着龟裂,一脚下去,干裂的土地竟然如磐石一般坚硬,只踩得起一些扬尘。
他眺望这一片荒原。除了那杂乱无章的紫褐两色,以及那荒草不生的土地,荒原之上,就只剩下一座高塔。
高塔用坚固的花岗岩筑成。自下而上成一座圆锥,上面爬满了死去的软体动物的躯壳。有在浅海就能捞得到的蛤蜊、花甲之类,还有来自海洋低处的海兔、牡蛎。没有附上贝壳的角落,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藤壶。
藤壶伴着还有些湿漉的海草,向上爬到了塔顶。
高塔的最顶端——也是这座圆锥最尖的一角,站着一位少女。
奇怪的是,这座圆锥高塔的顶端,原本已经直直戳入了天空,但那位站在塔顶少女的容貌,却被男人辨得一清二楚。
男人看到了她的脸,却看不清她的五官。唯一能模糊看到的,是她一对朱红的双唇。唇齿向上的部位,已经全被她紧紧贴在脸上的长发盖住了。
四周干裂了数日、甚至可能已有了数年。但少女却似乎是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自她贴在脸上的长发上一滴一滴向下滚着水珠。
塔上离着地面很远,自上向下眺望,只能看到深褐色的一大片。
他来到塔下的一瞬间,她几步走向了高塔顶端的护栏。
一瞬间,男人有一个想法:她是来等他的。
……
少女在塔上,静静望着塔下的男人。
她的唇角平静地垂着,不像是在哭,也绝非是在笑。那一份复杂的情绪难以用一两个词语说明,能被辨出来的,是一份终究实现了的期待。
她双手扶着沾满了铁锈的围栏,在塔上静静望了男人许久。
突然,她全身向着围栏的另一侧倾倒,翻过了围栏,从那高高的塔顶像一片枯叶一般无力地坠向了地面。
在那一刻,男人是懵措的。
他脑中闪电般地闪过一念,自己脑中的思想催促着自己要在那一刹那冲到塔下,用双手接住那个即将消失的生命。
这么做是否是徒然的,他已经考虑不到了。
但那一瞬,他的双脚仿佛被千万条绳索缠绕,迈不开半步。眼睁睁看着那位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少女,离着大地越来越近。
……
就在少女要摔在地面上的前一刻,她的身体仿佛变得逐渐透明,在男人的一个不经意间消失了。
少女的身体好像化作了一缕烟,向着那诧人的紫色远方飘去。
现在,这个孤独且怪异的世界只剩下了男人一个身影。
陪伴他的,就只有那座高耸入云,阴森的高塔。
那座高塔,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古建筑。也不知道哪个国家遗失的文明。
也许是古代的人类,为了降住在他们神话中可以毁天灭地的邪神,从而将他镇在这里的。
也许是封建时期的帝王,在这里建造的死囚牢,为了震慑在当时怀有推翻王朝之心的政治犯们。
……
男人觉得它更像一座牢笼。
是在那些暴君手中,为了镇压百姓而被建造的一座巨大的牢笼。
那个见不上名字的少女,也许已经被这座牢笼关押了许久。
这是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但男人确实是这样认定的。
他现在,只想着离着那座高塔越远越好——
……
男人从梦中惊醒了。
他的脑中,只剩下了那座高耸的尖塔,那座在它看来,已经囚禁了无数有罪、无罪生命的牢笼。
他庆幸那是一场梦。
但现在,他确认自己醒来了。
只是没有醒来在自己的房间里。
……
男人的四周,是一座见不到边的地下室。一盏又一盏白色的吊灯发着刺眼的光,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死寂般的黑暗。
房间内部每隔三米,便有一座长方形的铁笼,被胶布封条封得严严实实。
铁笼子的门不是被锁上的,而是被那些胶布“粘”上的,一圈又一圈,像无数条枷锁一样,紧紧锁在铁笼子的周围。
男人浑身颤抖着。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每一步走得颤颤巍巍,目光偶尔扫过一座座森严的铁笼。这么多的铁笼,不知道里面关着的,是什么不能见人的魔鬼猛兽。
男人继续胆战心惊地走着,穿过一座又一座遍布死寂的钢铁牢笼。
……
一瞬间,在那个白色刺眼的灯光下,男人梦中的那个少女,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她是站在一座铁笼旁边的。双手向后被捆绑着,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面前一座又一座同她身侧一样的牢笼。
依旧是离着很远,男人却再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但还是看不到她的五官。这一次,她的头发利落地被拨到了两边,但她的眼睛和嘴上却死死封着一圈厚实的胶布。
另一圈胶布缠在她的两脚,把脚踝紧紧并在了一起。让她只能笔直地站着,像一具还没有被放入棺材的木乃伊。
第三圈胶布紧紧盘在她的身上,一连盘了好几圈,像一条毒蛇。
他不知道这一次她有没有等他。当男人出现她的身边时,她没有任何的动作——当然也做不了任何的动作,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站着,望着面前的一座座同她身侧一样的铁笼。
那一瞬间,男人已经分不清现在的处境。是一场噩梦,还是一个现实。
突然间,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奔向了少女。生怕自己再一次赶到她面前之前,她便又像那个不可理喻的梦一样,化作一团雾消失了。
……
男人终是赶到了她的身边。
她还是在的。没有像梦中那样一瞬间消失不见。男人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耸着肩膀,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的啜泣。
她还是在的。
尽管声音细微,但男人还是尽力辨认出了少女在啜泣中的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很清楚,少女是在呼救。
缠在她身上蛇一样的胶布条,上满写满了两个人的名字。
男人不认识他们,或许他们就是让少女浑身被束缚的罪魁祸首。但是男人不知道,少女到底是做出什么样滔天的罪恶,才被那两个人五花大绑,关押这座地牢中。
在堵住少女双眼的那条封条上,用钢笔写下了不知道多少负面的评价,字体很小,但一经辨认,就能看得出来,全部都是带着批判的辱骂词汇。
少女还在啜泣着……
……
男人终于解开了缠在少女身上的最后一条枷锁。
那些胶布条落地的一瞬间,便化作了一团赤焰,转而就成了灰烬,被一股微风挂起,散得一点痕迹都不剩。
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清了少女的脸。
她的脸是很清纯的。带着生机的粉晕,就像是四月初盛开的桃花。可惜了那一双眼,已经哭得红肿不堪,不然一定是像那清露一样,不带一点混杂的。
少女的唇,和那些在街上用口胡涂抹的大红大紫的浮夸女性是完全不同的,淡淡地挂着点朱红色,就像是晚秋时节,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丹霞。
依旧有泪珠沿着少女小巧的脸廓滚到下巴,又一滴连着一滴落在地上。
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她不是贪婪地望着周边再一次可见的世界,只是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着面前排成一列又一列的钢铁牢笼,带着哭腔向男人祈求着:
“救我……救救我……”
……
这座望不到头的地牢内,排列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钢铁牢笼。
但没有一间曾关着少女。
……
男人打开了面前最近的铁笼。里面果然关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孩子。
是一位少年,不知被捆绑监禁了多久。牢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也是没有反应的,只是无力的靠在铁笼的一处,微弱的呼吸着,不过是一具行将就木的活尸,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他解开了少年身上的束缚,看到了他那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脸棱角分明,一双桃花大眼却失去了神采,两片薄唇也是一片灰白色,上面爬满了干裂的血痕。
男人把少年抱到了少女那里。在少年站在少女身侧的那一刻,他有些不自觉的牵住了少女的胳膊。
少女的啜泣声渐渐听不到了。但还是再向男人祈求着:
“拜托了……请救救我……”
……
男人又打开了一座铁笼子。
里面关着一个少女。
他又打开了一个铁笼子,
里面关着一名少年。
他把一个又一个孩子抱到最早的少女身边,他们一个牵着一个的胳膊,渐渐排成了一长列。
少女不再啜泣了。但还是用微弱且坚定地声音向男人祈求着:
“请救救我吧……求求你,请救救我……”
……
男人打开了越来越多的铁笼。
被关在里面的孩子,有的在哭泣、有的还在愤怒着。但大部分都已经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放纵地呼吸着最后几口空气,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男人把更多的孩子抱到了少女的身边。
越来越多的孩子牵着前者的胳膊,一个一个站在那里。
他们的眼神依旧是没有光的,但至少他们的手脚已经不会被束缚住了。
那些缠在他们上蛇一样的胶布,还有上面那些男人永远不会知道是谁的名字。都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枷锁了。
男人不知道这些孩子终究会在什么时候找回他们眼中的光,也不知道这无边的地牢,到底有多少牢笼等着他打破。
他打开一座又一座牢笼的大门,将一个又一个孩子送回到少女身边。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怪梦,以及那座梦中高耸入云,可怖的圆柱形高塔。
男人真的感到庆幸。那个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就此消散于人世的少女,只是一个荒诞的噩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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