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作者: 秦因 | 来源:发表于2023-07-28 21:0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岁岁初见长生的那日午后,缊袍敝衣,蓬头垢面,脏得像只被丢弃的幼犬。

而那人穿着洁净的白衣,背对她躺在一张半旧的矮榻上。

长生少爷,这丫头瞧着是个听话的。

带她回来的阿婆为她捋了捋乱七八糟的头发,对着那人道。

他却仍是躺着,一点儿声响也无。岁岁偷偷抬了头,见他的手指搭在屈起的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分明是没睡着的样子。

真是个冷淡的人啊,像秋霜一样,那时的岁岁想。

后来她才知道,比起风沙雨雪,霜是最容易消散的。

在青枫院的第三年,除夕夜燃灯照岁,岁岁对着月亮许了三个愿。

一愿哥哥平安。

二愿阿婆康健。

三愿长生,福寿绵长。


1

岁岁是阿婆从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

京城最低贱的奴隶市场,那儿的奴隶全都穿着脏污破烂的衣裳,被关在笼子里。

被阿婆买下的时候,她还叫小六,从漠北被带回来的六个女奴只活下来了两个,她是其中之一。

两个病死,两个逃跑不成,被人贩子用鞭子生生打死。

另一个因生得漂亮,被送了花楼。

阿婆为买她花了十两银子,那人贩子见钱眼开,笑嘻嘻地把她放出了笼子,还道阿婆眼光好,这小东西是最乖的,怎么打都不吭声。

阿婆把她从又脏又乱的奴隶市场带回了家,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好久没见过这般灿烂的阳光了,刺得她泪流满面。

阿婆不嫌弃她脏臭,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问她怎么了。

她是漠北人,不大会说中原官话,呜呜咽咽的,阿婆慢慢拍着她的背顺气,好孩子,不哭了,哭多了伤眼睛。

阿婆说,她从前也生过一个女儿,只是孩子身子弱,没熬过那个极冷的冬天。

若是女儿还活着,想来如今也和她一般大了。

阿婆说,她是城东明家的仆人,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带她回去是要照顾她家少爷的。

少爷叫明琅,住青枫院,不过她家少爷情况有些特殊,去了便知道了。

阿婆给她买了一只红绸花,别在发间,为求个好意头,她抬起手,怕碰脏了那朵漂亮的花,又怯怯落下。

她的身上是灰暗肮脏的,红绸花是明亮鲜艳的,阿婆说身上有了颜色,人看起来才有生气。

岁岁跟在阿婆身后,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穿过热闹非凡的大街,穿过窄窄瘦瘦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处立着两樽小石狮的门前。

这是明府的西角门,正门离得远,日后再带你去瞧瞧,阿婆说。

明府很大,雕梁画栋,青枫院很小,在宅子深处的小角落里。门外三四棵枫树,深秋的叶子层层叠叠染着火烧云的颜色。

门口有许多未扫去的落叶,在沙沙作响的风中,岁岁从门口探头望去,见一人躺在院中一张半旧的矮榻上。

丫头,这是少爷,快来给少爷问好。

许是阿婆迫切地想要她在少爷面前留个好印象,催着她向少爷道好。

岁岁听着阿婆的话,跪在地上,给那人磕了个头,他没什么反应,岁岁便继续跪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身上的味道扰了贵人安宁。

长生少爷,这丫头瞧着是个乖顺听话的,阿婆道。

少爷仍是躺着,稀薄的阳光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一张脸没在阴影里。

岁岁悄悄抬起头,见他的手指搭在屈起的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背对着她,不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午后太阳还是有些毒的,少爷晒一会便进屋吧,这丫头身上有些脏,我带她去梳洗一番,少爷可别嫌弃,阿婆笑道。

可他还是不语。

真是个冷漠的人,岁岁想,但她不敢置喙什么,收着眼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婆身后。

2

岁岁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中,阿婆用木槿叶的汁子给她洗头发,动作很轻。

长生少爷不爱说话,但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丫头不要怵他,少爷是极好的人,阿婆轻声细语道。

丫头会念少爷的名字吗?琅,明琅。

岁岁开口,跟着阿婆的声调学道。

琅。

字正腔圆,带着少女清脆的声线。阿婆高兴极了,好,好,丫头的声音很是好听,有朝气,不像老婆子我,垂垂老矣。

阿婆说的话岁岁并不都能理解,只是最后一句中她分明听出了一个老字,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看她,在阿婆的愣住的目光中,蓦地笑了,眼眸弯弯如月牙。

不老——岁岁一字一字道。

阿婆也笑了。

她说,少爷名琅,为如珍似玉之意,还有一个小名儿,叫做长生,是少爷的娘给取的。

长生。

岁岁也跟着念,长生。她知道长生的意思,长生不老,世人皆愿长生不老。

岁岁指了指阿婆,睁着圆圆的眸子极期待地看着她。

我?阿婆愣了一笑,笑了,丫头叫我阿婆吧,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水滴下来,划过岁岁的肩,痒得令她发笑。

阿婆。

她叫阿婆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岁岁洗了好一段时间,身上终于没有了难闻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草木香。

阿婆在她的屋里摆了一张榻,床铺和被子都沾着阳光的味道。夜晚岁岁躺在榻上,看着阿婆缝衣裳。

这是长生少爷不穿的衣裳,袖子有些长了,改一改先将就这两日,等阿婆去给少爷拿药的时候,再带你去买。

那晚岁岁罕见地没有做梦,没有梦到鞭子、鲜血、惨叫。浓墨的夜色下,她蜷在温暖的被子里,像婴孩蜷缩在母亲的羊水中。

3

长生少爷,给丫头取个名字吧,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不大方便。

阿婆说这话时,正在院子里晒着蘘荷和葵菜,岁岁在扫地上的枫叶,长生坐在树荫下看书。

岁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地看向他。

长生仍是支颐翻着书,没有听到那话似的,岁岁赶紧移开了目光,怯怯的,怕惹恼这秋霜似的冷面郎君。

虽说她才来第二日,可总是被这位少爷无视,到底是有些失落了。她将扫帚搁下,匆匆就要往屋里走,便听见身后人说了话。

岁岁。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叫岁岁吧。

声音慢慢的,轻轻的,像一场暴雨倾盆过后,屋檐上滴答、滴答落着的雨珠,岁岁转过身,撞上一双郁郁的眼睛。

他在微微笑着,可那笑容在素白的脸上,摇摇欲坠。

岁岁,这名字极好。

阿婆笑道,过年的时候人常说岁岁平安,多好的意头,以后我家岁岁,年年岁岁都平安。

岁岁低了头,脸上热热的,眼睛也热热的。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有风声、翻书声,温吞的、淡远的,还有阿婆一边晒着干蘘荷,一边絮絮叨叨的声音。

我瞧着岁岁和长生少爷的名字都好,不似什么珒、瓒这样的名儿,念着拗口。

阿婆口中的珒、瓒是长生的兄长,长生与他们原是一个字辈,名琅,只不过他不愿旁人叫这名。

阿婆还记得,长生少爷当时说,琅为如珍似玉之意,世间并无人待我如珍似玉,叫我长生吧。

那时的长生十三四岁,先慈新丧,跪在灵堂里守灵,不哭,也不说话。旁人都觉得奇怪,这人死了娘,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死亡并不是一件好事,可长生是为他阿娘高兴的,这里的一切,他阿娘都讨厌。

被囚困在笼中的雀儿,飞回了天空,是件好事。

不过长生到底是没了亲人,琅这名字,往后都不必再叫了。

长生,阿娘给他取的这名字不难理解,只是那时他觉得,长生不长生的没什么关系,死了还是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后来这青枫院多了个阿婆,他便想:再多活上几年吧。

再后来又多了个岁岁,他又想:若是真能长生便好了。

4

长生少爷是个奇怪的人,岁岁总是这样觉得。

他喜欢走神,有时候呆起来,不管怎么叫他,都像没听见似的。阿婆对岁岁说,少爷不是不理人,只是心思比旁人多些,在想事情罢了。

那日阿婆让少爷看着药罐子,他只顾垂着眼睫,咕噜咕噜的药汁顶着盖子溢了满地都不曾发觉。

岁岁抱着新晒的被子从一旁经过,惊呼一声,那人如大梦初醒一般,痴痴地抬手就去掀药罐盖子,水汽一冲,掌心烫红了大半。

岁岁连忙取了凉水来为他冲着手,她问他疼吗,他不答,岁岁拉着他的手泡在水里,转身去找阿婆寻烫伤的药。

等她回来时,院中已无少爷身影,只留下了一个药罐子,半瓢水被他用来浇了碳火。

少爷回了房,又躺回了榻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岁岁把烫伤药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小声道:少爷,我把药放在这儿了。待晚饭时岁岁来喊他,却发现那药还放着,半点未动。

岁岁担心他的伤,去问了阿婆,阿婆只摇了摇头说,少爷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喝药,不吃饭都是从前常有的事。

阿婆不劝劝吗?岁岁问。

阿婆说,我们做下人的,到底是不大好管主子的事儿的。

岁岁的担心没错,长生的手不仅伤了,且伤得不轻,起了水疱。

他平躺在榻上,用白纱的帕子覆在面上,他也听见岁岁进来给他拿了药,只是却没有半分想上药的意思。

掌心火灼似的疼痛,可是他不在意这个。

与阿婆说的一样,长生不爱喝药,抿一两口,便把黑漆漆的药汁顺着墙根倒掉,久而久之,那块地便浸上了浓浓的药味。

他倒药时并不避讳她们,岁岁瞧见了几回,一次、两次,到第三次时究竟是有些忍不住了。

上前伸手托住了药罐子,对上长生的视线,又顿时心生胆怯,磕磕绊绊道:少爷,这样不好。

嗯?

少爷病了,应当喝药的。

一向清冷的少年难得笑了,摇摇头道:没事。推开岁岁的手,药罐微倾,浓墨的药汁淅沥沥地落入泥土中。

少爷!

眼睁睁地看着一罐子药倒了个干净,岁岁有些生气了,嗔怒道:少爷是少爷,是尊贵之人,不知道药多珍贵!

对于少女突如其来的斥责,长生愣了,只见她眼廓渐红,仿佛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长生想得不错,岁岁确实是把他当成了罪人。

她气的是他,可心里想的却是从漠北到京城那段被鞭子抽打,痛苦不堪的日子,想的是病死的那两个姐姐。

其中一个曾分给过她馒头,另一个,替她挨过一顿鞭子。

她们得了风寒,病得很重,只是人贩子是不会花钱给她们买药的,为了两个将死之人,不值当。

病死了就病死了,裹了草席,扔在破庙里。

能救她们性命的,她心心念念、无比珍贵的药,此刻,全都被倒在了地上。

岁岁恨那些富贵之人,连带着也恨这位少爷,他们有旁人得不到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

长生第一次见女子哭泣,眼尾红红的,泪珠盈在眼眶里,他不知道要如何,抬手擦了擦她的眼角。

别哭,他轻声道,下次不倒了。

岁岁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走不出来,捂着嘴轻声哭着、啜泣着。

5

长生不想失信于人,没有再倒过药,皱着眉也会喝个干净。

岁岁问他,少爷是觉得药苦才不愿喝吗?

不是,长生想说,只是他还未开口,岁岁便神色凝重,煞有其事地说:少爷应当珍惜这苦药,药越苦便越好,能救人性命。

长生笑笑,不知她这歪理是如何得来的。

岁岁又道:少爷不会懂的,少爷是贵人,贵人永远不会懂穷人的,她低下头,黯然神伤。

穷人哪会管什么药苦不苦,穷人只想活着,再苦再痛,也想活着,岁岁也是这样想的,活着,才能去找哥哥。

少爷,我要去帮阿婆做活了。

岁岁站起身,走了。

一阵风吹过,枫叶哗啦作响。

在岁岁之前,长生很少愿意去了解旁人的事,对阿婆也是如此,可自从那日之后,他破天荒地去问了岁岁的来历。

阿婆说,她是人贩子从漠北之地拐来的,前年漠北战乱,世道艰难。岁岁是商户之女,在世上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北人铁骑破城那日,她与哥哥走散。

与岁岁一同被拐走的女子有六个,最后只活下来两个,岁岁刚来的时候,身上有很多疤,鞭子抽打留下的疤。

长生的心痛了,不知是因为岁岁,还是因为自己,她活得那样艰难,还是活下来了,可有的人,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午饭的时候,长生又在发呆,只不过这一次,他是看着岁岁发呆。

岁岁对上那双郁郁的眼睛,手抖了一下,拿着的馒头掉在了地上。她捡起馒头,双颊热热的,低着头问:少爷看我做什么?

脏了。

长生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试图把沾了灰尘的馒头从她手中拿走扔掉,岁岁急了,避开他的手。

不脏的,不能扔!

她紧紧地抓着馒头,护在胸前,对她来说,一口馒头就是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能扔掉,她从漠北来的路上尚与狗争过食,更何况一个掉在地上的馒头。

这口馒头不仅是她的命,也是很多漠北人的命,有了它,就能活命。

岁岁拍了拍馒头上粘的灰,咬了一口,她吃饭的样子很是认真,吃馒头也像吃山珍海味似的,咬一大口,慢慢地嚼,嘴巴一鼓一鼓的。

给我一半。

什么?

馒头给我掰一半。

岁岁奇怪地看着长生,对他这样的要求感到困惑,却还是掰了一半递过去。

6

阿婆去城中医馆拿药时,长生也跟了去,这叫阿婆大为惊讶,少爷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

少爷是愿意去医馆看病了吗?

长生看出阿婆的疑惑,笑道:过了这么些年,兴许有些转机了呢。

阿婆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去屋里取了件外袍,给长生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喊上了岁岁一同前去。

大夫是单独叫了长生去问诊的,阿婆和岁岁守在外头,门口有了动静,阿婆马上拉着岁岁的手上去问道:如何?

长生没说话,只笑笑。

阿婆以为沉疴能医,欢喜得很,搂着岁岁流起泪来,岁岁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

岁岁抬头看长生时,他正好转身向外走,只是一瞬间,可岁岁还是看到,长生的眼角红了。

她不明白,不明白阿婆哭什么,也不明白长生在哭什么。

从医馆回来后,长生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日都躺着,出屋子的次数多了许多,有时还帮着阿婆扫扫院子,擦擦桌椅,可阿婆说他身子不好,总不让他做。

阿婆和岁岁上街采买的时候,他偶尔也跟着去几趟。

临近年关,街上热闹得很,他跟在二人身后,忽地被行人撞了下,眼见着要走散,手心却蓦地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握住。

岁岁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岁岁偷偷牵着他的手,走过了一段短暂的路程。

那年是难得的暖冬,没有下雪,院子里也没有结冰,阿婆喜欢给他们煮薏米粥,煮得多多的,煨在小火炉上,够喝上一整个傍晚。

入冬后阿婆休息得早,岁岁回屋前总要去瞧瞧长生有没有盖好被子,或者添上些炭火。

那日她困倦得很,不知不觉先睡了过去,醒来也不知是几时了,便提了灯,轻步进了长生的房间。

还有一盏灯烛未熄,不过快要烧尽了。

床上的人听见声响,裹着被子坐起来,下巴搁在膝上,安静地看着岁岁。

少爷怎么不睡?岁岁问。

等你,等你来。

少爷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你不放心我。

少爷多大人了?还要人照看吗?岁岁笑他。

不用,但是极少有人关心我,我觉得很高兴,不想错过你来看我。

少爷放心,在春天来之前,我都会来看你的。岁岁安慰他,像哄孩子似的。

春天以后呢?

春天以后的事,那就,等春天来了再说吧。岁岁添了些炭火,吹灭了晃悠悠的灯烛,听见他说,岁岁以后别叫我少爷,叫我长生吧。

少爷是主子,这样叫不合礼数,岁岁犹豫了,随后又道:阿婆是这样和我说的。

长生沉默了,是啊,这话从前他对阿婆也说过一次,当时阿婆说的和岁岁说的一样,一定要尊称他为少爷,后来也不过是加了长生两字,长生少爷。

那便在阿婆听不见的地方叫,长生想了个法子。

岁岁不是个忸怩的人,歪了歪头,笑盈盈地叫了他的名字。

长生。

7

除夕夜,燃灯照岁。

长生身为明家子嗣,团圆饭自然是要与明家一起,岁岁便和阿婆守在青枫院里。

照例过年时明家的仆人都是可以领赏钱的,岁岁是阿婆买来的,算不得明家正经的仆人,没有赏钱可拿。

从管事那儿回来的时候,一路张灯结彩,别着红绸花的小丫鬟在院子里嬉闹。

阿婆偷偷在岁岁的手心塞了一吊铜钱,用红线串着,还带着些许温度。好生拿着,这是阿婆给你的,阿婆笑着对岁岁说。

阿婆给的铜钱并不是很多,岁岁把它们握在掌心,却觉得沉甸甸的,像一块块小金子似的。

婆孙二人在院里等长生回来,等到半夜,岁岁有些瞌睡了,有个小厮推了门进来,一阵凉风吹得岁岁瞬间清醒。

三少爷喝醉了,今夜宿在老夫人的院儿里,不回来了,小厮说完,对着阿婆作了个揖便走了。

小厮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个事,又转身对着岁岁道:我来的时候听见三少爷叫了几声岁岁,岁姑娘去瞧瞧?

好。岁岁不知长生叫她是为何,便跟着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去时长生已在暖阁歇下了,他从前没喝过酒,脸上泛着酡红的醉意。

岁岁细细端详一番,给他掖了掖被子,将要离开时,听见身后人叫了一声岁岁。

长生醒了,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被子从肩上滑落,岁岁忙取了袍子为他披着。

是我吵醒少爷了吗?

不是。

那,少爷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岁岁一边与他说着话,一边叠着他换下的衣裳,上面沾了浓重的酒气,不大好闻,她打算把这些都带回青枫院洗洗。

长生说了句有,然后便不再说话了,岁岁觉得好笑,少爷果真是醉了,说话都要人一句一句地问,她转过头,问他:是什么?

想和你说,岁岁平安。

他仰头看她,嘴角微微扬着,脸上的红晕叫人觉得他醉得不轻,可岁岁瞧见他眼底神色那样清明,又分明是没醉。

他眸中的笑、嘴角的笑,像护城河中随水淌着的花灯,明亮和热烈都覆在那层朦胧的素雪白娟之下。

少爷啊少爷。

岁岁轻轻笑着叹息,就为了和我说这么句话,害得我深更半夜还得赶过来。

长生一愣,下意识看向窗外。

晚上这么冷,不应该叫她过来的,他落寞地低下头,就要开始责怪自己,却听见岁岁叫了他的名字。

长生也是。

岁岁平安,长生也是。

8

一年复又一年,院里光秃秃的枫树生出了幼绿的芽。

青枫院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在明府的西北角,那里原是仆人居住的地方,后来府上重新修葺,长生便从他娘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府里的管事给他指了两个丫鬟,他拒绝了,青枫院的差事不是好差事,被指派来的人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倒不如一个人清净。

只有从前跟在娘身边的阿婆执意要来照顾他,阿婆说娘对她有恩,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少爷,她说得诚恳,长生拒绝不下,没有再让她走。

后来阿婆又买了一个小丫鬟,岁岁。

他们三人守着这个小小的院子,以为日子能这样永远平静地过下去,可天不遂人愿,岁岁来的第三年,生了变故。

那年的一个秋日,阿婆带着岁岁去医馆给长生买药,出府时正好撞见了二少爷明瓒带着一个同窗好友来府上做客。

那人叫汪崇,在京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极浪荡、风流。

他看见岁岁时的眼神,分明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婆慌了,拉着岁岁的手匆匆远离了那是非之地,此后更是让岁岁每次出门时都带上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五日后,二少爷明瓒便带了几个小厮登门造访,名为造访,实为要人。

阿婆护在岁岁身前,怎么也不肯让人把岁岁带走,一来二去的,二少爷渐渐没了耐心,叫小厮硬把两人拉开。

小厮看主子脸色不好,动作很是粗暴,甚至还有一个人动了拳脚,岁岁猛地扑到阿婆身前,那第二脚才没有落到阿婆身上。

小厮用的力气不轻,岁岁的脊背痛极了,眼里沁出了泪花。

二哥这是做什么?

长生出来看到这场景,气得脑袋发懵,冲到岁岁身前与明瓒对峙。

平白无故的到我院里来打人,二哥不怕闹到官府吗?长生一边怒斥,一边将手背到身后,握住了岁岁的手。

他能感觉到岁岁的身子在颤抖,岁岁也能感觉到,长生也在颤抖。

明瓒肆无忌惮地嗤笑一声。

三弟这般天真,官府怎么可能会管买卖奴隶的事,更何况这是家事,你在我面前这般大吼大叫,我反倒要告你不敬兄长了。

官府不管家事,可若是闹出了人命官司,官府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长生怒道。

明瓒仍是轻飘飘地说:我只是来买个奴隶,又没有杀人放火,哪儿来的人命官司。

他看着长生脸上决绝的神色,察觉出些许不对来,只是他并不认为长生能做到这一步,依旧傲慢:你不敢。

语罢,又叫小厮上去逮人。

我敢。

长生不再怒目而视,而是走到他面前,用一种极冷、极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哥,再过些时日便是我十九岁的生辰,你知道的,我敢。

明瓒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最后叹了口气,对小厮道:走吧。

他走出门前,又转过头,看着长生幽幽嗤笑道:那便提前祝三弟,生辰快乐,福寿绵长。

绵长二字他说得格外明显,有几个小厮闻言捂着嘴窃笑起来。

9

长生很自责,怪他来得晚,叫阿婆和岁岁无端受了欺凌,岁岁也很自责,怪她害得阿婆挨了打,受了伤。

阿婆在床上躺了数日,岁岁给阿婆抹药时看见一片一片的淤青,泪水汹涌而下。

阿婆听见了细微的呜咽声,拍着岁岁的背,安慰她:好孩子别哭,若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一脚,怕是不知道还要躺多久了。

阿婆的伤养了半个月,渐渐有了恢复的迹象,只是大夫说不能再做重活了。

中秋之后,阿婆向长生辞行:老婆子我身体不如从前了,留下也不能帮少爷做些什么,该是回乡养老的时候了。

阿婆打算去哪里?长生问,他知道阿婆丈夫早逝,无子无女。

少爷不必担心,我在乡下还有一个哥哥,我去寻哥哥一家便是。

长生点了头,阿婆走的时候,让岁岁悄悄在她的包袱里放了十两银子。

岁岁送阿婆走了很远,将要出内城的时候,阿婆便不让她再跟着了,阿婆看着她,满眼的担忧和不舍。

虽说少爷的病有了好转,可是……

阿婆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若真到了那一日,岁岁便去找府里的张管事,他是个好人,让他给你安排些别的活做。

阿婆走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一个人也不要害怕,岁岁是好孩子,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阿婆走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那晚的风有些凉,长生和岁岁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十五之后的月亮依旧是圆的,长生仰头看着银白的月色,低声呢喃:岁岁以后也会走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岁岁很小声地说,她不想骗他,若是某日寻到了哥哥,她会跟哥哥走。

长生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是希望岁岁找到哥哥的,最好,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

岁岁在青枫院的第三个新年,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的枫树上、地上,积得厚厚一层,岁岁扫了半晌,扫到最后都有些恼了。

长生叫她进了屋,递过去一个温暖的汤婆子。

院子里的雪不扫了,新年的时候,我会留在这儿,他笑着道。

我和祖母说得了风寒,今年的团圆饭便不过去了,到时候厨房的师傅会另做一份送到青枫院来。

真的?岁岁高兴极了。

真的,长生点了点头,我还向厨房要了很多糖果子,记得你爱吃这个。

除夕那夜,岁岁困得不行,便没有继续守岁,走之前长生叫住她,说了句岁岁平安。

岁岁忽然想起她来的第一年。

外面恰好有炮竹的声响,她就站在门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待声音静下,才回了句:长生也是。

正月十四那日,岁岁去医馆给长生拿药,长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吹了风,咳嗽得很厉害。

走之前岁岁问他:长生喜欢花灯吗?买一个回来好不好?

好。

那就买一个金鱼灯吧,年年有余,寓意好。

好。

岁岁走了,只是她并不知道,那晚过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将买来的金鱼灯送给长生了。

10

岁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漠北没有战乱,没有鞭子和咒骂声,她和哥哥在一起。

梦里也是新年,漠北不同于京城,冬日里雪覆满城,冰封千里,哥哥给她买了很多糖果子、她穿着新制的衣裳,提着花灯。

玉萝。

哥哥在叫她,宠溺的、担忧的、亲密无间的,一声一声都落在耳畔,将她从梦中唤醒,岁岁睁开了眼,看见了无比熟悉的、浓墨似的眉目。

是梦吗?哥哥的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温热粗糙的触感,明灭的灯火,哥哥的泪,无一不在告诉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是真真切切在她身旁的哥哥。

岁岁与哥哥走散的第五年,他找到了她。

从前的李玉萝,如今的岁岁,又有家了。

昨日岁岁从医馆出来后,去了城中最大的点心铺子,这里的糕点精致可口,但并不便宜,岁岁咬咬牙,还是买了一些。

这几日长生心情似乎不大好,和从前一样喜欢躺在床上,一睡就是大半日,许久没见他笑过了。

若是吃些甜的,心情应该会好些吧,岁岁想。

铺子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她等了好久,等来的,却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

这火是从隔壁的酒肆烧起来的,铺子里有大量的酒罐子,火光几乎是一瞬间就冲上了天,周围人都惊慌地往外跑,岁岁也想快些离开。

可是她在铺子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娘亲,娘亲,凄厉的哭声让她迈不开步子。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不大清了,呛人的浓烟,灼热的火,她抱着女娃娃出来时,好像有烧断了的房梁塌落下来,有一个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哥哥!

岁岁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摸哥哥的背,却摸到了厚厚的一层纱布。

岁岁哭了,哭得像那日找不到娘亲的女娃娃那般。

哥哥紧紧抱着她,没事的,玉萝,哥哥没事。

过了很久很久,岁岁才逐渐平静了下来,哥哥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给她说了很多事情,在漠北的,在京城的,弄丢她的,又失而复得的。

与她走散后,哥哥参了军,上了战场。

三年后,战乱平息,哥哥成了将军的副官。

他花了很久时间,找到了当年拐走岁岁的人贩子,只是那时他已因醉酒杀人被官府诛杀,线索中断,一找又是两年。

再后来他在京城定居,元夕灯会上,他看见了提着花灯的玉萝。

像一场梦似的,他甚至不敢上去惊扰了她,跟在她身后走了很久很久,直到酒肆的那场大火,他在漫天的火光中,终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11

岁岁很多年没有这般开心地笑过了,她沉浸在找到哥哥的喜悦中,忘了明家,也忘了长生。

直到那日坊间流言四起:明府三公子应了当年那老道士的谶言,死在了元夕那夜。

明家忌讳这种不吉之事,秘不发丧,找了座偏僻的山草草下葬。

你说的人,是谁?

岁岁走到巷口闲叙的大娘身前,呆呆地问。

城东明家的三公子。

为、为何?

不晓得,好像是因病去世的,听说他走得安详,后半夜咳了几口血,就悄悄地去了,倒是没遭什么罪。

岁岁好像又不会笑了,她站在巷口,任冷风扑在脸上,吹乱发丝。

她没有和哥哥说这些事,一开始她是想告诉哥哥的,想跟哥哥说人很好的阿婆,说爱穿白衣、不喜喝药的长生。

可张了嘴,那些话又如湿棉花一样堵在喉头,让她变成了一个哑巴。

过了很久,岁岁决定去明府一趟。

守门的家丁将她拦在门外,说她已经赎了身,并非明家奴仆,不得再入府了。正当她失魂落魄之时,有个小厮叫住了她。

是去年除夕夜去青枫院叫她的小厮,她认得。

那人递给她一个盒子,沉甸甸的。

他说,这是三少爷吩咐交给岁岁姑娘的,他说那夜少爷让他在门口等,等岁岁回来,让她带着这个盒子去乡下找阿婆。

盒子打开了,里面放了银票,很多很多。

岁岁想起半年前的一日,长生说自己的病好的差不多了,以后不必再喝药了。

岁岁知道长生的药很贵,青枫院一大半的银子都花在了那上面。

岁岁知道,这是他攒了半年的钱,对于富庶的明家来说,这些钱便如沧海一粟,而对于一个不受宠的少爷来说,这是他能给她所有的东西了。

岁岁并没有哭,抱着盒子,回了她和哥哥的家。

那晚吃饭时她看见桌子上摆了一瓶酒,闷着声问哥哥,我能喝一口吗?

当然,哥哥给她倒了一点,不过这酒酒性很烈,玉萝只能唱一小口。

烈酒划过喉头,岁岁被呛得猛然咳嗽起来,眼角沁出了泪水,起初只是一两滴,到后来便忍不住了,埋着头,泣不成声。

哥哥拍着她的背,笑道:玉萝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喝口酒还被呛哭了。

岁岁抽泣着问:哥哥,我的金鱼灯还在吗?

在的,不过尾巴烧坏了,哥哥去给你拿。

12

那盏烧坏了尾巴的金鱼灯,岁岁留了很多年。

京城的新年很少下大雪,上一次看到这般银装素裹的景象,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街上的鞭炮声响了很久,一如往年热闹,岁岁从哥哥那里拿了压岁钱,笑嘻嘻地就要回去,推开门,看见树上和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哥哥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哥哥笑着道:恭贺新禧?

不对。

万事如意?

不对。岁岁的眼睛有些热了。

金玉满堂?

不对。

岁岁平安?

……

13

长生五岁那年,京中来了个算命的老道士。

他随母亲上街,那老道士抓着他非要给他算命,不依不饶的。

老道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母亲这样温柔的人,听了这话也被气得不轻,扔了两枚铜板便拉着长生的手匆匆离开了。

起初没有人在意那老道士说的话,直到后来,他开始生病、咳嗽、呕血,医馆的大夫诊断后说的话和那老道士的一样,活不过二十岁。

自那时起,身边的人都嫌他天生晦气,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兄长、父亲,明府的每一个人,无一不厌恶他至极。

只有母亲会抱着他,一遍遍地说,娘亲的孩子一定会福寿绵长。

其实这话他并不信,母亲自己也不见得会信,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宅大院里,像被囚禁的鸟,等待着某一日解脱的鸟。

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他没有哭。

守孝三年,他搬进了青枫院。

他的兄长曾嘲笑他,亲娘去世时尚不曾为她哭丧,人走了三年还日日穿着这白衣裳,真是虚伪。

他不曾与他争辩,也不曾反驳什么。

这衣裳不是为别人穿的,是为他自己穿的,他活不过二十岁,死后无人为他守丧,那他便自己为自己守丧。

他名琅,却无人待他如珍似玉。

他名长生,却不得长生。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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