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慵懒地躺在有些破败的沙发上,全身的肉都挤做一团,远远望去与一个圆滚滚的肉球无异,只不过她多了几丝被鲜红大衣装点的亮色。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勾勒出太多痕迹,但日益丰腴的身躯,确实让她有点伤感,她抬头看了看朱红桌子上放置的老电风扇后,不禁喃喃:“我以前嘞,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我可好看了,手上戴着的大金手环都能拉到胳膊上……”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风扇偶尔摆动发出一丝响动也显得有气无力。
风扇是上了些年头的旧物,以前发亮的漆都已经要掉光了,多年的灰尘,似乎盖住了它的生机,慢慢的,腐朽弥漫了整间屋子,唯有泛出的那淡淡的黄,提醒着它还活着。
苏曼是讨厌黄的,因为每当她看到黄后,就联想到了汗水,而汗水被蒸干后又变成了污垢。
污垢往往是出现在下等人身上的,上等人身上都是一种淡淡的香味。
曾经的苏曼浑身也是充满污垢的,以至于现在的她回想起这种味道时,胃里感到一阵翻滚,似乎要将什么东西呕出来,但最后吐出来的仅有一滩干涩的苦水。
说实在的,年轻的苏曼是美丽的,众多男人为之倾倒,但是她却没有结婚,而是周旋在许多男人身边。是她不想结婚吗?似乎不是,因为每个男人都是与她玩玩而已。那她有喜欢的人吗?每每提到这个问题,苏曼的眼色总会慢慢黯淡了下来,然后脑海中便会浮现,那个摘下一朵大红花,放置她耳侧,与她并肩的男子,但是,后来她被父母卖给一个富豪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其实,苏曼在知道自己被当做物件卖买后,她是抗拒的,因为无法忍受这种肮脏的交易,为此她绝食,将家里的农具弄坏……,不过在讲究媒妁之言的年代,这种方法并没有什么显著效果。
最终的结果,她还是踏上了去远方的巨轮。
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所以苏曼都有些记不清楚了。
她拖着肥胖的身躯慢慢从沙发上翻腾起来,径直走到黝黑的柜子前,并从里面拿出一条黄中夹黑的帕子,然后开始在风扇上,擦了起来。
苏曼一边擦着这些似乎无法被扫除的污垢,一边回想着富商那富丽堂皇的小别墅。
那别墅是典型的欧式风格,黑白相间的墙壁上,横斜着一排深红色的砖瓦,其中还陡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哥特式烟囱和尖顶的老虎窗,门前是一个大大的花园,里面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有荷兰的郁金香、法国的红玫瑰、英国的百合花等等,还有日本的樱花树点缀在它们之间,每逢春季来临,你便会看到五颜六色的花瓣上覆着一层白若蝉翼的细纱,远远望去又像是一个又一个裹着各式各样蘸料的馍馍,让人垂涎欲滴。
这场景虽是美的,可若春夏之际过去,这些娇艳欲滴的花朵便会慢慢失去生命力,变得枯黄,被秋风卷到了地上铺成一道浩浩汤汤的黄金大道。
每每这个时候便是苏曼最忙的时候,她总会拿起扫帚往地上扫去,直至出现光溜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
扫地是一件细碎的体力活,苏曼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是她又不得不去做,因为那个富豪喜欢,说是什么深秋时节,看她在金黄大道上抚地,仿佛是在欣赏一幅唯美的中国山水画卷,十分有意境。
意境什么的她是不懂的,她唯一知道的便是她当时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圈养的金丝雀,唯一的职责便是让他高兴。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苏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开始慢慢思考起来。
随着纷飞的尘土弥漫了整个空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估计是从她逐渐褪去青涩,穿上流行的旗袍,将头发烫成羊毛卷,并且热衷于参加各种舞会的时候开始的。
当时一向对她视若珍宝的富商开始对她嗤之以鼻,那为什么她还能继续留在富商家?仅仅是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她有旺夫相,便打消了富商赶她出门的想法。
“旺夫相,”想到这个词,苏曼开始噗呲笑了起来,然后身上的肥肉开始抖动。
因为这个词并不能改变她的身份,她依旧是富商身边的高级侍女,所有的欢乐都需要他施舍。
爱?呵呵,或许她也曾拥有过吧。
她也曾枕在富商的手臂上,在他耳边温软道:“你喜欢我吗?”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然后用最为温柔的声音说道:“当然,我喜欢你这种典型的儒家传统风情,喜欢你这般怯怯模样,喜欢你这种仿佛从山水画里走出的淡墨气质……”
那一刻,她似乎忘掉了所有,忘掉了她仅仅只是他买的货物。
所以,她开始努力让自己变得温柔得体,俨然成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她跟随他去参加舞会,去咖啡厅喝下午茶,去打高尔夫球……他也愿意带着她为他撑场子,因为别人都在赞美她优雅得体,以至于苏曼都忘了自己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血液里流着黄色的血。这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无法改变。
在她知道富商又有新欢后,她愤怒了,她为富商改变那么多,却换来这样一个让人悲痛的结果,所以她便披头散发地去大闹了一番。
当她叉着腰,一句又一句粗鄙的话从嘴里吐出时,原来金光闪闪的黄金首饰、珍贵异常的绫罗绸缎下,灵魂还是没有随之改变,她口吐唾沫星子,满目狰狞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市井泼妇。
“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她如同杀猪般嚎叫地质问道。
而富商则是用一种趾高气昂的姿态说道:“你没资格管我,你只是我买的一件货物。”然后就甩开了她的手,留下脑海一阵轰鸣的苏曼。
那一刻,她的幻想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只是一件货物,一件货物……”,她循环念叨了数遍,直至她的脸上闪烁出一种狰狞的笑容。
从那一刻后,苏曼就开始像花蝴蝶一般流连在各种男人的身边,享受着他们给她带来的奢靡快乐。
而当一件又一件丑事传到富商耳中,她理所应当地被富商赶出家门。
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可是有很多“裙下之友”的,靠着他们的接济苏曼似乎过得比以前还要好了,不用遭人眼色,不必被人辱骂,偶尔也能像上流太太那般挎着小皮包去麻将馆打几把麻将。
似乎一切都是往好的地方发展的,但是她不知道,打着腮红,叉着腰满口脏话像菜市场粗鄙的农妇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当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像掉落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时,她能感受到酣畅淋漓的快乐。
已经许久没人来找她,当房租、花销的账单一张又一张送到她家里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何而泣?或许是因为命运的坎坷,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无可奈何。
被她雇佣的黄包车夫慢慢走到了她身边。
“过几天我给你可以吗?这几天我手头紧。”她摸干了眼角的泪,然后强打着精神说道。
“不碍事,我知道你这几天手头紧,你可以过两天给俺。”
“谢谢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姑娘,你别难过了,大不了以后我拉黄包车养你。”他在嘴里咕噜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句话。
瞬间,苏曼震惊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唯一对她说过娶她的男人。
过了良久,苏曼仰天大笑起来,眼角渐渐泛出了一丝泪花,要是在过去有人对她说这句话的话,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是现在……
她对着车夫古铜色的皮肤失了神,看着看着胸口忽然感觉有一阵呕吐之感,因为在他的身上苏曼看到了心底最恐惧的黄,那种自己苦苦挣扎逃脱的黄,所以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唯一带着的东西便是这个风扇。
从此,繁华的华尔街失去了一个叫苏曼的贵妇,而东巷口歪脖子柳树下多了一个叫苏曼的妓女。
刚开始苏曼生意还是挺好的,因为有着无数人想来尝尝“鲜”,并且她不像其他妓女一样不懂得打理自己。她身上总会涂满香喷喷的雪花膏,然后戴着像从前一般的大金链子,尽管这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劣质货。
对于每一个客人她都努力地伺候,但同时也厌恶他们,有时候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便开始暴躁、胡说,似乎她都忘了她自己了。
每到没有客人光临时,她便吧嗒吧嗒地抽烟或是咕噜咕噜地喝酒,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忘掉所有,忘掉自己现在的模样。
慢慢的,苏曼皮肤变得粗糙,身材渐渐发福,鲜艳的衣服下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也红得耀眼,似乎变成了只有粗鄙的水手喜欢的模样,但她仍使出浑身解数力图满足每一个客人。
风扇转了起来,似乎整个空间都颠倒了。苏曼慢慢开始有了一种眩晕感,飞扬的灰尘,被她吸入肺里后,她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看着极速旋转的扇叶被禁锢在铁笼里,她似乎想到了她以后,日益剧增的肥肉,如同一条满溢的河,汤汤流进未来的年月里。
现在,躺在沙发上闭目的苏曼,似乎慢慢腐朽了,流逝了生命力,如同一只膘肥体魄的猫倒在了无人问津的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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