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姨夫在一个乡村初中任历史老师,也是这个学校仅有的几个公办老师之一,他总是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纹路很深的近视眼镜,一个标准的老学究模样。
大姨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平常话语不多,嘴快心善,说起话来却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她平常在家里操持家务,经管田里的庄稼,学校放学以后或者遇到周末,姨夫也经常换上耐脏的衣服和姨妈一起下地干活,全然没有了很多人心目中老师清高的样子。
姨夫和大姨,结婚几十年,养育了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吃苦肯干,家境还算殷实,夫妻俩总是形影不离,尤其是姨夫,还是挺粘人的呢,大多数人家都是夫唱妇随,但他俩却一直走在妇唱夫随的路上,行稳致远,几十年如一日,即使到了年逾古稀也不曾改变,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们一起在地里干活,一起去赶集,一起走亲戚的熟悉身影。
每年正月初二,按照我们当地回娘家的习俗,我们和姨父两家人都要去外公家里走亲戚。我家在外公家的东边,需要先上一个长坡再翻过一个土梁,还要走一里地才能到达这里,姨夫家在外公家的西南方向,要从这里沿着一条县道一直往南走,走到那个部队团部的门口,再向西跨过赤水河就到了。外公家则恰好处在两家的中间,距离镇上最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年的这一天我们两家人都提着沉沉的装满年馍的竹笼,不约而同地从不同的方向向外公家里汇聚。
记得那时候,在舅舅家吃完午饭以后,两家十几个大人小孩围在一张大圆桌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天南地北地神聊,把一年到头的思念和想说却没能说上的话,趁此机会当面唠一唠,感觉特别的亲切。外公不在以后,姨夫是这里面年龄最长的,比我的父母亲也要大个六七岁,德高望重,大家对他都非常敬重,他是坐在这个桌子边上唯一的文化人,见多识广,在这个地方成了当然的主角,聊着聊着,大家都成了他的忠实听众,慢慢地这儿仿佛变成了姨夫上课的讲台。
讲历史上的趣闻轶事,是姨夫最拿手的看家本领,这也是很多历史老师的传统强项,在这样的场合,他当然也会大显身手。那时他大约五十多岁,底气很足,声音洪亮,他一旦开了讲,总能滔滔不绝地讲一个多小时,讲的时候总是绘声绘色,悬念迭出,让那些历史人物的形象在我们的脑子里顿时鲜活了起来,变得栩栩如生。
他偶尔也会夹叙夹议,还不失时机地讲一些自己对这些历史人物的看法,常常不由自主地联系到当下村子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似乎他们和他们的故事在他们村子里得到了复制,不知不觉间把历史和现实融合在了一起。他总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昨天是今天的历史,不由让人想象着这些村子里的故事未来会有怎样的结局。
这时候大人们有的抽着烟,有的嗑着瓜子,个个凝神屏气,竖着耳朵饶有趣味地听着,唯独大姨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对此不屑一顾,感觉不那么新鲜,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计,手指娴熟地拨弄着棒针和毛线,穿来插去地织着她手里给孙子的毛衣,实际上他讲的那些在家里她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早听得起了茧子了。
在姨夫退休后没多久,我父亲因病英年早逝,家里的生活顿时变得举步维艰,母亲成了姨夫大姨心中时时刻刻的牵挂,她比他们年龄小,在他们的嘴里始终把我母亲亲切地称着娃,呵护有加。
每次他们来镇上赶集,姨夫他们都会给母亲买几件新衣服,手里提着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满街寻找母亲的身影,找到以后总是关切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问她的近况,问家里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一旦发现母亲遇到不开心的事,他们总是很不放心,千方百计耐心地予以疏导。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姨夫硬是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塞到了母亲的手里,要她好好地保重身体,有啥难事赶紧给他打招呼。
每隔一段时间,姨夫就跟大姨不停地念叨,娃这段时间不知过得咋样,会不会遇到什么坎,他们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一大家子是多么地艰难,非要让表哥骑着车子把母亲接到他们家住上一阵子,做一些好吃的,给母亲调理调理身体,从心理上给她鼓劲打气,让她树立生活的信心,激励她战胜困难的勇气,让母亲非常地感动。正是在姨夫他们不遗余力地帮助下,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一次次度过了一道道坎,步入了正轨,开始焕发了生机,我们也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姨夫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喜欢思考,常常提出一些与一般人想法不同的新奇的观点,有时也很固执,不管别人怎么想,总会不失时机地表达出来。正是由于这一点,我家的那几个十来岁的小侄子很惧怕他,不光因为他是个老学究,不善于和孩子们一起玩,而是因为姨夫在聊天的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到有关学生们的事情,稍不注意就伤到了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有一年,又是在外公家,他一直在看着这几个跟着大人来走亲戚的小孩说,好学生过年时一般都不怎么出门的,他以前教的那个学生是如何的优秀,人家在假期里就已经把下一学期的课程都自学完了。然后他那严肃地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直勾勾地看着小侄子们,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说,谁还像你们一样把出门走亲戚当成了正事,一边说一边左右摇晃着脑袋,显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样子。
这一席话,说的几个哥哥嫂子赶忙点头称是,却面露难色,说得小侄子们个个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这个时候,大姨迅速地瞟过来一个白眼,姨夫立即憨笑两声,收住了嘴,不再言语,小侄子们则捂着嘴偷偷地笑,感恩有人帮他们解了围。
姨夫退休后,还有了一个爱好,就是特别喜欢收藏书画。有一年他在村子里一个收破烂的那里,无意中看到了左宗棠的一幅字画,如获至宝,果断地以高于收购价十倍的价格把它买了下来,把收破烂的人惊出了一脸的诧异,没想到自己竟然赚了个大便宜。
他拿回家后,仔细研究了好久,认为是正品无疑,心里美滋滋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卷起来,中间用绳子系好,放在一个柜子里锁了起来,就连大姨也不允许随便打开。而他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郑重其事地把他拿出来铺在书桌上,细细地品味一番,再意犹未尽地收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了回去。看着他那副神态,大姨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嘴里说着,看你把它精贵的,那能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而他听到后,还是那样习惯性地左右摇着脑袋,憨憨地笑着说,给你说你也不懂。
姨夫家住在赤水河边,刚退休那几年,他身体还很硬朗,和大姨一起在河滩地里刨出了一块水田,专门用来种莲藕。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他们先是在土壤里施加好基肥,然后将藕芽完整的藕种,种植到藕田里,在莲藕生长期间,他每天都要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要么除除杂草,要么追加肥料,看到它长势喜人,整天心里乐呵呵的。到了十一月,姨夫和大姨就开始忙活起来,喜滋滋地开始收获成熟的莲藕,整天手持铁锹在水地里挖,身上弄得像个泥人一样。
莲藕作为逢年过节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可以清炒、熬汤、凉拌,做法多样,口感香脆,深得人们的喜爱。姨夫曾多次说过,他们俩种莲藕,既不是仅仅为了留下给自个吃,也不是为了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钱来补充家用,而是要把它送给一家一家的亲戚,他把它看成了联系亲情的纽带。莲藕收回来以后,大姨把它们分成了一堆一堆的,姨夫接着把它用塑料绳子绑得结结实实的,一有空就给亲戚们挨家挨户地送。那时人们出行的主要方式还是靠步行,背着十几斤的莲藕走十几里路,那还是相当的不容易。
尽管每年越来越接近年关的时候,莲藕的市场价格一步步攀升,如果把这些莲藕拿到市场上去卖,一定会卖个好价钱,村子里很多人对他的做法很是不解,但姨夫也从来不为所动,说他不挣那个钱。每当我看到很多人家都要到镇上忍痛买下高价的莲藕,而我家总能不花一分一文,却年复一年地享受着姨夫他们送来的清脆可口的莲藕,心里觉得暖暖的,不由得在心底里对姨夫他们怀着由衷的感恩,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姨夫和大姨,前几年因年老体弱,卧病在床,当我们前去探望时,姨夫还艰难地说到,我们老了,给你们送不了莲藕了,听了让人瞬间泪目,一个已经病重的老人,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别人,这是怀有怎样的一种深厚的情感和宽广的胸怀啊。
不久后两位老人相继离世,让人悲痛不已。他们正直、勤劳、善良的形象,一直深深地扎在了母亲和我的脑海里,不曾忘记,不曾模糊,永远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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