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是个地道的小人,可谓堕入贱格之列,以贾政妾室姨娘的身份,虽不是正经主子,但到底是个主子,一肚子的歪心邪想,自己个不尊重,以至一误再误,无可挽回。以她姨娘的身份,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几个小戏儿扭打在一块,真是读来且愧,遑论局中之人?容某先叹一声,为局中人。
交恶的起因是“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事情是这样的。
跟了宝钗的小旦蕊官,从主子那儿获得了一点蔷薇硝(治疗春天的杏癍癣疾,两腮痒),因她顾念着旧情,送与了跟了宝玉的正旦芳官。可巧让过来看视宝玉身体的贾环看见,要讨一些。这硝是蕊官的情分,芳官要另择别硝与他,但可巧屋里的硝没了,结果经麝月的点拨,以茉莉粉代替。
六十回: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贾环此人,“人物委琐(即猥琐),举止荒疏(荒唐胡闹)”,再加上他娘的影响,从来都是不被待见的,即使是在下人群体之中。芳官的动作里,尽是轻视味道,这是芳官的问题所在,他贾环虽是庶出的下流之人,但到底是正儿八经姓贾的,你一个小丫鬟,就算跟着宝玉沾了光,也不该如此。况且替硝为粉愚弄主子,这是万不该的,连这麝月也失体,换作袭人甚至宝钗,断不会犯下这种错误。于情于理,不该如此。
贾环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王夫人跟前丫头),这彩云和赵姨娘正闲话,彩云当面指说是粉非硝,贾环的反应倒没什么,大抵一半是因为年小,一半因为无能为力而习惯如此,要说他心中大度或者没有这种概念是不对的,他的秉性还是很不堪的(碎言语篇中有提)。但看看他生母赵姨娘的反应:
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送灵众人),挺床的便挺床(凤姐卧病),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得说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有好的给你!”这一句最后两字,语气重,既委屈无奈,且又恨又气。这一个人的身上,盛满了怒气、怨气、戾气,要么发作出来,大家都别想安生,要么积郁于心,自戕自伐,无论如何,赵姨娘别想快活。她选择了第一种,所以贾环太难走上正路,太难得到真正的幸福,而贾探春为此苦伤于心,几乎到了要划地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而这段话中的彩云,可谓相当异类,她本身并非赵姨娘贾环一流人物,却能当真的跟他们互相交好,甚至对形容(面貌)“委琐”的贾环,青眼相加。缘分一事,妙不可言,渺不可言。
上边有压力的时候,即使赵姨娘的邪火被点起了,她也不好发作,当下的节点正是窜逸的时机。好讲体面尊严的赵姨娘,再加上刚与亲闺女交恶不多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犹如沼气池见了明火,瞬间气炸。本来就没有多少理智的糊涂心肠,如今在气头上,更是一概不管不顾。“戳了她的肺”、“飞也似的”,正处于盛怒头上,定要大闹一通发泄了事。
贾探春说“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自己要一门心思往下流走,谁又能拉得住,每个人都可以在短期内依赖别人,但人生的路,终归是靠自己走的,好也罢,坏也罢,路到底是在自己脚下。中庸:“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音谷货)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意: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被驱赶到罗网陷阱之中,却不知如何逃避。)每一个人,无不都是:自以为是,自行其是,然后各得其果(好坏都是,在自己的认知内,摸索前行。不应只作贬义读)。
刚进了园子,【可巧】又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一个婆子更是火上浇油,所谓同流合污大抵如是:
“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借口出气),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要知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到身边来撺掇是非的,你就得留个心眼了,未必就是常规意义上的正人君子。他能在你面前嚼别人的舌根,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难保不在另一个人身上说你的不是。所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就是处世的智慧,既要修炼自己的心性与规范自己的行为,不去做那“祸从口出”的轻浮事情,也要擦亮自己的一对招子,学着去分辨和选择相与交厚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倒也真不是假话,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所以要从善如流,近贤远佞。
赵姨娘先是被激出了火,后又遇着一阵风,火借风,风助火,一发不可收拾。假如你细细冷静地观察过人的行为,一个人和一群人,两个状态对于极大部分人是绝对不一样的。融入人群中后,既可以把自己的身形湮没于其中,意思是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安全感,所以行事说话会更加大胆放纵;又可以互相倚助,借着周边之人的力量,也即报团取暖。
有个词叫“群情激愤”,处于人群之中时,你很难保持理智,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无不如此,而且人群中的情绪与氛围极易互相感染(例如恐慌、欢快、暴戾等),所谓登高一呼,山谷鸣响。倘如你正好读过《乌合之众》这本书,会有更深的领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木要成林,因为独木难支,大风过境,摧枝折干,然而成林以后,作为一个集体,抗风险的能力将大大增强,抱团是为了取暖,为了更好的活着。但是抱团也同样会带来一个相当大的弊端,资源有限,意味着你要更加卖力地从土壤中吸取养分,不断拔高,才能得到阳光与雨露的滋养。内卷是一个常态,永恒存在的常态,只要走入人群中,因为资源有限,因为你要更好地活下去。从林中秀出一头,自然要受到更多的风吹雨打。
孤独则静,抱团则动,如能在动静之间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中间点,既能保证自我岿然不动,又能收获温暖身心健康。中庸之道,妙不可言。
听了这个婆子的一番话,“赵姨娘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这一场风波,也要来了。以至于跟芳官扭打一块,然后又被几个小戏儿合力撕扯辱打。灰头土脸的结局与她开始斗鸡一样的神气,未免差了十万八千里,且在所有人面前丢了丑跌了份,让人无奈。
利令智昏,色令智昏,说到底是欲令智昏,感性与理性是两个互为敌对的双方,此消则彼长,此长则彼消。赵姨娘是一个非常不堪下作的人,我相信罕有人能对她生出好感的,书里的这个丫鬟彩云确实是个例外,但其实赵姨娘身上何尝不有古往今来大众里的普遍性?
情绪一上来,往往做出与本心大相径庭的事情来,常常酿出难以挽回的错误局面,事后破罐破摔有之,后悔不迭有之,满心愧疚有之,可做过的事情,终究是做过了,伤害的人也终究是伤害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那是因为丢了的羊,再也回不来了,损失已成定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因为要及时止损,防止造成更多的错误和损失。
是先成为书中推崇备至的君子,才能有所为,还是先有所为然后君子,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不妨试着用阳明心学的核心一点来回答,知行合一。
试问,谁人是那“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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