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作者: 福源天圆 | 来源:发表于2022-03-25 10:39 被阅读0次

    山风微微地吹着,风里夹着一丝松香味。越往前走,松树的香味越来越浓烈。碧兰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闻着久违的气味,一路走到老屋前。老屋早已经不在了,杂草丛生处的平地上还能依稀辨认出地基的大致模样。老屋周围的杂草齐胸了,屋后的矮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新砍伐的松树,针叶还是新鲜的,散发的气味依旧是浓烈的。

    很快这些树这些杂草就会被清理干净,很快茶树、果树就会遍满这些小山头,很快村民们的钱袋子就会鼓起来……又大又香的饼似乎在空中隐约可见。

    碧兰穿过丛生的杂草,跨过一根根放倒的树干,来到老屋侧门方向——即使老屋已经拆了多年,她闭着眼依然知道哪个位置在哪里。她的眼睛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这棵最粗壮的树,周边唯一的梧桐树,树干一个人已经抱不拢了,曾经它就是老屋的一个“地标”,现在却无声地躺在地上。碧兰心里像被漫山的松树气味侵入了,香味中的苦一点点渗出来,填满了整个胸腔,以至于有一丝挤压的疼痛的感觉,她的眼睛仿佛也被浓烈的气味熏得酸涩了。

    碧兰坐在横卧的梧桐树上,看着光秃秃的树墩,上面还有锯沫。她伸手拂掉锯沫,白中偏黄的树墩中心,一圈一圈的花纹,颜色深深浅浅,像小孙子画出的圆圆圈圈,慢慢浮现出来。这就是年轮吧!碧兰心想。记得大概在大孙子刚上小学时对她讲过:每棵树都有年轮,一圈表示一年,有多少圈就表示这棵树有多少岁!大孙子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的小孩儿懂的可真多啊,脑袋也聪明,学习的机会又多,真好。想到一手带大的大孙子,碧兰嘴角牵出一丝笑。

    要是自己也生长在这个年代该有多好!碧兰的笑意消失不见,一个几十年前的身影飘过脑海。几十年前的自己跟现在的小孩儿比起来简直就是“傻子”吧!除了帮家里干农活,啥也不会。

    碧兰记得自己刚上小学那会儿可开心了,尽管每天吃不饱肚子,但在学校却是快活的轻松的,跟同学们嬉笑打闹,在课堂上读书写字也感到神奇而有趣。上到二年级,四妹出生了,从此碧兰上学的轨迹就变了。背上背着几个月大的妹妹,一手拎着单薄的布袋书包,一手拎着捡野菜的篮子,这几乎成了碧兰每天的装束。在教室里碧兰只能坐在最后面的靠门位置,妹妹一哭闹,她就得马上出教室哄妹妹,很少完整地上完一节课。碧兰记得那时正学退位减法,然而她的课总是听了上节听不到下节,做题时看着13-7这样的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等号后面统统写上零。第二天作业本发下来,上面全部是红彤彤的叉叉,最后老师还给她画了一个大大的零鸭蛋!

    就这样,碧兰上着学,拖拉着妹妹,采着野菜,一直到四妹两岁多。刚把四妹放下地,老五弟弟又出生了,碧兰除了背上换成了弟弟,其它一切都没变。等上完五年级,弟弟也会下地跑了,碧兰的学也上到了尽头。她的成绩使她上不下去了,而家里几大口张嘴吃饭的嘴巴更让她的父母巴望着有一个“全劳力”来减轻负担。碧兰是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妹,还有一个也很快出生了。

    十二岁的碧兰成了父母的左右手。碧兰的父母常在人前夸耀说:我的碧兰可能干了,要是她是个儿子就更不得了了!碧兰听了心中有骄傲,也有点忧伤,她不想让父母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而遗憾。她拼命干活,常常天不亮就起床,背起一捆柴走十里路,到集市时天才亮。为了能卖更好的价钱,她有时甚至宁愿走二十里路去更大的集市。她不怕吃苦,她只想帮助父母让一家大小填饱肚子而不被饿死。

    能吃饱不被饿死,就是那时天大的事。年幼的碧兰心里早已刻上一道道烙印:母亲为了不让孩子们挨饿瞒着公社私自藏了两个红薯,被父亲发现后挨了两大巴掌;家里没有粮食上交,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被拖走并挨了竹鞭子,被抬回来时衣服上的血迹至今还在她脑海里红得可怕;年幼的弟弟饿得奄奄一息,大冬天倒在门槛上,父母除了投出哀伤的眼神,只能听天由命……

    碧兰的手摩挲着树墩上的年轮,她从没数过年轮,今天来数一数好了,替大孙子试验一次,看看这棵树有多少岁了,或者看看这个年轮到底准不准。因为不用数,也不用人告诉她,她都知道这棵树有多少岁,这可是自己亲手种下的树呀!

    “王大爷,你偏房那边的高坎你可得修整一下,把出水沟挖好了,恐怕一下雨,泥巴垮下来,那一通房可就危险了,人在里面都得压死。”村里已经有几个人这样提醒王大爷——碧兰的公公,可是他却一律回道:“压死就算球了!”

    是啊,也许我两口子——不,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在他眼里就算个“球”吧!碧兰悲愤地想着。自从碧兰嫁到王家大半年了,公婆就没给过好脸色,明着暗着骂她羞辱她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知道,他们是嫌弃她家穷,人口又多,摊上一大家“要饭的”。碧兰刚怀孕,公婆就强行分了家,偏房那两间破草屋和两垄红薯就成了她两口子的全部“财产”。

    两间破草房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又正好挨着一面高坎。正值夏天多雨季节,碧兰不想一家被压死在里面,跟老公王成才一起修补了房屋,疏通了房前屋后的出水沟,在高坎上丢下一些落地生根的命贱的杂草。几里之外有个新搬来的工厂,碧兰在工厂围墙外捡回一根丢弃的小树苗,种在了茅草房的侧门旁。她现在正在数年轮的这个树墩,就是那时她亲手种下的那棵小树苗。

    一圈,两圈,三圈……碧兰从中心往外数着年轮,仿佛看到那棵树苗在她眼前逐渐长大。树很快长高长粗,发了枝丫,慢慢有了树荫,逐渐成了他们茅草屋的一部分,甚至逐渐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她在树下摘菜,洗衣,修补物件;王成才从地里回来在树下歇气儿,喝水;女儿长到可以爬树的年龄,而树正好可以承受她的重量;儿子能上树的那一年,他们一家四口可以在树下乘凉了……

    头几年是碧兰两口子最苦的几年,为了一家人有口吃的,为了不被公婆骂死,她跟王成才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别人种不下的田地他们捡来耕种,哪里可以开荒地他们就带着锄头奔去哪里。终于他们一家人解决了温饱,即使公婆再骂,她也抬得起头挺得起胸。她在那棵树下干活,也在树下休息,她对着树叹息,坐在树下哭泣,然而梧桐树下也越来越多地散落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

    一圈又一圈,年轮疏疏密密,深深浅浅,听说跟日照、水分和气候有关。可不是吗,种庄稼不也是同一个道理吗?收成有好有坏,一年收入有多有少,大多看天吃饭。年轮数到第六七圈的那一年,碧兰跟王成才厚着脸皮向亲戚们借了些钱,推倒了破旧的茅草房,盖上了三间新瓦房,一家人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

    为了还债,为了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年复一年总是靠天吃饭是不行的。碧兰动起了脑筋,她到工厂附近的市场转悠、打听。此后十来年,碧兰跟王成才陆续养上了两头母猪,种上了蘑菇,挖了鱼塘养上了鱼,地里种上了花生、番茄、生姜…… 

    弟妹们每次看到碧兰,都心疼她,劝她不要太劳累,不要太奔命。小十三四的小妹总埋怨着说:姐,你还不到四十怎么看起来像快五十了!然而碧兰只是笑笑却不以为然,好看的脸不如一家人的好日子,正是老十岁的脸让她挣到“万元户”的名头,她倍感骄傲。村里人对她一家满脸的羡慕和满嘴的夸赞,公婆尽管仍然不喜欢她,但也不会随便骂她了。她的背因为劳累时常不自禁地略微弯曲,然而头却时刻自豪地昂着,眼里满是自信和盼望。

    十三、十四、十五……,碧兰早已记不得每年的气候变化寒暑交替,只记得女儿考上城里重点高中那年,她一家离开了老屋,搬进了路边的新盖的两层小楼房。“路还长着呢!”碧兰两口子经常心里想着。他们的日子过好了,然而却不能放松。一双儿女争气,成绩不错,是读书的料。“没准再过几年,家里就要供两个大学生了!”每当想到这里,碧兰心里有着少有的激动,动力和压力驱使着她一往无前!

    饭馆,杂货店,养猪场,养鸡场……往后的年生里碧兰和王成才依然当着“劳模”。生意时好时坏,养殖场有时繁荣有时萧条,已经遮盖半边老屋的梧桐树却无法见证这些。无人居住的青瓦房长满青苔,而已有参天之势的梧桐树站在那里,好像看门人一样守护着日渐残破的屋子。

    碧兰的手指摩挲着,年轮就像刻着她的纪录片的碟片,一圈一片,一片一幕。疏密均匀的几个圈后,接着一个明显疏远的浅浅的圈,是那一年的水分阳光格外充足吗?碧兰记不清楚,她只想起了某一年的大水,那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地里的经济作物淹了,养殖场灌进了水,屋顶也被掀翻,老屋的一面墙被高坎上冲下来的泥石挤歪了。洪水过后,作物无收,养殖场里的猪和鸡死了小半,剩下的大半相继得了病,最后所剩无几。碧兰两口子积蓄了多年的小产业在短短的一个月化为乌有。

    碧兰把死掉的动物一一埋在土里,随后不久又埋葬了去世的父亲。她回到老屋,坐在梧桐树下,看着眼前一地腐败的落叶,还有被遗弃的破败老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拼命了几十年,可现在却一无所有……”碧兰一开始无声流泪,渐渐变成低声啜泣。几十年从不低头的碧兰,第一次感到莫大的悲伤和无助。

    女儿还有两年才大学毕业,儿子又马上要考大学,每年又要多一份大开销,可是现在却落得倾家荡产。王成才除了唉声叹气,不知道该做什么。碧兰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有时明明什么都没想,可是眼泪却自己流下来。

    家里有两个大学生,是压力,是安慰,是自豪,是盼头。年轮一圈一圈画着,就像时钟的指针一圈圈转着,日子不会停下来等着,不会理会任何人的愁苦,只会一天一天向前推移。收拾好心情,碧兰和王成才把小楼房抵押给银行,借出一笔钱来,一切从头再来。

    年轮又画了五个圈,儿子女儿大学都毕业了,债也还清了。碧兰的背弯了,脸上的皱纹能数出不少了,王成才的头发也稀疏了,头顶依稀可见。然而,他们肩上和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省。

    此时,村里的老人们又对他俩唠叨了:你家的老屋快倒了,赶快回去看看吧。碧兰来到老屋,大门前杂草丛生,屋顶有几个大洞,瓦片上布满青苔和零星的杂草,当年被泥石压过的墙已塌了一半。整个老屋看起来摇摇欲坠,而旁边的梧桐树仿佛吸走了老屋所有的能量,枝盛叶茂。树荫早已盖过屋顶,树干粗过水桶,整棵树浑身散发着生机和力量。

    “推倒了吧,趁一些材料还能用。”“你们的老人也不在了,留着也没用。”村里的老人们建议。老屋刚建成的崭新模样在碧兰脑中闪过,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老屋完成了它的使命,而后又被抛弃了。站在旁边的梧桐树,像一位老者,见证了老屋的“兴盛”与“衰败”,又像个年富力壮的巨人,直挺挺地眺望着远方,好像在说:看哪,前面的路还很长!

    老屋被推倒了。碧兰拒绝了出三百块钱买梧桐树的人。尽管她已经多年没有跟树相依了,不得不让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废墟”上,然而树是她心里的防线,树是她与这片土地有连接的唯一凭证。

    接下来的几年碧兰仍然没有闲着,弟妹们不忍,左邻右舍不解。大家以为她的儿子女儿都参加工作了,应该闲下来享清福了。可是碧兰清楚,他们两口子是农民,即将慢慢老去,很快会失去赚钱的能力。他们将来没有退休金,也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要强了一辈子,老了也要有尊严地活着。这二十多年他们让一家大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供出了两个大学生,但此时,除了住的房子,他们再无积蓄。是时候赚自己的“养老金”了。

    风云变幻,世事轮转,梧桐树始终默默地站在老屋的地基旁,悄悄地继续生长。在年轮数到第三十圈的时候,碧兰来到了梧桐树跟前。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手里牵着一个刚学会跑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在树下摔了一跤,碧兰抱起他,指着梧桐树说:“看,多大的树呀,多漂亮的树呀!这可是我们的树!你妈妈像你这么大时,它还没你的手腕儿粗呢!”小男孩儿咿咿呀呀地张着嘴巴,手比划着,头沿着斑驳的树干慢慢扬起,直到看见五彩缤纷的树叶。

    之后几年碧兰都没来过老屋,那些年她独自去了南方,去了女儿家带孙子。后来大孙子上了小学,她又去了儿子家带小孙子。儿孙满堂,共享天伦,这就是大家梦想的理想晚年吧。可是碧兰却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想家,梦里几次见到了这棵梧桐树。

    去年秋天,王成才身体出现状况,最后确诊患癌。碧兰回来了,儿子、女儿全家也回来探望。他们一大家八口,沿着山路,伴着王成才,慢慢地散步来到梧桐树前。两个孙子穿过荒草,跑过去手拉着手环抱住梧桐树。女儿儿子指着树干上的一道道“伤疤”,接连说着:“这是我当年用菜刀砍的,这棵树差点儿断送在我手里,被妈狠狠打了一顿,这个疤现在还在呢!”“看,我刻在这儿的名字,居然还能模糊地认出一点点呢!”……

    那天,天空好像格外高格外蓝,静静地给梧桐树当着背景。斑驳的树干撑起五彩缤纷的巨型花束。秋风吹过,几片头大的橙黄色叶子优雅地飘落到地面,梧桐树独自站成了一道风景。碧兰和王成才看着树,看着树下的儿孙们。碧兰说:“第一次发现它那么高大,那么漂亮。”几秒钟的沉默后,王成才缓慢地说:“是啊,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你不在家这些年,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到树下坐坐,想想以前,也想想以后。有几次我都想打电话跟你说,如果在外面不习惯,就早点回来吧。其实这十来年我一个人在家,守着几亩地和那点儿小生意,我也不习惯。”王成才顿了顿,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到:“我们两个苦了几十年,也是时候歇歇了。我还常想,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回这儿来重新盖几间房,把房前屋后收拾出来,种点菜,养一些鸡……”王成才的声音随着头渐渐低下去,最后又抬起头望着树,“做棵树挺好!不会生病,不会变老……”碧兰背过脸去,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人听出轻柔的音符,有人听出低沉的呜咽。

    第二年春夏交替之际,梧桐树的树干换了新皮,新叶已长出,尚未成荫,散发出蓄势勃发的气息。可是王成才走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很快,碧兰也走了,跟着儿子又离开了家乡。一年多后,小孙子上小学了,碧兰不顾儿子的挽留,并拒绝了女儿的邀请,在大家不解和惋惜中,执意回到了老家。

    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小时候为了父母,结婚后为了一家大小,年老了为孙子们,到头来,现在还剩下什么?大半辈子过完了,碧兰突然发现,好像还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

    碧兰最终还是没能数完年轮,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哪里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场景让她在这四十二年的年轮中来回拉扯,她的眼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抬起眼,向前看去,老屋残留的痕迹处,三四间房拔地而起,院子里搭一个小凉亭,亭子四周爬满葡萄藤。院墙不用太高,南瓜、丝瓜随意地从墙上垂落下来。院脚下一小块菜地,三五种蔬菜正郁郁葱葱。地的两头有两棵橘子树,刚挂上的密密麻麻的青涩果子显得调皮可爱。几只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转悠,一条大黄狗趴在大门口打盹……

    这就是王成才想要跟她盖的房子吧,这又何尝不是碧兰想着想过的晚年生活!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人不在了,很快,就连这棵梧桐树也不在了。

    新农村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方圆几百亩将成为茶园区、果园区。规划已经敲定,土木工程已经展开。碧兰想留住这棵树,可是形势比人强,给她的不是选择题。老屋这块地基将不复存在,这棵树,有人给了她六百块钱,明天就要拉走。这里将不再与她有任何联系。

    碧兰的腿麻了,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该走了,尽管看得见的都带不走。又麻又痛的腿脚让她跛着,脚底打了下滑,差点摔倒。在这小小的惊险中,她的眼睛憋见了惊喜。长满野草的坡坎上,几根细嫩的小树苗吸引了她。欣喜、感激,全都一股涌入她的里面,驱散了满腔苦涩的松香味。“谢谢你,谢谢你!”她在心里忍不住对老梧桐树说着。

    碧兰挑选了两棵健壮的树苗,一棵种在王成才的坟边。“你说喜欢树,想做一棵树,那就好好守护它吧,它也陪着你,我今后也会常来看望你们。”

    另一棵树苗碧兰带回了家,种在房前的路边。细嫩的树苗里,生命在不知不觉中延续,碧兰感受着,或者说是享受着这种奇妙的乐趣。“小树小树快快长吧,我们一起把年轮一圈一圈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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