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川站在操场上,面前是一群人。他不认识他们,但是学校的领导却对他们点头哈腰。
“是不是你做的?”领导问。
他不说话,却回想起昨日收到的那一笔钱。足足两万块,够他的母亲用很久。
“是不是你做的?”前面的人又问道。
他回想起昨天,那个人说,只要承认这件事是他做的,那么他就能拿到那两万块。
“没事的,”那个人说,“只要呆上几年,你现在未成年,不会判很久。”
“我问你是不是你做的!”问话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如果不是旁边有这群人,可能第一次问话就是这个语气了。
“是的,”他低下头,低声说道。
面前的那一群人中有人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而后,他被带走关到了少管所。
“诶,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啊?”旁边的男孩皮肤黝黑,声音洪亮地问。
他本不打算理睬,那男孩却是无聊得很,不厌其烦地问着。
“如果有人问你是不是你做的,你就说是,听到没?”他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人略带威胁的语气。
他想问如果不承认呢?可是他不敢再问。家里的母亲生病需要吃药,而他平日里的打工的钱根本不够用。两万,对他来说是个挺大的数字。
反正他一直也不是什么好的形象,好像多一条罪状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更何况,或许,他的母亲也能够减轻点负担。
见他一直不回答,那男孩急了,索性自报家门。“我叫李千。我是因为偷东西,之前一直没事,这次说金额太大了,把我关了进来。我哪知道那玩意儿多少钱啊,我只负责偷,分到的钱只够我吃饭。”
“你们是一个组织吗?”他开始有点好奇。
“我们是个帮派,但是我们不咋打架的。偷到就偷,偷不到就跑。但是我很义气的,到现在都没把老大他们供出来。”男孩凑近了小声说道。
他沉默了会儿说:“我撞了人。”
“天呐,”男孩惊讶地叫出了声,而后捂起了嘴巴“出人命了吗?”
“嗯,”也许吧,他想。
男孩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来,“你会开车呀?”
不会,他心想,还是回了一句“嗯。”便不再说话。
这里的日子漫长而又无趣,幸好还有这个男孩一起,否则大概会更加难熬。同一个宿舍里,在那男孩来的时候本来还有个人,后来他期满出去了。
审判结果是,他需要在这里呆八年。八年,他想,那时候出去工作,是不是能够赚到的钱多一点。
他的妈妈来看过他几次,后来说,她要结婚了。再后来的几年,他都没有再看到她。
他在这里面表现很好,也没有受到苛待,只是他每一天都会回想起那一晚。如果,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现在的他又会在做什么呢?
其实,他并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完整经过。只是大概了解到,那天晚上,有人喝多了开车,撞死了一个人。而他,需要承认,他就是那个开车的人。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顶罪,只是大致猜测到,可能是操场上那群人中的某一个,或是他的亲属。
他们每晚都会看新闻,每天也有自主学习的时间。他们有书籍,他也没想到曾经那么厌恶看书厌恶学习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以看书为消遣。这里也没有其他的娱乐了,关于法律的书籍倒是很多,大多是教育类。他也逐渐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轻松。也是在阅读和学习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似乎外面的世界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也绝对不是他所在的那个乡镇的样子。
他从未到过城市,只是偶尔会在电视里看到那些高楼大厦。对于他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似乎也是另一个国家,只是说着同样的语言。在外面的世界,他的同龄人都在上学、读书。而不是像他一样,初中毕业便出来打工。那一天在操场上,他都种恍然隔世之感。
在外面的世界,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而不是像他一样一身黑色,能穿上一个月。这里的人很少洗澡,大多穿黑色,因为不容易脏。这里也没有什么洗浴的地方,本来有一个,生意一直不景气,最近也关了。
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很多的人。而这里,很少有外面的人来。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老,在这里死去。
这里的人都形成了一个个圈,医院里的人,大多是一家。其他也是一样。像他这样的人,便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打工仔。拿着微薄的薪水,因为未成年,比其他同事的钱还要更少一点。
我能去外面的世界吗?有时候,他也会突发奇想。可是想完,又觉得茫然。他能去做什么呢?他能出去吗?他要怎么出去呢?坐什么车呢?电视上的高铁和飞机,他从未看过,也无法想象它们如何运作。真的会那么快吗?能比那些在街道上飙车的人的速度还快吗?
在这里过十字路口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这里很小,红绿灯也不多,那些车子开得飞快,在路口从不减速。大概是习惯了,这里的人也大多会避让车辆,听到声音便远远躲开。这次的事故,因为酒驾,那个行人已经躲开,依旧被撞飞了。
他从未开过车,也不知道开车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开车速度一定会很快呢?他不知道。
在少管所的第一年,他学习完了初中的课本,也看了几本关于法律的书籍。那些曾经对他而言一堆废纸的书籍,却让他似乎回到了校园里。李千一开始觉得看书太无聊了,但是也慢慢开始看起了书。只是他对一些新闻类的更感兴趣一点,很少去看课本。他们俩有时候也会讨论当天阅读的内容,也慢慢对于两个世界的说法产生共鸣。
在这里的第二年,他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他自己学习了高中的一些知识,对于法律也越发感兴趣。他们的宿舍里又来了一个人,那男孩的个子挺高,但非常瘦,看起来一脸阴翳。盛川的话本就不多,这男孩的话更少。后来他们得知,他叫秦远,因为杀死自己的父亲而被关进来。他们本来很少交流,后来在盛川怎么也想不出一条题目怎么写的时候,秦远正好看到,把答案写了下来。他们仨逐渐熟悉,也知道了他的父亲长期家暴。在再一次喝醉酒打他的妈妈时,他用厨房里的刀杀死了他。
“我不后悔,”他说,“如果能早点杀死他,妈妈还能少受两年罪。未满十四岁的话,可能判得更轻。”
他今年十七岁,比盛川大一岁。在当地的唯一一所高中上学,据他自己讲,一般是前三。李千觉得他在吹牛,但盛川觉得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毕竟自己不会的题目,他都能解答出来。
秦远喜欢数学,同样是据他自己说,数学基本满分。
“数学很有意思,而且只有唯一答案,很简单。”这是他对于数学的看法。
他们仨在上午半天的学习时,都会自己看自己的书。盛川继续学习高中知识,不会的就问秦远,学完就看会儿法律相关的书籍。李千看新闻类,他甚至想以后自己能做新闻相关的内容。那些偷窃的日子,距离他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秦远也会看高中的书籍,但是大多数还是看数学相关的。在数学世界里,他能够忘记身处何处。出去之后,他想参加成人高考,他也让盛川一起。虽然,距离他能出去还有十年。
在这里的第三年,他们的个子都长了些,模样也变了些。李千依旧是他们中话最多的,他还从电视上了解到现在有了短视频平台。他出去后想在平台上做新闻或者记录生活,他觉得很有意思。李千因为表现较好,减刑至三年,今年便能出去了。秦远依旧沉迷于他的数学世界,喜欢一条题目写一上午的感觉。盛川基本将时间花在了法律的书籍上,越是学习,越是感觉自己曾经的法律意识过于淡薄。李千出去的那天,他们抱了一下以示告别。李千说:“等我出去,一定会记得你们俩兄弟的!”盛川表示,以后可以来看看。而秦远则提醒他,别忘了自己说的想做的事。下次来的话,可以让他们看看他做的怎么样。
在这里的第四年,秦远度过了自己的二十岁生日。他们在这儿,早已没了生日的概念,只是那一天,他的妈妈第一次来看他,还带来了一个小蛋糕。他一开始没有说话,只是眼眶红了。
“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他的妈妈一见到他,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他想帮她擦干泪水,但是抬了抬手,又放下。对于她,秦远是怨的,但是更多的,他还是爱她。
“妈妈,你照顾好自己。”在她走前,他说道。
她大概花了两年,才接受了自己孩子杀死自己丈夫的事实吧,秦远想着。
他和盛川分了蛋糕,味道甜得有些腻,但是他们还是吃完了。
在这里的第五年,盛川的妈妈来了,还带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自从第一年的几次探望后,这是她第一次来。
“他是你弟弟,”她显得有些局促。那个男孩眨巴着眼,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你今年都二十岁了吧,个子都高了不少,”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盛川也有些局促,他已经习惯了无人来看的日子。本来的期待早已消磨殆尽,但是看着她的白头发,他也说不出什么怨的话来。
十分钟不到,那男孩便哭闹着要走。她放下了蛋糕,让他照顾好自己,便离开了。
他和秦远分着蛋糕,突然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候家里还没那么穷,爸妈都打工,他们的家庭不算富足,但是吃穿住行还是够的。上初中后,他爸便跟着几个同乡的人一起出去打工了。后来,却再也没有回来,音讯全无。他妈妈没有说过他爸在哪,但是那些同乡的人的家人说,他们被传销组织骗去了。后来他妈妈生了病,本来是小病,因为拖得时间太久,而落下了病根。他本来学习还不错,后来到初中,经常翘课出去打工。再后来,刚毕业,便来到了这里。
秦远也回忆起他的童年,那时候他的爸爸还没有家暴,他们家勉强倒也算得上温馨。后来他喜欢上赌博,欠了很多的债。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开始打他和他的妈妈。一开始他只要考得好,他的爸爸能够和颜悦色好些天。后来,他不打他却会打妈妈,他拦着的话便一起打。他想让他的妈妈离婚,可是她说没有那么简单。他也曾报警,可是调解后迎来的是更深的毒打。这次他数学竞赛由资格可以参加,他正想回来告诉他妈妈这个好消息,却看到了被打的流血的她。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早有所想,他杀了他。
这个蛋糕也很甜,甜得甚至有些苦。他们聊着过去,也慢慢将它分完了。
在这儿的第六年,只有李千来看了他们。他说自己的短视频做的很好,有不少粉丝呢。他给他们看了他拍的视频,一开始很粗糙,后来还有了一些剪辑和拼接,看起来很不错。他的视频内容是采访和记录生活,他采访的内容很多,但是大多是关于这里人的生活。
“那些人还说我是摆拍嘞,他们不相信现在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咋地不信呢?这些人都是随便找的问的嘛。”
他们都笑了起来。盛川也开始期待,他出去后的生活。他在这里表现很好,获得了减刑,明年就能出去了。他让李千给自己下次带些高考的模拟题,李千表示保证完成任务,还要带两套。
第七年,盛川刑满释放。李千来接的他,他拍了拍秦远的肩膀向他告别。他已经学完了高中的知识,打算出去参加高考。他和秦远约定好,他要考去南方,在那里等着秦远的到来。秦远笑着点头,让他高考加油。虽然出去了,盛川还是时常过来探视,还不时带点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一些数学题。他现在在一家小超市工作,负责搬运货物。他的力气要比之前大的多,因为成年了,拿到的工资也比之前高上一些。他去看过他妈妈一次,她现在住在另一个地方,将屋子留给了他。虽然里面的东西早已破旧,但是还是很干净。她大概不时会过来打扫,等着他回来。因为释放时已过了考试时间,他一边打工,一边准备着考试,每周还会去看望秦远。外面的日子好像跟在里面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要自在一些,也自由很多。
第八年,盛川参加了高考。考了一个很好的成绩,能够上一所不错的学校。因为有案底,所以有些学校不接收。他还是挺满意现在的学校,并选择了法律专业。也许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律师,但是他依旧选择了这一专业。这个学校在南方,这是他第一次从这里出去。在去上学前,他去和他的妈妈告别,想给些钱给她,却被她拒绝。
她说:“如果当时我没有生病,那么你也许会有更好的生活。”
盛川的回复是:“那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也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而且,”停顿了几秒,他继续说道,“当初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走前,他还和李千见了面,也去见了秦远
“明年你也要加油,”盛川说。
“好,”他点头。
他们相约南方再见。
第九年,秦远因表现较好减刑释放,他的妈妈和李千都来接了他。有老师惜才,帮他打点好,他回到了学校。虽然有些流言,但是他只专注于学习。他出来的时候是四月,刚好可以参加这一年的高考。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南方,虽然学校并不是最好的那一批,但他还是很开心。
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另一个城市,也是盛川现在所在的城市。下了火车,到出口处,他看到了盛川。
一年不见,他似乎更年轻了些。穿着白t和牛仔裤,向他挥着手。在来之前,他们通过手机联系过。那时候还觉得有些生疏了,一见面反而话多了起来。他们聊起这一年,尤其是盛川,他在网络上写了书,有不少的读者。他很喜欢现在学校,也很喜欢这个城市。
坐在地铁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秦远觉得自己也许也会喜欢上这里。在这里,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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