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给她打电话。
偶尔跟她通电话,可能是少数的几个节日里。她的生日,或者妇女节,或者母亲节。好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拨通她的电话,程式化的说一句“节日快乐”,然后在她不知道是否欣喜的口气里,跟她寒暄几句,再被她以“电话费很贵”这个好几年不变的理由挂断。
说的我好像很不孝顺一样,但事实就是这样。只是这个事实的背后,又是另一番光景:其实我们母子关系挺好。是那种不用像外人展示的好。因为我不怕在旁人的眼里以一个不孝子的形象出现,她也不需要有一个看得见的“好儿子”在别人面前炫耀。这一点,我们特别母子,特别的步调一致。
羞于表达,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基因缺陷,很多在别的母子做起来甜甜蜜蜜的事情,在我们这里总是有一些扭捏。比如打电话这回事,除了吃好穿暖早睡的日常对话,她很难再有多余的话对我说。
也许是我没有继承她那部分缺陷基因的缘故。如果是两个羞于表达的人通电话,至少,会因为双方不善谈吐而意见一致地迅速挂掉电话。谁也不会对谁多出一份愧疚。可是,在我们俩之间情况好像不是这样。有些东西,出自内心的需要也好,出自表达孝顺这种美德也好,我是想说出来的。但是比较难从她那里获得倾诉的机会。往往我要开始展开我盘算很久的叙述,她已经暗示我到了挂电话的时间。我再说下去,她难受,我尴尬。
可是,终究有些时刻人是无法克制虚荣的,我偶尔也想要向旁人展示爱我的她。
其实,我希望给她打一个电话,我们可以东拉西扯地就用掉半个小时,我可以给她讲一些我工作的难处,即使她并不懂,她可以跟我说一些农事的艰辛,即便我无法切身体会。我希望跟她有这样具体的亲密关系,而不是内敛的,深入的,需要挖掘的。特别是看到朋友、同事,跟不在身边的母亲一个电话,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把我晾在一边半个小时,我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羡慕。
偶尔,我也会心血来潮的想,她也是有表达母爱的强烈愿望的,只是因为我的不主动剥夺了她表达的机会。于是,我就会一腔热血的拨通她的电话,期待她以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的口吻,说出那些我想听到的话,然后跟我天南地北的胡侃,分针走掉了大半圈也丝毫没有察觉。
然而,仅有的那么几次,电话拨通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次是她正在打麻将,大概是到了要糊牌的紧要关头,她的十二分精力都留在了牌局上,跟我说话断断续续的,完全对不上号。以至于我觉得我跟她继续聊下去,是对她的一种打扰;一次是她在做饭,锅里的油似乎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菜再不下锅,熊熊大火就要从锅底蹭蹭蹭地升起来。那个时候,手机已经被她丢在了灶台的一边,我默默地听见“哧”的一声,菜下锅了,开始翻炒……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想,也许等她炒完菜,她都不知道我已经挂掉电话了。还有几次,当时的具体情况已经忘了,但是结果大同小异。
没有跟她谈论这个问题,因为似乎从小我就习惯于她不表达爱。但是习惯归习惯,我的心里曾经是有无限心酸的。少不更事的年纪,甚至因此而生出过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念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个夏天的傍晚,放学后天下着大雨,别的同学有的自备着雨具,有的被爸妈来接走,我没有带雨具,可是想也没想,骑着自行车就穿入了雨帘。家离学校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就一路在瓢泼大雨里淋着骑了回去。在雨里,那一条路特别的漫长,夸张一点来说,就感觉不会有尽头了一样。雨打在我脸上,我不记得那种冰冷而略微刺痛的感觉,有没有导致泪腺开闸。我唯一记得的是,我坚信她不会像小说里面讲的那样,我在准备淋着雨回家的时候,突然撑着伞出现在我面前。回家的时候,身为一家茶铺老板娘的她,正在忙着招呼家里的客人。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她只是叫我赶快去把衣服换掉。
初中开始在县城的学校里读书,因为路程远需要住校。读书的时候,她没有送过我,放假的时候,她也没有接过我。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在县城里读书的六年,她从来没有在我的学校出现过。我似乎也没有期待过,某一天,她出现在教室的窗外,狠狠地盯着上课出小差的我。因为,我们的相处模式里,一开始并没有设计这一款。
她开始有变化是我读高中的事情。可能是她意识到我长大了,又或者某个八点档的电视剧里的剧情给了她启发,她似乎从不表达转变为表达一点。那个时候座机已经比较普及了,家里有电话,寝室也安装了电话。偶尔她也会打个电话来,问问我的学业。不过那也是很偶尔的事情。有时候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我听着她在旁边小声的说一句,父亲就原封不动地在电话里说一句。她隐匿在父亲的背后,隐匿在电话筒的背后,羞涩而又认真地开始表达。
第一次碰到这个情况 的时候,我记得我的鼻子是酸的。
更大的惊喜是高三的一个早上。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残酷的高考压力几乎让我忘记了这件事。六七点的光景,寝室的电话突然响起,在一片惺忪的抱怨声中,睡在下铺的我无意识的接起了电话,然后一下就醒了。是她的声音,有点生硬的,仿佛练习了很多遍仍然感到无法适应的,说了一句很书面的祝福:“儿子,生日快乐!”局促而又简短,甚至因为不习惯都省去了高考不远要努力的叮嘱。直到电话出现了很长的忙音,我都没有回过神来,仿佛不敢相信。那一刻的泪流满面,是我在学业压力的长久压抑之中最痛快的一次哭泣。
以后的每一年生日,都会接到她的电话。依旧的局促简短,可是一次比一次要长那么一点。但是平常的电话,仍然是规定了格式的稀松平常。吃得好吗,穿的暖吗,晚上不要熬夜早点休息。
奇怪的是,抛开电话,面对面的时候我们话也不多,可是就是知道彼此是爱对方的。不是那种因为是母子所以理所当然爱,而是真真觉得是爱的。在大马路上散步牵着彼此的手,吃水果的时候默默地为对方削好,一起为某个电视剧不满意的结局而惆怅……
我想,对于一些人来说,表达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特别是要借助电话这个本来就没有温度的媒介。对于她来说就是如此。她也有她的认知,她不讨好传情达意的电话,她就是跟它保持着距离,但是这不妨碍她爱我,她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我永远记得,我去上大学的那个凌晨,四点过就要起来去赶车。是父亲送我去外地的大学,她就没有起来。父亲拿了行李先出去了,我呆在她的房间外面,看着窗帘上慢慢现出她从床上坐起的身影,看着窗帘上她坐起的身影慢慢的开始小频率地颤抖,看着她的身影最后颤抖的厉害最后无法控制地发出声来,我就知道,她心里对我的爱,是没有边际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