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十五期“容”。
01
文茵没有想到,给妈妈找护工会这么顺利。
推开德康家政公司窄窄的门。里面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电脑桌前。见有顾客来,女人连忙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说自己姓林,是这儿的负责人。文茵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妈妈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话音刚落地,林经理就笑眯眯地问:“您贵姓?”
“免贵姓文,我叫文茵。”
林经理目光闪烁,沉吟片刻后说:“正好我这边有个护工刚刚闲下来。她叫万倩茹,今年五十八岁,身体很好,干活也利索。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
林经理殷勤地把手机伸给文茵。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整洁的淡蓝色家政服,双手交叉放于小腹前,温和地看向文茵。
“看上去比较专业。”文茵满意地点头,“她干护工几年了?”
“嗯,我想想。”林经理大眼珠子转了转,“七八年是有了。”
“那她在上一家为什么不干了?”文茵问。
“哦,上一家她伺候的那个老太太去世了。她正好闲下来。”
“其他条件还不错,就是年龄大点。”文茵有些犹豫。
“文女士,您可能以前没有用过护工。像您母亲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也只有五十多岁的大姐们愿意伺候。那些三四十岁的小媳妇,她们更愿意接些轻松干净的家政活。”
这倒也是。文茵没有说话,寻思着再上别的家政看看,毕竟这只是第一家,多看几家比较一下,这样稳妥一些。
“文女士,这个护工真的很合适,您快定下来吧。她跟我说了,工资方面,三千五六就行。而且她干二十四小时,节假日也不休。这么好的条件,您上别的哪家家政都是找不到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林经理说着站了起来,“我把万姐叫过来,你们谈谈?”
这么低的工资?之前问了几个家里给老人雇护工的同事,护工的工资一般都在五千左右。文茵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林经理拨打手机,那边马上有人应答:喂——“有活来了,你快来吧!”好的、好的,对方忙不迭地答应着,声音很轻柔,带着明显的喜悦。
文茵一边和林经理聊两句,一边望向墙壁上的规章制度。“即使在雇主家受了委屈,也不能离家出走”,看到这句话,文茵不由想笑,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离家出走!忽地,心脏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劲拽了一下,她嘴角的笑纹也猛地僵在了那儿。
她走过去看墙上的内容,背对着林经理悄悄把涌出的泪抹去。
“林经理——”门口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文茵转身望去。那个女人正含笑看着她。对方盘着发髻,带副眼镜,细眉秀眼,手里推了个行李箱。若不是先前看过她的照片,文茵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她也是来找护工的雇主。
林经理站起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文女士,这位是万姐。”
“文,文女士,你好!”万倩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文茵的手。
02
“万姐,你好。”文茵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对方温热的手里抽出来。除了自己的妈妈,她从不愿意跟陌生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
“文女士,您如果觉得万姐人合适,就签了合同吧。” 林经理催促道。
“那工资?……”文茵转向万倩茹。林经理口中那么低的价格,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三千五就行。文女士,你看我,没有老伴,回家也没啥意思,节假日我都不用休的,我保证二十四小时照顾你,你母亲。”万倩茹急急地说。
“好,那就签合同吧。”文茵这次不再犹豫了,痛快地点了头。
签完合同,文茵付了林经理三百元管理费,就和万倩茹出了门。
文茵在一辆黑色的奥迪前停下,打开后备箱,便去提万倩茹手里的行李箱。“我自己来。”万倩茹忙不迭地摆手,一使劲将行李箱抱了进去。“万姐,看你不胖,想不到你的劲还真大。”文茵夸赞道。
万倩茹嘿嘿了两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拐弯,接着直行。文茵专注地开车,万倩茹坐在后面。后视镜里,两人的眼光偶尔对上,不约而同地笑一笑后又分开。不知为什么,文茵总感觉对方有点面熟,但她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打破尴尬场面,把母亲的详细情况向万倩茹作了介绍:妈妈今年七十三岁,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待了近一个月。转到普通病房后,她请了半年的假,陪着妈妈做康复,直到前天办了出院。妈妈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能够扶着助步器走五六步了。
“这就好,就是辛苦你了。”万倩茹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后视镜里的文茵。
“当女儿的,这都是应该的。”文茵说。
两人默默无语。文茵在脑海里使劲搜寻着,这个万姐,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万姐,你在干护理以前,还从事过什么职业?”文茵有意识地没有说“护工”而是说“护理”,想表示一种尊重。
“哦,是这样的,在之前我一直是幼儿老师。”
“怪不得,您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那您在哪个幼儿园当老师?”文茵将“你”换成了“您”。
“爱宝贝幼儿园。我二十岁上班,一直在那儿干到退休。”
“爱宝贝呀,我小时候就在那儿上的幼儿园。”文茵惊喜地说,“我说呢,看您有点面熟。”
“我应该教过你!”万倩茹深深地看了文茵一眼。
“很可能。”文茵高兴地说。万姐当过幼儿园老师,又教过自己,那她就比较可靠了。把妈妈交给一个陌生的护工,她心里很不放心。为此,她在去找家政前还特意买了两个“小鱼在家”智能机器人,分别放在客厅和妈妈的卧室。它可以进行视频对讲,还有监控功能。即使这样,文茵仍然对即将面临的新生活充满了忐忑。现在,她的焦虑有所减轻和缓解了。
车又拐了一下,直行几分钟后驶入“锦绣年华”小区。电梯间里,并没有其他人。“我家在十七层。”文茵笑着说。“十七啊?!”万倩茹脱口而出,她的面容接着沉郁下来,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万倩茹情绪上的变化落入文茵眼里。她很不解:十七,这是个很平常的数字呀,单位的很多同事在挂车牌和换手机号时都喜欢有这两个数字,开玩笑说“17——要提(拔)”。那么,这个数字对万姐意味着什么呢?
电梯“铛”的一声停了,两人都顿了一下。十六楼的一个老太太朝内探了下头:“是上去的?我看错了……小文,这是你家的亲戚?”
“大姨,这是刚给我妈找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合上了。
文茵打开家门,就在她回头提行李箱的那一刻,万倩茹惊叫了一声。
03
文茵回头一看,不禁好气又好笑:她家的小狗缩在她的脚跟处,朝万倩茹发出短促的“喔喔”声。这边在示威,浑身乌黑的毛却在不停地抖动着。
文茵蹲下身子抚摸着小狗:“团团乖,不害怕,这是万姨,来伺候姥姥的。”
两人进了屋,文茵带着万倩茹先去看了南面卧室里的母亲。文红蕊还在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圆圆的脸庞带着红晕,眉毛细细的,有明显纹过的痕迹,在前额那缕灰白色头发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过了一会儿,文茵做了个手势,示意出去说话。
“你妈妈看上去情况挺好的,你照顾得真好。”万倩茹盯着文茵。
“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辛苦把我养大,现在病了,我当然得靠上去。如果不是单位有规章制度在那儿约束着,我倒想一直陪着妈妈,直到妈妈完全康复。”
“你是个孝顺的女儿。”万倩茹的脸上带了尴尬,她眼看着别处,“小文,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文茵感到奇怪,在与万倩茹见面的那一刻,还有这一路,她都能感觉到万倩茹好像有什么心事。“文姐,您说吧。”
“你看,你妈妈七十三岁,我也快六十岁了,基本上是一个辈分的人。以后,能不能——你喊我姨呢?”
“就这事?”文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这事。”万倩茹郑重地点点头。
文茵笑了:“我是觉得,您看上去挺年轻的。再说,您的岁数也确实不大,才五十八岁。我呢,今年四十一了,我们相差十七岁,所以我喊您姐。不过,您要是喜欢我喊姨,我就喊姨。万——姨!”
“嗳,这样好!”万倩茹笑了。
“团团,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拿吃的。”文茵伸手拍了拍脚下的小狗。
万倩茹轻皱一下眉头:“小文……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家里有病号,最好不要养狗,它们容易身上带有病菌,还到处是毛……”
“我都知道。”文茵转过身背对着万倩茹,“我妈妈原来也不赞成我养狗。这是我养的第三只狗,才来一年。它们都是流浪狗,没有爸妈,都很可怜。”
“小文,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万倩茹抱歉地说。
“万姨,您说的没错。我妈妈刚开始也这样说,她是医生嘛,讲究很多。不过后来,她照顾这些小家伙比我还上心。小家伙们也很亲她……”说到这里,万倩茹的鼻子发酸。她眨眨眼,硬把眼泪憋回去,然后从餐边柜里取了狗粮,笑着转身。
04
档案室。文茵和王姐整理资料。
“王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老师了,你可要手把手教我。”
“没问题!只是,文主任,你放着中层不干,来干档案员,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王姐,你以后可别叫我主任了,现在我就是你的徒弟。我辞职是为了方便照顾我妈。办公室主任我不干了有人干,但妈妈只有一个。”
“有你这么好的女儿,你妈妈真是幸福!”
“王姐,应该倒过来说:有这么好的妈妈,我真是幸福!”
文茵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一看号码,文茵慌忙把资料放下拿起手机。
“小文,不好了。”万倩茹慌里慌张地说,“团团跑了。”
“是团团?吓死我了!”文茵长呼吸一口,又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团团跑哪儿去了?”
“是这样的,今天生活区里有结婚的,我带着大姐去看热闹,团团非要跟着。结果一到楼下,鞭炮声一响,团团吓得就跑,转眼就不见了。我在生活区里找了一圈儿没找到。门卫说,他看见团团跑出了生活区,他还喊了一声。但受惊的团团越跑越快,钻到绿化带里没影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团团胆子小,最怕鞭炮声……”文茵又急又气,“我妈没事吧?……没事就好,你先照顾好我妈,我去找团团。”
文茵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塞到包里,和王姐打了个招呼,就直奔电梯而去。
她开着车,在生活区周围一公里处沿着马路边慢慢行驶,遇到绿化带就停下来,细细地查找并喊着团团,还问行人有没有看到一只浑身黑毛的小狗。整整三个小时,她又累又渴。当又一个行人朝着她摇头,她失望极了,回到车上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万倩茹的电话。文茵不想接。她特意叮嘱过万倩茹,说团团怕鞭炮声,可万倩茹到底还是把它带下楼去了,这是什么居心!电话一直响着。文茵只好接起来,不耐烦地问:“你又有什么事?”
“小文,大姐要跟你说话……大姐,你说吧,小文在听着。”
“圆圆。”文红蕊叫着文茵的小名,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嗳,妈妈。”文茵换了温柔的语气。
“回家吧……不要找——团团了。” 文红蕊很用力地说着。
妈妈虽然渐渐好起来,但毕竟受过重创,大脑经常处于糊涂当中,能跟人正常交流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好的,妈妈,我马上回家。”文茵笑着,眼泪流下来。
05
吃饭时,文红蕊盯着万倩茹,露出不满但又怯怯的神色。
“妈,您怎么老盯着万姨看啊,快吃饭吧。”文茵把饭碗朝文红蕊挪了一下,又拍拍她的手。
“她是谁呀?”文红蕊小声问。
“她是万姨啊,来照顾您的。您又忘了?”
“我看她是来吃饭的。”文红蕊噘起嘴。
文茵朝万倩茹传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又说:“妈,您吃的饭还是万姨做的呢!”
文红蕊看看四周:“团团呢?”
“到邻居家玩去了。”文茵说。
过了一会儿。团团呢?到邻居家玩去了……
两人服侍文红蕊上了床,换好尿不湿。文红蕊的眼睛只看着文茵:“圆圆,你也睡一会儿吧。”话音刚一落地,人已进入睡眠状态。
两人轻手轻脚出去,收拾好厨房后才坐下来。小文,万姨,两人几乎同时发声。
“万姨,我妈妈得病后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的话您别介意啊!”
“小文,大姐的病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介意!我想说的是,实在对不起了,把团团给弄丢了。”万倩茹抹了一下眼睛。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大姐听到鞭炮声后,就着急起来,说是圆圆要结婚了,她得去看看。我带着大姐急急忙忙往外走,关上门按了电梯后才发现团团一声不响也跟了出来。这时电梯的门开了,我来不及多想就推着轮椅进去了,还按着电梯按键说了句:团团快进来。
“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新人喜气洋洋,围观的人都在欢叫着起哄。大姐的脸却耷拉下来,说‘不是我圆圆结婚,回家——’我推着大姨从人群里出来,这才发现团团不见了。”
万倩茹在说的时候,生怕漏过每个细节的认真样子令文茵很感动,她的眼泡红了:“万姨,我上午对您的态度不大好,也向您道歉。团团丢了,也不完全怪您,您也别太自责了。回头我在网上发个帖子,也许会有好心人把团团给送回来的。”
“那就好……小文,另外我多嘴问一句:你的岁数也不小了,难道还不考虑成家?是不是没遇到合适的?也别太挑剔了……”
万倩茹只顾自己说,没注意到文茵的脸色已暗沉下来。“万姨,您也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去上班了。”文茵打断万倩茹的话,站了起来。
开着车,文茵又在生活区周围转了一圈。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文茵把车停下,上网发了个寻找团团的帖子。心中烦闷,便摇下车窗。
时值四月,外面春光无限。偶尔有老太太摇摇晃晃从车旁经过,文茵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背影。妈妈突发疾病的最初几天,文茵出医院办事,在大街上,每一个阿姨的背影都牵引着她的眼睛,如果妈妈是其中的一个老太太,那该多好啊!
妈妈,对不起,都怪我!
06
去年十月的那一天,如刀子一般刻在了文茵心里。每当夜深人静,或者一个平常的时刻,那一幕一幕,会如突发的洪水朝她汹涌而来,灌得她几乎窒息……
“圆圆回家了。”妈妈一如往常,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包。
“妈,您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都是你喜欢的,快洗洗手过来吃吧。”
“哇,清炖狮子头,文思豆腐,香菇炒油菜……都是淮扬菜啊!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跟我圆圆在一起的日子,每一个都是好日子。”妈妈含笑看了她一眼。
“很有哲理的样子。”她戏谑地斜了妈妈一眼。
娘俩说说笑笑。她抹了一把嘴:“我吃饱了,老妈炒的菜就是好吃!”
“吃饱了?那我有话跟你说。”妈妈戴上老花镜,拿起手机,点开,“一个老同事今天给我打电话,她手头上有一个小伙子很不错,是个医生,跟你同岁,长得一表人才……”
“妈,跟您说过八百遍了,我不恋爱,不结婚!”
“你听我说完,这个小伙子真得很不错,关键还没有结过婚。像你们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的,真是凤毛棱角了……”
“妈,我就不明白,结婚有什么意思呢?像您这么善良,不是一样被离婚?”话一说出,她就后悔了。妈妈离婚,还不是因为自己?
“我的情况不一样。”妈妈似乎并不在意女儿的话,她继续推荐那个小伙子,“你看看他的照片,真的很不错。”
“妈,那您慢慢看吧。”她起身,“我上班去了。”
“圆圆!”
哐——
会议室里,她正专心地做着笔记。来自口袋里手机的振动让她微蹙了眉头,打开一看,是妈妈的。“我在开会,过会儿打给您。”她压低了声音。“圆圆,我——”妈妈那边话没有说完,她就挂了。
手机又振动了,打开一看,还是妈妈的。这个老太太,倔劲又上来了!她直接按了拒接。
领导的讲话结束了,她和大家一起热烈地鼓掌。随着主持人一句“散会”,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拉动椅子低声说话的声音。她心情轻松地随着人群往外走,口袋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今天老太太是怎么了?正想和妈妈开个玩笑,落入眼帘的却是“邻居张阿姨”几个字!她的心陡然提起来:“张阿姨,有事吗?”
“文茵啊,你妈妈是不是出门了?我听见你家的狗一直叫,敲门也没有人回答,打你妈妈的手机也不接……”
“我马上回去。”她的脸色变了。接着用颤抖的手拨打妈妈的手机,没有人接。
她开着车风一样疾驰在路上。别慌,妈妈不会有事的,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来。妈妈打电话时,似乎团团在旁边旺旺地叫着?妈妈怕影响她的工作,在她上班时是很少打电话来的。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了呢?……也许,妈妈是出去买菜了,忘了带手机……不要慌,一定没事的……
还在电梯里,她就听见团团的狂吠声,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你可回来了!”邻居张阿姨站在她家门口。她拿钥匙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怎么也伸不进锁孔,还是张阿姨替她开了门。她冲进房间内。
妈妈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双目紧闭,口里还往外冒着暗红色的泡沫。“妈——”她哭叫了一声,扑上前去。
妈妈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睁开又睁不开。她在瞬间冷静下来,拿出手机拨打120。对方问她家的住址时,文茵说了生活区的名字就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还是张阿姨在旁边提示了她,她才告诉对方自己的楼号单元和房间号。
从这天起,她便一直守候在妈妈的身边。
07
打起精神来,妈妈不是说过嘛:人活着就要奋斗!文茵抹一下眼睛,抿了抿嘴角。
下午上班后,人资部通知:总部要收员工的职称证书,要求第二天上班后交上去。文茵惦记着妈妈还有团团,手头上的工作一忙完,就和王姐打了个招呼说回家找证书。
在生活区周围又转了一圈,这次寻找的范围更扩大了,还是未见团团的踪迹。倒是给不少在路边溜达的叔叔阿姨留了手机号码,请他们如果发现有长得像团团的小狗就打电话给她。
回到家,她轻轻地打开了门,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妈妈从小就教育她,要做个举止文雅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听过,然而妈妈生病后,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妈妈希望的举止文雅的女孩子。
家里静悄悄的,妈妈的卧室门关着,妈妈的鼾声传出来。万姨大概也睡了。文茵这么想着,朝卧室对面的书房走过去。
书房的门关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声,让文茵停住了脚步。外人进来了?不大可能,这个小区的门卫还是很负责任的。那么是万倩茹?
文茵轻轻打开了妈妈房间的门。妈妈还在睡着,护工的床上没有人。她稳定一下自己,转身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然是万倩茹,她正站在书橱前面。一见文茵进去,万倩茹猛一哆嗦,匆忙把什么往里一放,然后将橱门关上,尴尬地笑笑:“大姐说要写字,我过来找只笔。”
文茵也笑笑,说回来拿证书。
“我去看看大姐。”万倩茹慌忙走了。
万倩茹一离开,文茵就立刻打开她刚才开的那一扇橱门,里面有两个隔断柜,一个全是相册,另一个则是皮包和信封之类。文茵翻了一下皮包和信封,从里面找出一个装钱的信封。她记得里面有五千元,是作为平时应急的。她数了一下钱,只有四千四百元,又数了一下,确实少了六百元。
文茵把钱放回原处,找到证书后推开妈妈卧室的门,向万倩茹说了一声就走了。
心里带着问号,从家里一到楼下,文茵就迅速打开了手机里的“小鱼在家”:万倩茹回到妈妈的卧室,先查看了一下妈妈的尿不湿,接着就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好像没有什么异常。那她进书房找只笔为什么那么慌张?少了的六百元钱又到哪里去了?
对于从五千元里只拿六百,文茵并不感到奇怪。这让她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同事,那人就只从你钱包里偷个十块二十块,五十或一百的倒不拿,这样被偷的人一般都察觉不到。难道万倩茹也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但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贪财的人呀,连工资她都只要那么少。她又记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有个女的明明家里不缺钱,但她不拿点别人的钱心里就抓痒,就连第一次到婆婆家也得偷点东西,事后再悄悄还回去。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病态。难道万倩茹也是这样?
文茵越想越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她决定马上去一趟家政。
林经理见了她,明显愣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吗?”她有些紧张地问。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一下那个万倩茹的情况。她来找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文茵直截了当地说。
“嗯,她说只有当一个叫文茵的女士来的时候,才能把她叫来。我问她为什么,她开始不告诉我。我说如果你不讲明白,那就不要在我这里找工作。她说请我放心,你是她一个远房亲戚,她只是想帮帮你。因老一辈发生过矛盾,她不想让你知道她。”
“原来是这样,我说总见她有心事的样子。”文茵笑着说,“行,那我没事了。林经理,麻烦你别将我来这儿告诉万姨。”
“您嘱咐过了,我肯定不会和她说的。”林经理陪着笑脸。
文茵接着又去了另外一家家政。一听她的名字,对方也说要叫万倩茹过来。文茵忙说,自己还有点事,下次吧。又去了一家家政,同样的情形。
这个万倩茹,很不简单啊!记忆里,她从来没听母亲说过有这么一个远房亲戚。也许,确实有,只是母亲没有和她提过?可万倩茹为什么要偷拿她的钱呢?
08
第二天上午,文茵到单位后,接到通知去总部开会,会议结束后就直接回家了。家里没有人,文茵于是乘电梯下楼。
在电梯间里,碰到了十六层的那个老太太。“你家的护工真好,对你妈妈照顾得可细了,不是按摩就是扶着走路,一刻也不停。”“嗯,她人是特别好。”
“一个月你给她多少钱?”“三千五。”
“这么少啊!嗳,她是不是你家的亲戚?我看她和你长得挺像的。”“我们是远房亲戚呢。”
“我说呢,怪不得长这么像!”
单元楼前面,有几棵开着粉红花朵的树。在树荫下,万倩茹和坐在轮椅上的文红蕊正在说话。文茵轻手轻脚走过去。
万倩茹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大姐,你是不是年轻时纹过眉毛了?真臭美!这朵花我给你插在头发上好吧?”“好——”
文茵走到跟前时,文红蕊一见她,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伸手将头上的花拿下来。文茵明白妈妈的意思,赶紧蹲下来,让妈妈把花插在她的头发上。
“小文,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跟你说啊,今天大姐又进步了,一连走了八步!……大姐,待会儿我们再走给圆圆看看,好不好?”
“你也休息会儿吧。”文红蕊说。万倩茹的眼睛亮闪闪的:“谢谢大姐!”
“你是谁呀?”文红蕊茫然地看着万倩茹。
文茵和万倩茹都无奈地笑了。文茵岔开话题,逗文红蕊说:“妈,您多大岁数啊?”“六十来岁。”文红蕊肯定地说。“妈,您今年都七十三了。”“哎呀,没有那么大!”文红蕊不满地看了女儿一眼。
“大姐今年才六十八岁。六十八,一枝花!我说的对吧,大姐?”
文红蕊开心地笑了。万倩茹悄悄对文茵说:“我这是善意的谎言,逗大姐开心罢了。”
文茵亲热地拉住了万倩茹的手……
昨天晚上,文茵下班回家后,万倩茹依旧忙着做饭,伺候文红蕊,忙得团团转。文红蕊上床睡觉后,文茵轻声对万倩茹说:“万姨,咱们聊聊吧。”万倩茹默默点了点头。
“白天我回来时,您在书房里除了拿笔,还干了什么?”文茵单刀直入。
万倩茹脸腾地红了。她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我也憋半天了,索性和你说了吧。我很喜欢小孩,所以中师毕业后去当了幼儿老师,一直到退休。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我这么喜欢孩子,婚后却一直不孕,他因为这个和我离了婚……今天大姐说要写字,我就到书房里拿笔,无意间发现桌子上有一本相册。我匆忙翻了翻,是你和大姐的照片。你小时候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大姐休息后,我便到书房里找你别的照片,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你推门的声音,我就有些紧张。”
“不就是看个照片嘛,您紧张什么呀?”文茵笑了。
“现在说起来我也觉得好笑,但当时我就是挺紧张。可能我对你家还陌生,又私自翻看你家的东西,有点不光明正大的感觉。”
文茵点点头,万倩茹的解释尽管有点不可思议,但设身处地替她想想,也说得通。唉,没有生育,又离了婚,真也挺可怜的。文茵联想到妈妈的人生,不觉心内发酸。她稳定一下情绪,又说:“万姨,我也不瞒您。今天我去德康家政了,还去了其他两家。您和我家有亲戚关系吗?所以,您要来帮我和妈妈?”
对于文茵的问话,万倩茹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她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点点头:“是的,我妈妈和你姥姥是远房亲戚,住在一个村里。后来,你姥姥生了你小姨,因为奶水不够,而我也在同一个月出生,你姥姥就请我妈妈一块喂着你小姨,谁承想,你小姨却呛了奶,结果就……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不再来往。我妈妈一说起这事就很后悔,说就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才让你姥姥失去了一个女儿。我妈妈去世时还对这事念念不忘。
“听说你妈妈出事后,我就想来帮你,可又怕你拒绝。所以我就采取了这样迂回的办法。”
原来是这样!文茵恍然大悟:怪不得万倩茹让自己称呼她姨,怪不得她要的工资这么低。
“万姨,您也别内疚了。妈妈生病之前,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事。想必我姥姥也早就谅解了您的妈妈。”文茵上前握住万倩茹的手。
文茵不想再问那六百元钱是怎么回事,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难事又不好意思向自己开口,也许有一天她会主动告诉自己。
没料到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第二天上午,文茵在整理桌上资料时,一张结婚请柬从里面冒了出来。打开一看,是同事小周的。她顿时想起来了:前天,她抽空去银行取了五千元钱。回单位后发现桌上有结婚请柬,就拿出六百元包了个红包给小周送去了。回家后她按老习惯将装钱的信封放到了书橱里。这两天事多,送红包的事就让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文茵拍了一下脑袋——幸好没有向万姨提起这件事!
09
十月的一天,文茵在办公室里品着红茶。茶是万倩茹带来的,非要她带到单位喝,说是天凉了喝点红茶暖胃。
外面,天阴阴的。那棵高大的柏树坚挺地站立着,苍翠的枝叶极力朝文茵这个方向靠近,几乎伸展到了窗子上。风吹来,叶片雨纷纷掉下,在空中旋转着,迟迟不愿落入大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舞姿……
桌子上的手机突然颤抖着嘶鸣起来。一看号码,文茵连忙拿起手机。
“小文,你别着急,先听我说。”万倩茹声音低沉,语气带着刻意的放缓,“大姐不太舒服,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你先去医院等着。你千万不要着急,开车慢点……”
天阴得更厉害了,乌压压的云扑过来。文茵火速赶到医院,救护车已停在急诊楼前,万倩茹和护士正在吃力地把文红蕊抬到轮椅上……急诊科,叙述病情,医生诊断,交费……一阵忙乱后,文红蕊被推进了CT室。
留一个亲人陪护,其他人离开CT室。医生要求道。
文茵赶紧去穿防护服。“我留下吧,你在外面等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万倩茹一把推往门外。
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说是癫痫发作,但没有出现新的病灶。就在文茵松了口气时,医生后面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一片冰凉:病人由于第一次发病时出血过多,以后病情还可能继续恶化。
望着病床上轻轻打着鼾声的妈妈,文茵心如刀绞。她曾以为妈妈只要做好康复,身体就会越来越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而这一切,都是拜自己所赐!
如果那天她不惹妈妈生气,妈妈就可能不会突发疾病。如果那天她接了电话,及时送妈妈去医院,妈妈的病情也不会延误。
世上还她这样的女儿!妈妈的一生,就是因为她而完全改变了!十七岁时她早恋,被爸妈说了几句后就离家出走。被妈妈找回家后她继续破罐子破摔:辍学,染红色头发,穿破洞牛仔裤。大学教授的爸爸终于忍无可忍,说她“基因不好”,说她让他们这个知识分子家庭颜面尽失。最后,爸爸让一直护卫她的妈妈做出选择:要他们父子俩,还是要她这个抱来的私生女……如果不是因为她,妈妈温暖的家怎么会支零破碎!
时间再往前。如果,看见被遗弃在医院里的那个出生才几天的婴儿,妈妈没有把她抱回家,后面的一切不幸也就不会发生。妈妈在两年后迎来她亲生的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男孩学习成绩优秀,硕博连读,成为爸妈的骄傲。他本来对爸妈很爱很爱,尤其是对生育自己的妈妈。可就是因为妈妈选择了她,男孩在出国后就不再回来,在妈妈生病后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她还没有浑到极点,爸爸带弟弟走后,她在妈妈的痛苦里一夜长大,重返校园,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但一切都晚了。爸爸再婚的消息传来,妈妈通宵没睡,第二天好像苍老了十多岁。
我这样的女儿!文茵拍打着自己的脸。她感觉浑身没劲,热乎乎的,脸也滚烫起来。她费力地走向妈妈旁边的空床,一头倒下去。
在昏昏沉沉里,她感觉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她的胳肢窝里插冰凉的温度剂,一会儿在她额头上覆上湿凉的毛巾。“圆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呼唤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但她还是没有一丝力气,眼睛也睁不开。
那个轻柔的声音又来了。一会儿朝向她,一会儿又远一些,好像对着旁边的妈妈。这个声音轻轻切切地,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在这个声音里,她回到了医院的一张床上。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泪流满面地看着嗷嗷待哺的她,最后趁医生护士不在,俯身亲了她一口后就溜出了病房。
她回到了幼儿园。一个年轻的阿姨笑眯眯地迎接了哭泣着的她,趁别的小朋友不注意把一个美丽的小布娃娃塞给她。阿姨偷偷告诉她,就是因为知道她这个小可爱要来,自己才到这家幼儿园应聘的,阿姨要看着她好好表现。
她回到了小学时代。课间时一个阿姨经常站在他们学校的大门口,眼睛在众多嬉闹的孩子里紧紧跟随着她。
她回到了叛逆的年代。她离家出走后,曾在晚上偷偷地回来在家的周围徘徊。她没有发现,一个阿姨就躲在一棵树下望着她,悄悄地流泪。
她回到了考上大学那一天。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但她和妈妈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而这个阿姨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跳舞,放鞭炮,也是又哭又笑。
在这个声音里,她又回到了妈妈出事以后。这个阿姨去学习拿到了护理资格证,然后到所有家政公司报名,要求只给一个叫文茵的女士服务……
妈妈,文茵喃喃自语。原来,在她人生的四十一年里,一直有两个妈妈在拼尽了全力呵护她周全。
第二天,她在清脆的鸟叫里醒来。旁边是两个妈妈说话的声音。
“大姐,再吃一口,最后一口。”
“你是谁呀?”
“我悄悄地告诉你啊。”万倩茹扭头看了下文茵。文茵赶紧闭上眼睛。
“我是圆圆的妈妈。”
“瞎说,我才是圆圆的妈妈。”
“你当然是,可我也是呀。”
“我是,你不是。”
两人辩论着,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
阳光照进来,暖烘烘地洒了满屋。文茵笑了,泪水浸湿了枕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