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 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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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网图侵删）

楔子

青墙朱瓦的高宅大院内一隅，面前是水面，阳光潋滟抖着点点金光，背后是回廊，曲折幽深不见尽头，一袭黛青色旗袍勾勒了一个婀娜的身姿，或倚或靠在廊柱，手中的烟在嘴边稍作停留，烟线摇曳着升起，被镜头放大，越来越淡，直到成虚无……

十二岁的谢桃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的这幅画面时，被击中了，重重的寂寥感从屏幕里窜出来，劈头盖脸包裹了她。

正文

窝在嗓子眼里的那股火将谢桃喉咙烧得一阵干哑，她发不出一丝声音，手指更是瞬间发软，使不上劲般酸涩得厉害。等她大脑发出指令前，她已退回了客厅，摸出烟盒，敲了几下终于弹出一根，含在嘴里，现在必须有件事来做，她太惊讶了，小桃子竟然吸烟，还不到14岁的小桃子，刚升入初中，乖巧得让人不忍高声说她一句的小桃子，竟然抽烟。

就在一分钟前，家里的杂物间，小桃子靠在窗前，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一抬一放，一吸一呼，再缓缓吐出眼圈，那动作娴熟得绝对不是第一次，更让谢桃心惊的是她的眼神，太熟悉了，她的眼睛里似有星光 ,  里头倒映着一条银河 ,  星辉璀璨，可那些星辉，渐渐地 ,  一颗颗熄灭，只余星点的灯火苟延残喘……太像30年前的自己，一股燥火从心底窜出来，烧得谢桃口干舌燥，她狠狠吸了口烟，狠狠吐出去，还是燥。

30年前的谢桃最喜欢长时间斜倚在护城河边有些年岁的墙砖上，墙砖上的青苔毛茸茸的一层，低调地绽放着生命力，不吵人也不黏人，长长的河堤少有行人，连鸟鸣都是偶尔一两声，几秒后就归于寂静……与她做伴的是手指间的烟，大多时候她不吸，任凭其慢慢燃烧出长长的一段烟灰，偶尔飘散出来似有非有的烟线，表示烟还在沉默地燃烧着陪伴着，长长的烟灰终于受不住空气里的安静会自己轻轻掉落，也是无声无息的。谢桃的目光空洞，不夹杂任何内容，放得也远，没有焦距，从太阳刚过头顶到落入水天相交处，她都不换动作和方向，很像一幅静默的写意画。那时的谢桃其实没有烟瘾，她不想抽烟，但不抽烟她不知道那么多的时间能干什么，怎样才能消耗掉。

谢桃第一次抽烟没刻意记，就是忘不了。那是她16岁生日后的第一天，地点在操场拐过角的台球案边，烟是别人的，在那以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指间夹起一根烟，并且一发不可回头。给她烟的是校园里有名的二世祖，确切地说是她向二世祖讨要的，二世祖当时被惊着了，愣神了好几秒，“靠”了一声，才手指微曲 ,  轻轻扣了扣烟盒的一侧 ,  敲出一根香烟来，递给她，嘴唇动了又动，最终没发出声音。谢桃太能理解二世祖的惊讶，做为学生，她和二世祖的世界是两条永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但有个共同点，他俩都是学校的名人。谢桃是家里的乖乖女，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学校联考的顶梁柱。二世祖呢，出色的是长相，出色的是好人缘，出色的是出手阔绰，就是没有学生该有的成绩。

谢桃学着二世祖的样子把烟往嘴里凑，凑了几次都挡在了嘴角，本应该昨夜就发生的颤抖，迟了这么长时间才降临，昨天那件事太有冲击力了，到现在她还不愿意相信，爸妈离婚了，自己的爸妈竟然会离婚。昨晚吞吞吐吐宣布完事情结果的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桃的眼睛。谢桃没听清楚内容，也许清楚了她不敢相信，她睁大眼睛看着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还有那双谢桃最喜欢的眼睛。妈妈显然哭过，虽然涂了厚厚一层粉，眼睛周围红肿痕的迹还是很重。爸爸垂着头一直看自己的脚尖，脸上的颜色是青灰，胡子有几天没打理了，整个人很邋遢，一改平日的精神劲。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低着头，叹气声此起彼伏，空气里的氧气突然就稀薄了，手里的卷子被谢桃无意识地抓紧，从边缘处泛起皱褶，她渐渐喘不过气，回望着妈妈，久久发不出一个音，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表什么态，如何表？面无表情地跑进房间，甩上了门，门碰在门框上的哐啷声让她解气也不解气，心口闷得谎。

好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一丝声响，有种末日来临前的死寂。姥爷的一声咳嗽打破了平静，然后是姥姥压低音量的指责声，小程，你结婚的时候是怎样答应我们俩的？桃子都这么大了，面临着中考，你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妈妈的一声拖长了时长的妈字截断了姥姥的控诉。又是长时间的死寂。哎的一声叹气后，是奶奶语气低得像压进了空气的轻语，谢桃还是听见了，梅子，是我们谢家对不起你，可，对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报案……这造孽的事，唉……

谢桃盯着天花板被动地旁听完让爸妈婚姻夭折的故事，故事老套得没有一点新意，出差，男经理和女秘书，应酬喝了酒，都喝醉了，就这老套得掉牙的故事让拿上毕业证就穿婚纱的爸妈离婚了……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小时，也许两小时，她终于认清一个事实，自己以后是单亲孩子了，有妈没有爸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谢桃就离开了家，进了校门没有进教室，来到操场上拐角这个废弃了的台球桌边，台球桌的位置很讨巧，如果不是刻意绕过来看，没有人会发现这里还有人。谁知台球桌旁竟然被人先占了，占了的人正在腾云驾雾，并且时长不短了，他脚边扔着好几个烟屁股。

烟终于进了嘴里，谢桃凑着二世祖对过来的火苗点燃了，吸了一口，真辣，口腔里鼻子里像喷了辣椒水，辣味直冲脑门，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一流不可收拾。二世祖看了谢桃一眼，转身离开，把这个天地留给了她。谢桃从没发现人的眼泪会有那么多，怎么都流不完，也擦不尽。从此，谢桃成了台球桌边的常客，二世祖也是，他们成了烟友。

谢桃抽烟时，眼睛盯着烟头看，好像能从那一缕一缕从火星处升起来的烟路里，看出什么，或者让烟味在舌尖走一圈，轻吐出来，暂时的不快好像随烟吐了出去。二世祖抽烟只看远方，那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共同吸烟的时间长了，谢桃能感觉到，二世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寂寞，二世祖爸妈也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都太能干，都太有钱，都太有追求自己人生的欲望，唯一没有陪儿子成长的欲望，但他们不约而同都给二世祖很多很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二世祖说这些时语气里的嘲讽很让人难受。

上了大学的谢桃选择的校园离家千里，她太想逃离了，逃离昔日的生活，逃离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逃离曾经三口之家走过的风景，逃离深夜里妈妈蒙在被子里压抑的哭声……

冷美人是同学们给谢桃盖的章，谢桃认为它绝对不是褒义词，冷，温度多低，心还能温暖？不过很贴合自己的感受，校园的美好和浪漫与自己无关，只有深夜在指间袅袅上升的烟路是知己，都飘渺得没有方向，没有方向的人生能让人发狂，谢桃的发狂在心里，有时候只有狠狠地咬自己才能暂时平息狂躁。一个又一个的追求者在碰了无数次壁后，却步了。谢桃不是冰，她是性取向有问题的流言漫无声息地发芽长出枝蔓，身边经过的同学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动作，让谢桃更喜欢在风里，在空无一人的楼顶，燃一根有生命消耗的烟，彼此陪伴许久许久，从华灯初上到太阳跳出山头，只到遇见晓阳，才打破这种死循环，谢桃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生活终于有了亮色。

晓阳人像名字一样很像阳光，最主要是他能理解谢桃用刺包裹住的寂寞，总能恰如其分地拨动谢桃的心弦，在晓阳一百零一次表白后，谢桃答应了，答应了的谢桃，脸上不再只有一个面孔，生动活泼了起来，渐渐有了她那个年龄段女孩该有的样子。谢桃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爱恋里，投入到寒暑假都不回家，挤一切时间与晓阳溺在一起，因为两人的专业不同，上课时间地点大多时候也不相同，分开的一会，谢桃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短信一条接一条，除了查岗，她不能见晓阳跟任何女性有交集，连女辅导员都不行。谢桃像扑火的灯娥，热烈而义无反顾。

大学毕业的前夕，晓阳站在街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影里，说了一句很违背气氛的话，谢桃，咱们分开吧，你的爱让我窒息。看着晓阳渐渐消失在霓虹灯深处的背影，谢桃心空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爱情了，也不会相信任何男人了。任脸上的泪水流成河的谢桃，抱着紧缩成一团的胃进了商店，买了包最烈性的男士烟，在深夜的街头把自己咳红了脸，逼出更多的眼泪。跟晓阳在一起的两年，谢桃没有抽过烟，一根都没抽过。大学毕业时的二世祖也没女朋友，高中同学聚会上，两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对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类的气息。二世祖的父母各自都有了家，二世祖也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谢桃的年龄一圈圈壮大了年轮，昔日的同学已经是几岁孩子的爸妈了。离婚后就再没结婚的妈妈看着谢桃，总喜欢眼睛里擒着泪水说话，女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成个家了。眼神里的担忧刺痛着谢桃的心。找个人结婚吧。

与老公耿恺的第一次见面，谢桃感觉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有讨厌也没有欣赏，但她在耿恺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毫不陌生的表情。谢桃长得很妖精，杏核眼，眼角细长向上斜着，嘴是嘟嘟嘴，像是时刻准备来个亲吻，下巴完美得像画上的，身段玲珑并妖娆，见过谢桃的人没有人说她不美。但是耿恺的妈妈不喜欢，不同意。谢桃太漂亮，这样的女人，你管不住，不适合咱们家，最重要一点谢桃她不爱你，眼神里没有一丝爱你的情绪。姜还是老的辣，听到这话的谢桃在耿恺家的洗手间洗了很长时间的手，直到手指发红，准备接受耿恺的分手宣言，但耿恺不同意。

谢桃凝视耿恺良久 ,  问，你喜欢我这事，有几分认真？耿恺没立刻回答 ,  他沉着眼，沉默数秒后，语气低沉道，我和你对喜欢的衡量不同，说几分都显得偏颇了,  不能全然概括，我这一生，遇见你以前,  从没为谁动过心。如果你愿意，此时你点了头 ,  我们可以立刻结婚。耿恺的回答 ，拨动了谢桃心中的某根弦，弦音颤抖不止，让她有了暂时的感动和忘却，同意携手。

谢桃和耿恺结婚了 。结婚那天，谢桃脸上没有笑容，挤也挤不出，心跳都不受控制，她想逃离，逃得远远的。反应过来的谢桃，已经躲过热闹的人群，窝在阳台的角落，心里说不出的慌乱，从今以后，枕边会有一个人与自己朝夕相处，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听着从客厅传到耳畔的嘈杂声中，耿恺带着酒意的笑声，她迫切地点燃了一根烟，夹在指间……指尖一烫，烧灼的痛感惊得她脱手抖落不知何时已经烧到她手指的烟卷，火星随着灰烬落入地面，分散着往四处滚落，她感觉很像此刻的自己，盯着看了许久才抬起脚尖碾了碾，又点燃了一根……

结婚后耿恺对谢桃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做饭洗衣收拾家，不要谢桃动一根手指头，上下班接送，纪念日节日礼物肯定少不了……谢桃看得见耿恺的付出，很无奈很自责，她感激耿恺，就是爱不起来，有些事总是不能靠理智就能达到，谢桃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自己都讨厌自己这块石头，但是没有救赎方法，不爱就是不爱，她骗不了自己，也装不来，深夜里父母决裂时的场面会一次次浮现，晓阳不回头的身影总是越来越清晰，提醒着爱情的保鲜期多以短暂，提醒着男人的靠谱多像镜中花。看着耿恺，谢桃很恨自己，特别恨，恨到想去自残，又下不去手，每当这时，她会点燃一根烟，不吸，只是看着，看着烟体的慢慢燃烧殆尽，变成一缕青烟升到半空不见了，她的燥，莫名就平息了。

三年后，他们有了孩子，女孩，集合了爸妈的优点，耿恺叫她小桃子。小桃子的出生转移了耿恺一半的注意力，谢桃终于出了一口气，一个人一味的对你好，你却给不了别人同等的好，那种滋味也不好受。耿恺背着谢桃抽烟的落寞身影少了，谢桃心中的自责也跟着少了，生活好像轻松了些。这种状态，谢桃认为可以保持到老，可是小桃子不答应，她常常仰着脸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亲亲，你两不亲？为什么别人爸爸妈妈出门都拉着手，你两不拉？……谢桃的脸上有愧疚，对小桃子，更多的是对耿恺。转过身离开孩子，手上又是一根陪伴她静静燃烧的烟，烟的飘渺后有耿恺担心的脸，谢桃想装作没事地挤张笑脸，可惜还没出嘴角就夭折了。

小桃子十岁时，耿恺结婚以来第一次喝醉了，哭着对谢桃说，咱们离婚吧，占了你十二年时光，我发现你不快乐，一天都没快乐过。谢桃红着眼睛哽咽着说，我知道我做的不好，对你做的还不到你对我好的二分之一，如果离婚能让你快乐些，那咱们离婚吧。耿恺说，没有你，我肯定不快乐，但是看着你不快乐，我就更不快乐。谢桃说，你有了别人？耿恺说没有，但我太想让你快乐。谢桃眼泪憋满眼眶说，我对不起你，我努力了，但是做不到，如果你还没遇到能共鸣你的人，咱就先不离婚，至少小桃子是快乐的，我不想让小桃子和我一样，好像丧失了爱的能力。最后一句，谢桃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

但今天看来，夹着烟的小桃子快乐吗，幸福吗？谢桃迷茫了，自己努力给小桃子一个完整的家，在这个家里她认为自己只亏欠了耿恺，结果呢？难道父母都有的家庭，对孩子的伤害比离婚还大吗？想到这的谢桃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有说不出的烦闷，火星又一次卷近指间，烧疼了手，松手，鞋底一碾，扔进烟灰缸，回了自己住的屋，她和耿恺已经分开住两年了。

几分钟后，依窗而立的谢桃，像被夜色收揽了一样，一半身子隐在暗影里，指间又夹了一根烟，时间是午夜十二点，烟卷燃烧的白烟腾起,  又细又淡,  笔直往上空扬去，到半道时,  那缕白烟袅娉,  缓缓散成三缕,  像点了三炷香一样，它在悼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