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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二十六岁,在深圳龙岗的青春记忆。阿琳是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四川女孩儿。在这夏日的深夜,在蛐蛐温柔缠绵的歌声里,突然让我想起发生在那一年夏天的故事,阿琳的故事。
1.
阿琳转身回头,微笑着向我们挥一挥手,拉着一只棕色的皮箱,决然离去。一转眼,她那丰满的青春的身影,消失在计程车里。
我们两位美发师傅,站在工作的美发店门外,怅然若失。
“别看啦,都进屋吧。”黑瘦的潮州老板两颊瘪下去,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在不远的另一条街,还开着一间百货门市。他的保守思想让他的美发店在这条店铺林立的街上成为一股清流。他的店里只作美发和洗面。他尊重自己的理发师。
他常常领着大家去吃宵夜。
他胖胖的、温柔的老婆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吮吸着母乳,带着酒窝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涨满奶水的乳*房,小腿踢腾着妈妈的大*腿。妈妈眯缝着眼睛,带着母爱的柔情,低头无限爱怜的看着她怀*里的宝贝。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有深深地祝福你……”店里的录音机里突然响起吴奇隆的歌《祝你一路顺风》。
听着这首熟悉的歌,我的心中突然无限伤感,阿琳每天都唱这首歌。她是我和另一位师傅的助理。我再也听不见她高亢明亮的歌声。她的歌声和外形多像唱《山路十八弯》的四川歌手李琼啊,但她比李琼更漂亮。
晚归的我随着人群,踏上长长的步行电梯,走出地铁站。
抬头仰望蓝色夜空,我看见树梢的缝隙,挂着一轮将圆的明月。
树梢的缝隙挂着一轮将圆的明月我走在七里河桥上,夏夜的风自河面吹来,河岸成排的柳枝顺着风的方向,整齐地摇摆。月亮走,我也走。
三三两两青春的身影,迈着匆忙的脚步,离开七里河桥。他们无心欣赏夜幕下的明月,还有那河岸的垂柳。工作的压力,房贷的压力,已让他们身心疲惫。
夜已深,听着晾台外草丛里,蛐蛐轻柔的歌声,从不失眠的我,今夜无眠。想起那个夏天发生的故事,阿琳的故事。
那一年,随着南下的人流,我来到深圳。
那时的特区,百废待兴,对外地人戒备森严。没有暂住证,连找工作都难,进工厂要有熟人介绍。
因为没有暂住证,我无法进妹妹打工的工厂,更不能进深圳关内。仅只有一张身份证的我,胆颤心惊地躲过保安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晚上悄悄地挤住在妹妹的宿舍。
我迫不及待地需要找一份工作。
白天,我打着遮阳伞走在马路上。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马路变得白花花的。放眼望去,到处是新建的工厂,不远处,大型挖掘机正在开山劈地。
记得那天,我一身浅黄色短袖套裙,(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白色的浅跟皮鞋,头发盘起,与当地人的穿着打扮格格不入。他们穿着t恤衫,牛仔裤,波鞋(白色运动鞋)。
我走在马路上,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冲我吹口哨,嘻笑着用广味普通话遥遥喊到:“靓妹,过来聊聊啦!”动作下流,跟其他地方的男性、社会环境完全不同。
在其他地方,在北方的家乡,我的穿着再正常不过了。而在当时的深圳龙岗,你要入乡随俗,穿t恤衫,不然,那些人以为你是做某一行的。
初来乍到的我,哪里明白这些呢?
那时,因没有暂住证而被身穿便衣的查证人员抓走的事,屡屡发生。他们开着车,看着那些像刚从外地过来的人,就上前盘查暂住证。没有,你就惨啦,立即装进厢式货车,抓满一车,拉走,交钱,赎人。
人格是什么?尊严是什么?在那里通通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大街上,留意着招聘广告。
一个中型美发店门口贴着招聘大师傅,一月六百元(25年前的深圳龙岗)的招聘启事。
我曾经短暂地学过美发。
记得学习的第七天,我就拿爱人的头发做实验,给他烫了一头卷发。这是他为了支持我,平生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烫发。
我踏进店门应聘。
2.
我第一眼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她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典型的川妹,细白的皮肤,身高一米六左右。
她正在给一位顾客干洗,顾客头上的泡沫像堆满的小山一样,又像一只卷毛羊的头。那顾客享受地闭着双眼,坐在理发椅上睡着了。
她熟练而专心致志地给那位顾客干洗着头发。
而一位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师傅,正在给一位顾客细心地剪发,他手中那把不锈钢小剪刀,在他娴熟的技艺中游刃有余。
我认真而细心地看着,默默地把他的动作要领铭记于心。
前方路途遥远,我不知道未来是湍急的河流,还是野花遍地,绿草如茵的草原。
不知我的技能能否赢得老板认可?跟这位师傅的技能比,我胆怯得想退出了。
没想到,老板只问我是否做过理发师,没让试剪就留下了我。
第二天,我就试着给人剪发,老板对我的技术还很认可。那个男理发师人真好,我虚心向他请教,他很认真的向我传授自己的理发经验。
店里虽不是太繁忙,但生意也不错。我们几位相处融洽。身在异乡为异客,相逢何必曾相识。老板一家是非常传统的人,他们衣着朴素,敬重人品端正的雇员。
我和阿琳渐渐熟起来。
“阿琳,你来这儿多久啦?”一天,我们吃着老板不去鱼鳞和内脏,直接上笼蒸的鱼。我和阿琳聊起来。
“我家是四川万县的,去年我和哥哥嫂嫂一起来深圳打工。”她挑起带鱼鳞的鱼皮,将一块儿鲜嫩的鱼肉放进碗里。
“这鱼的吃法,就是去掉鱼皮,吃完鱼肉,剩下内脏和骨架就行了。”老板抿了一口小酒,教我们鱼的吃法。
“原来这样吃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这样做鱼。”我把一块儿鱼肉放进嘴里,很滑嫩。吃完饭,我们帮老板的姐姐收拾碗筷儿。
“阿琳是个人品很不错的姑娘。”老板那朴素的姐姐一边洗碗,一边用潮州普通话对我讲。
“我来这儿已经三个月了,也没有暂住证。我哥哥想办法让我进了工厂,在那里做了三个月,因为天天要加班到很晚,我受不了,就不做了。”阿琳在躺椅上修剪着指甲,慢慢跟我讲着她的事情。
她的声音好像轻轻地从嘴里吐出来就很脆响。她唱歌一定很好听,我默默地想。
午饭过后,没有顾客,大家半倚在躺椅上休息。空调机嗡嗡地响着,店里凉爽舒适,我快睡着了。
“一个老乡介绍我来这里做美发助理,我哥哥知道后找过来,骂我,叫我跟他回工厂,我就是不想回去,他没办法,很生气地骂了我一顿就走了。”她习惯将吵说成骂。
店里常常有一位中等个儿,三十多岁的健壮男人,来干洗头发。他不像广东人,更像北方人。他是老板的朋友,潮州老乡,在附近开两间粮油店。
他每次来都指名让阿琳为他洗头(广东人说塞头)。
因为熟悉,阿琳笑眯眯地跟他开着玩笑,而他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和阿琳说话,在阿琳面前甚至还有些害羞。
一天,店里走进一对个子瘦小的年轻男女。
“阿琳在吗?”男的进门儿就问起阿琳。
“阿琳在给顾客冲洗头发。”我停下手中的吹风机和木梳。
“阿琳!”他走近水池,看见阿琳,“走跟我回去,我不让你在这儿做事,回工厂上班。”他拉起阿林的胳膊就走。
“我不走啊!”阿琳扭动着被哥哥抓疼的胳膊。
哥哥又拉扯着。
“人家不想走,你也不能强迫呀,她又不是小孩子。”那未常来的顾客头上缠着毛巾,忍不住插言道。
“不关你的事!”她哥哥生气地红了脸,“你在这儿一定变坏了,快跟我走!”哥哥继续拉扯着。
“我没有啊!”阿琳愤怒地大声喊道。
最终,哥哥拗不过阿琳,只好悻悻地离去。
“在这里上班,我不相信你没变坏!”哥哥走时撂下一句话。
“我说没有就没有!连你都不相信我!”阿琳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她像一朵微微开放的带着雨露的荷花。
在这样的环境里,偏见根深蒂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好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里,考验着她们的意志。
3.
那个男理发师走了,听说去了更高档的美发中心。
又来了一位年轻的理发师,至今我还记得她清秀的容颜。说来真的很巧,这又是一位四川姑娘。
跟着她,我学会了用扁平的木梳取代滚梳给顾客吹发。
她说,那样吹出的头发稳定性好,可以保持更长的时间。我很感激,在我曾经年轻的人生旅途中,幸遇两位同样年轻,热情友好的理发师。
尽管我做理发师的生涯只有短短的两年时光,但我从他们那里所学的技能,让我受益匪浅。
我多想把新来的理发师介绍给我的弟弟,那时我的弟弟还没有对象。她很愿意到我们的家乡。至今遗憾,当初为什么没有继续凑成那桩美好姻缘呢?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命中注定。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最终离开那里。
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在低头忙碌着手里的工作。
突然间,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要查我们的暂住证。
老板的解释没能拦住他们。我们两位理发师,阿琳和另外两位男学徒,都被抓走了,只剩两位有暂住证的阿妹留在店里。门口停着一辆超大的厢式货车,车上大多是青年男女。我们被强行塞进人缝里。
二十五年的时光过去。时过境迁,我忘记了当时所去的地点,但我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一夜的经历,令我终身难忘。
4.
满满几车没有暂住证的人,经过尘土飞扬、坎坷不平的在建公路,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
车上的人们一度陷入痛苦的深渊,有的女孩痛哭流涕,男青年愤怒地大骂,稍长的中年人想起老家亲人不禁潸然泪下。
我做梦也未曾想到,初来深圳的我,却遭遇如此经历。人生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想起放在父母家仅仅一岁的儿子 ;想起含辛茹苦的父母;想起爱人;想起在工厂的妹妹,喉头一阵哽咽,泪流满面。
我们店里的另一位理发师和其他几位姐妹,都在流泪。唯有阿琳,她倔强地瞪着那双大眼,没有哭。
车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临时关押场所。男女分开,各有几个通间,水泥地面,除紧挨其中一面墙建一溜敞开的长便池外,再无其它设施。
刚走进来,一股刺鼻的尿骚屎臭味熏得我一阵恶心,直想呕吐,我们掩鼻而立。里面已有一两百人,她们或蹲,或站,或倚靠墙壁,或坐着破垫子,稻草,报纸。
在这炎炎盛夏,里边既无电扇,更无空调,她们的身体散发出阵阵汗臭。
她们中间有的已来一周,有的来三四天,因为没有亲人来赎。在这种环境待一周的时间,足以颠覆一个人的三观。
她们既没哭,也没闹,三五成群,同病相怜,心心相惜,谈笑自如。
刚进来的人,看到如此恶劣环境,心中似有千百只小虫在抓咬般的难受。我们几位姐妹看到如此情形,抱做一团,有人在失声痛哭。
“早知道会有这倒霉事,我要听哥哥的话,不在美发店上班就好啦。”阿琳终于后悔地哭起来。
“这不是主要原因,身正不怕影斜,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暂住证。”另一位理发师安慰她。
那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没有什么比失去自由,关在如此恶劣的环境更可怕;没有什么比自由和洁净的空气更可贵。
那时没有手机,除随身所穿衣服,空无一物。
“谁来赎我,我就嫁给他。”一位高个的姑娘朗声说道。
“那要是个老头呢,你也嫁?”旁边一位年龄稍长的姑娘问到。
“那也嫁!”
“哦!你厉害!”
人群忽然开始骚动起来。一个满脸雀斑,皮肤黝黑,约三十岁,穿黑色体恤衫的女人,连着三巴掌扇在一个弱小怯懦的女子脸上,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脆响,在这肮脏的空间里回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小小的环境也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把钱掏出来,孝敬老子!小心出去我弄死你!”她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
那弱小的女子鼻孔里流出两行鲜血,血一滴一滴滴在水泥地面儿,贪婪的苍蝇在血里吮*吸。旁边的人只敢围观,不敢伸手相助。
她捂着自己被扇红的脸,带着哭腔说:“我没有钱啦,都被你拿走了。”
跟我们一起新来的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穿白色体恤衫,白色运动裤,白色运动鞋,高大漂亮的姑娘。
她不卑不亢地来到那位穿黑衣服的雀斑女子面前。
“怎么着?咱俩单挑?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我来!”她一手叉腰,一手食指故意挑衅地指着那个黑衣雀斑女人。
“关你什么事儿?少来凑热闹!”黑衣女子看来者不善,心生怯意,灰溜溜地往角落退去。
“你少欺负弱小,有本事冲我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丑陋的嘴脸,还恬个脸在这里耀武扬威!你也配?!”白衣姑娘站到那弱小的女子面前,从兜儿里掏出纸巾,低头帮她擦掉鼻血。
“你来几天了?”她关心地问。
“来了四天了,家里很穷,也没有亲人在这里,没人赎我出去。”
“等我家人来赎我时,一并把你赎出去。”白衣姑娘拍拍那小姑娘的背。
人群围向白衣姑娘,悄悄从下面伸出大拇指,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她们早已受够了黑衣女人,敢怒不敢言。
有人用手捂住嘴小声说:“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底细我清楚得很。你终于帮我们大家出了口恶气!”她的口音带着湖南腔。
阿琳的眼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姐姐,你真好!好厉害!”阿琳伸出大拇指,抬头看着白衣姑娘的眼睛,白衣姑娘冲她微微一笑。
阿琳到处搜寻着纸笔,她远远看见一位中年女子在写什么,她穿过人群向那位中年女子走去。
“大姐,你的纸和笔能借我用一下吗?”她蹲下身。
大姐递给她纸和笔。阿琳快步来到白衣姑娘身边,“姐姐,能留下你的联想方式吗?”
白衣姑娘又笑着看了看她,给她抄下了电话号码。
简单的饭菜来了,就放在地上。一股霉味从铁桶的米饭里散发出来。半桶菜心,半生不熟,没有油。几片肥肉和没有削皮的土豆块。还有一桶汤,汤里只有几片冬瓜和一根大骨棒。四五只苍“嗡嗡~”地飞过来,我看见汤里飘着几只死苍蝇。
“开饭啦!”一位穿着肮脏白工作服的中年女子,手里拿着大黑饭勺,稻草样杂乱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她的脸是比她的头发更深一号的棕黄色,上唇怎么也包不住两颗宽大的发黄的门牙。她肮脏的工作服下露出绿花裤子。
饥饿让人们蜂拥而至 ,她们端着不锈钢碗伸给黄发女人。
“挤什么挤,再挤就不给吃了!”黄发女人“啪”把黑勺扔进锅里,汤水四溅,几只苍蝇在汤水处飞舞。人群胆怯地后退着。
那些身上有钱的人,通过保安,在里面的小超市购买食物,点心和水果,价钱是外面的五倍。
有进来几天的人,身体散发出难闻的馊臭味。她们脱掉外衣清洗,只穿着内衣,在那肮脏的环境,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地走来走去。门外的男保安透过窗户窥视着里面的一切,他们的脸上露出yin邪的笑。
有人悄声私语:“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这样的环境就像照妖镜,洞见人性,善恶美丑照分明。
那一夜,我们挤坐在一张破凉席上,硕大的蚊子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地在人们身体上肆无忌惮地叮咬.。连这里的蚊子都是如此恶毒,它们在耳边嘤嘤地叫着,仿佛得意地说,吸!吸!我要吸干你们的血。
5.
第二天早上九点,门打开了,只见我们的老板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神情淡定地微笑着。他身边站着他的潮州老乡,那位常让阿琳洗发的中年老板,原来他是来赎阿琳的。
多么有情有义的老板啊,我们心怀感恩。可是,后来的事情却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们看见那位白衣姑娘领着那位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迎接她的是几位报社记者。
好奇的我们走了过去。
“你辛苦了,姑娘,亲自卧底调查这里的情况。”那位男记者同她握手。
“没关系,里面的情况,我回头再整理稿件。”白衣姑娘带着那个小姑娘,坐上车,一起离开了那里。
呼吸着干净自由的空气,我倍加珍惜生活的美好。
我们回到店里,原以为好心的老板,却让我们白做两个月,扣除了他为我们付的赎金。
阿琳是那位中年老板心甘情愿为她付的赎金。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那里。应聘到一个工厂做人事。
不久后,深圳龙岗再也没有重演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偶然一天休息,我再次来到龙岗。那个店依然在,但,门可罗雀。
我碰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儿,她是阿琳的老乡,她向我说起阿琳。
阿琳去了深圳。
当阿琳再次回来取她的东西时,原来那个清纯如莲的阿琳已不在了。她化了浓妆,红唇浓烈,珠光宝气。听说,她最终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那位中年老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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