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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来,我认为就算再过一百年,梁先生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单单因为他独特的思想,而且因为他表里如一的人格。
——艾恺(《最后一个儒家》的作者)
梁先生晚年接受了美国学者艾恺的访问,从对他的访谈中可以看到一个典型的中国学人或者说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他们的人生都有一个相似的路径,我把它比作一个具足的(借用佛家的用语)“圆环”:不像其它文化背景下的学人,其选择是一种线性的延展,或者是分岔,比如像Y——从此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方向,或者像H——又找到一个与原来的思想并行不悖的东西。中国学人,以梁先生为例,他们的路径很少是直线型的,而是以曲线型为多,这样一来,必定随时会与其它的思想发生相切或交接,因此,中国主流的三大思想源流——儒释道,就像三个形成闭环的圆,而某一中国人的思想光谱,则不是择从其一而弃其所有,你需要看他彼时此刻的圆是蕴含于它者之内呢,还是外延于其它之外?这就形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他的思维之圆伴随着人生的起伏,随时扩大或者收缩,不同之处只在于:某个方面之圆的比重变了,但绝不会是脱离其它思想之影响而独立成为整圆的状态。
回到梁先生这个典型的人生样本上来。他自述年纪很小时就有出家的念头,比如说十六七岁,就想出家为僧,到了二十九岁才放弃,不出家了。他解释道,因为“出家当和尚不能娶妻子”,那时他正被蔡元培校长拉进了文化圈。以他的说法,在这个圈子里,比较感、好胜心这些身体的东西多了。“一个人呢,他不单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他还脱离不开身体。”如果真是从自己的当初的那个志愿,很早就出家到庙里去了,大概也没有什么问题,也可能很相安,可能没有什么问题。
这只是他的假设,其实呢?“出家”只是压抑了身体的需求罢了,人不可能做到彻底无视肉体的存在和身体的需要:所谓“本能反应”、所谓“情不自禁”,都一再说明这个浅显的道理,为什么有些人会相信人可以做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呢?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打脸。实际上,自古以来,中国学人中但凡有点儿选择的,都会走居士的法门,而不是彻底的出世之路,例外的是那些别无选择的人,这些事实已经告诉我们问题的答案了。
他解释“相似相续”、“非断非常”的概念非常清楚,那些对佛学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他的论述。他对佛的定义让大部分人可以搞清楚:为何今天你看到的所谓学佛、拜佛,是多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梁先生表示,这个“佛”,不要把它看作是一种什么神啊,或者是什么上帝啊,主宰啊,不是那回事。“佛”是什么呢?“佛”是宇宙本体,这个宇宙本体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在内了,万事万物都在内了,五颜六色很复杂的都在内,可是都在内了,它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按佛家的道理说,就是这两面,一面是森罗万象,一面是空无所有,这个两面是一回事。佛就是出世,世间就是生灭,所以出世间,就是不生不灭,而生灭跟不生不灭好像是两面,好像是两个东西,不是,是一回事。
他这里说到一个相反相成,二律悖反的现象,所以中国人要理解叽嘟教的“三位一体”,应该是比较容易的。
他说,一切向外取足——向外边索取物质来满足自己,都是错误,在佛家看都是错误,都是丧失了本性。本性是什么呢?本性是自性圆满,无所不足。这个自性圆满,无所不足,就是“佛”。因此,按他的说法,作为一个物质的人,明明需要万物来滋养生命,甚至需要别人的血汗劳作来“供养”自己的生活,却讲学佛,自足,是不是很可笑?这不是傻,而是坏啊。
说到“大乘”,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大乘道”是在小乘道的基础上来了个大翻案,就是说,小乘讲出世,它不出世,概括起来就叫作“不舍众生,不住涅槃”。小乘好像是躲避开生死的麻烦,引用一句儒家的话,“独善其身”,小乘就是这样。大乘呢,它已经超出生死了,可以到了不生不灭的地步。菩萨跟罗汉不同,罗汉好像自己解决了问题,求得清静,菩萨是不舍众生,他要回到世间来,他已经具备了不生不死的那个可能了,但是,他还要回到世间来,为什么?因为他不舍众生。
艾恺向梁先生请教,圣人和菩萨是否可以说有类似的地方?他表示同意。儒家站在人的立场,儒家说的话,说来说去,离不开人,它从来不离开人,连鬼神它都不大谈。不是有那个子路嘛,问孔子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有一点梁先生没有说出来,佛和儒其实都是无神论者,这是他们的共通之处,“人人皆可成佛”、“中人皆可使为君子”,说的都是一个意思:靠自己。“佛渡有缘人”的观念,与儒家对“小人”无救的看法,又何其地相似!
所以,既想要在超越中获得不一样的人生境界,却又不舍万丈红尘的名闻利养,最佳的结合部就在佛与儒重叠的圆环处,具体做法就是中国特色的禅:出家者可与文友和诗交游,在家时亦能作居士参禅悟道——两手抓,两手都要把握,这就是中国学人,同时也影响到普通民众的、普遍的精致投机心理,与专一信仰无涉,皆不过是一笔机巧的人生交易罢了。
艾恺说,依我浅见,先秦诸子虽然路线不同,但他们都共享一个宇宙观,认为宇宙是一体而有机的,天地间的每个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关联,所以在这样的宇宙观里,没有绝对的矛盾,只有相对的矛盾。这种宇宙观,经历数千年,仍深植在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底层,是以各种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个人的思想里,并行不悖。
正是如此。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相当不解,如梁先生者,为何一个人可以既是佛家又是儒家?既认同马列又赞许基督教?后来终于想通了,这种可以融合多种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质。
22/10/14 萍藻于一止斋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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